第159章 风雨欲来
得了秦翦的指派,苏清朗接下来,就是专心致志打击梅柳生。
说是打击,仍需要一些技巧,比如不能轻了,让人看出端倪,更不能重了,直接把人给弄死了。
几经周折,才将朝堂上后起的新秀梅大人贬去了偏远小城,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回长安的那种。
梅柳生离开那天,正是武阳郡主和亲的日子,根据朝廷惯例,苏清朗要跟随皇帝前去送行。
一行数千人,将和亲的队伍送出宫外,皇帝才起驾回程,而苏清朗并没有伴驾随行,而是骑上一匹白马,紧紧跟随在队伍的旁边,像是想要陪伴李赛赛最后一程般,将她送出了皇城,又送到了距离皇城十里之遥的山谷中。
再往前行,便是长路漫漫,无尽的旅程,苏清朗挽住缰绳,伫立在山谷的高坡上,望着远方的队伍缓缓行进。
在这期间,李赛赛始终都没有回一次头,即使知道他跟在后面,即使知道,他在为她送行。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就好,相见争如不见,既然知道无可奈何,又何必执着强求执着?
他望了片刻,下了马,朝着前方走了走,望尽天涯,却看不到她的归路。
夕阳西下,远方的天际布满了晚霞,落日的余晖,透过云层洒下了万丈的光芒,看上去金光闪闪,无限光明。
或许,那里,会是她最好的归宿。
良久,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见到梅柳生,他一怔,却没有说话。
梅柳生向他走来,看了一眼李赛赛离开的方向,道:“不去送送她么?”
苏清朗背过身去,望着山谷中的长路道:“走了便是走了,还送什么?”
梅柳生顿了一下,迈步向他走去,从后面紧紧将他拥住,用低低的声音道:“清朗,抱歉……”
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曾经他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却放任甚至促成这件事的发生,即使知道,苏清朗会因此多么难过。
苏清朗没有动,即使他心里多么想把梅柳生推开,然而在这个离别的时刻,却无法让自己狠下心来,真正的绝情。
他默了片刻,才道:“途中可能有变,一切小心。”
随后,便再也没了言语,自从知道梅柳生的真正身份,他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道:“你也是……”
李赛赛走了,给苏清朗留下了自己的信物长鞭,拿着它,看在她的面子上,许能得到常山王父子的帮助。
梅柳生也走了,为苏清朗留下了他的左右手裴延,双方联合,只为围剿秦翦此次的叛乱。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秦翦反了,联合城中的几个兵将控制了皇城,又让贺云褀从边关响应,风雨欲来,血色满城。
准备起事那天,秦桓一整天没睡,却让苏清朗早点回家休息,并派人将尚书府严加保护起来。
即便到了这时,他的心中还是只有苏清朗。可惜,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从一开始,与他就不是一路人。
在他拼了命地想要帮父亲抢夺皇位,成为九五之尊时,苏清朗想着的,是如何阻止他,如何要了他父亲的命。
秦桓这个人,虽并不曾在朝中入职,但其本人,却是十分的有才。
不仅棋艺一流,就连兵法布控亦是一流,便是常山王父子,都没能阻挡住他进攻的脚步。
苏清朗与他同窗多年,自然知道秦桓的能力,只是他没有想到,在秦桓面前,常山王他们真的败了。
巡防兵节节败退,眼见着胜利在望,秦桓这边士气高涨,正要一举攻入宫门时,却听到街上响起了欢呼声,成千上百的人一边跑着,一边高喊着什么,秦桓在宫门前停住了脚步,听着他们的声音,却再也没法迈出一步。
皇位近在咫尺,只要他进攻进去,杀了皇帝,拿到退位的诏书,他们的起事便算完成。
可是现在,他却害怕了。
“苏清朗死了,大奸臣苏清朗死了,五马分尸,大快人心!”
他站在宫门前,手中持着宝剑,铠甲上的鲜血尚未风干,听了良久,才确定他们喊得,确实是这句话。
不管不顾,掉头离开,即使身后等着他的,是至高无上的皇位,即使前方将要面对的,是李贽的千军万马。
跟随叛乱的兵将,见秦桓折返,有一些人担心他的安危,不得不跟在他的身边。
有人劝,要以大局为重,既然已经到了宫门前,就该进宫进去,与相爷里外汇合,断不要耽误大事。
有人说,苏清朗已经死了,即便你回去也没有用,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帮助相爷完成大业。
还有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更何况,苏清朗还是一个男人,公子又何必在意?
然而千言万语,秦桓都没能听进去一句,他心里想着的,是他们已经胜利在望。
即使少了他,也不会有什么,父亲身边,千军万马,可苏清朗,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没有办法想象,五马分尸,会是一种怎样的痛,更没有办法想象,他的清朗,怎会经历这样的酷刑。
即使他知道,这可能仅是敌方的一个诡计,即使他知道,即便他赶了回去,也已经无法改变苏清朗已经死去的事实。
可是,他可以放弃一切,冒一冒险,也没有办法放任苏清朗不管。
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是真的,至少他还能赶去抢回他的尸骨,断然不能让他落到敌方的手里。
秦桓一路厮杀,像是一小股水流,涌入了大海,跟随他的那些人,一个个的倒下,一个个的死去,他自己也受了伤,肩上中了一箭,背上被砍了两刀,他自小娇生惯养,在旁人面前,别说受伤了,即使一句狠话都不曾听到过。
身体被利刃划开的时候,他感觉很疼很疼,刺入肩上的铁箭尚未来得及拔掉,便又陷入了重围中。
可是依旧没有回头,朝着敌军的方向直杀过去,肩上已经疼到麻木没有知觉,手上甚至没有了握着长剑的力道。
可他依旧紧紧地握着剑,像与剑柄相融般,凭着意志去战斗,去杀人,一直冲到李吉的军前。
苏清朗站在那里,一袭雪白的衣衫,周围火光漫天,在夜晚的狂风下,衣袂微微的飘着。
与他相比,他显得干净而整洁,一如他往日般,清净无暇,宛如一株天山上悄然盛开的雪莲花。
秦桓站在他的对面,直望着他,这时才冷静下来,回过了神,却发现,自己的身边已经围满了敌军。
他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愕然望着苏清朗:“你……”
不远处响起了李吉的鼓掌声,那位年轻的小王爷,兼具守卫长安的将领,对他半是赞叹,半是嘲讽地道:“不愧是秦公子,带着几百人便冲入了我的军营。但是,你来做什么,送死么?”
秦桓恍若未闻,仍是望着苏清朗,良久才愣愣道:“你……你没事吧?”
他原先想说,你背叛我们了么?
可是,显而易见的事,他问来做什么?更何况,走到今日,苏清朗从未与他们站在一起过。
他还想说,为什么这样做。
可是,这个问题,他亦知道答案。
他杀了他心爱的那个人,他杀了他在乎的那些人,而苏清朗所做的。
不过是隐匿恨意,将匕首藏在身后,与他虚与委蛇,选在这个时候,狠狠地刺出罢了。
在无限的悲痛与绝望中,他却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你看,时到今日,他仍是爱着苏清朗,担心他的安危,怕他难过,怕他受伤。
可他却猛然发现,在那些过往的曾经里,真正让他难过,伤他最深的人,却是他自己。
苏清朗所做的,不过是将这份痛苦,归还给他而已。
一清二白,不拖不欠,可为何,他还是如此的难过?
鲜血,顺着手指流下,宝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有人上来将他押住,秦桓却仍旧在望着苏清朗。
在粗暴的制服与推搡中,秦桓望着他,一声不吭,最终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苏清朗——”
他泪流满面,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带着无限的爱恋,带着无限的痛恨,质问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可苏清朗,由始至终,都不再看他一眼,只在他的怒吼中身躯一震。随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苏清朗何其不幸,遇上秦桓,秦桓又何其不幸,遇上苏清朗,两个不幸的人凑到一起,上天注定的悲剧。
只是,秦桓对他的情意,终是真的,这世间,便是寻遍了天下,都再找不到一个如此爱他的人。
苏清朗对他的友情,亦不是假的,多年相伴,即便当初痛入骨髓,他对秦桓,都无法说出一个「恨」字。
然而,这又如何,那又如何呢?
他与秦桓,始终都要有一个结局。只是,在这个结局之前,他自私了点儿,先走出一步,对他做了如此残忍的事。
最终,既定的结果,殊途同归,他,还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