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少年锦时
常山王府,总共两位千金,一个清阳郡主李妍妍,一个武阳郡主李赛赛。
清阳郡主承袭了其母亲的美貌,自年幼便与苏清朗一样,因相貌在长安城中颇负盛名,且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一的缺点就是身子太弱,性子太柔,放在满家子的武将里头,就像一不小心就会摔碎的瓷娃娃。
最后果不其然,红颜命薄,未满双十便已香消玉殒。
武阳郡主则更像是她的父亲常山王,性格好胜刚烈,做起事来从不愿输给男儿,常常手持钢鞭,在大街上抛头露面。
若是碰到欺凌弱小的地痞流氓,定会打抱不平,将人家打得跪地求饶才肯罢休。
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极其讨厌皇城中的官宦子弟,其他家的千金小姐,遇到了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爷公子,无不羞涩内敛,楚楚动人,唯有她横眉冷对,甚至不愿意瞧人家一眼。
久而久之,关于武阳郡主的传闻,就变成了暴力孤僻之类,甚至有人断言,把皇城翻个底朝天,也没一个男人敢娶她。
因李赛赛讨厌官宦子弟,尤其是苏清朗这样花枝招展,招摇过市的官宦子弟。
所以,常山王府与苏家虽有来往,但起初,苏清朗与她其实并不亲近,仅是一起长大的熟人而已。
每当听到有人议论李赛赛,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位邻家妹妹性格太过偏激,连他都是敬而远之。
真正让他们走到一起的,是一次偶然的相遇。
那时,城中一位纨绔子弟拿路边的小乞丐寻开心,在纸上画了一只乌龟,让他送给街上有名的恶霸,承诺回头给他糕点,结果小乞丐被人打了一顿,那位纨绔子弟并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反而当众指着小乞丐说,看他像不像一只丧家狗。
众人哄堂大笑,还没笑完,便见守在外面的护卫,被人扔在了酒楼中央。一时间,桌椅板凳碎了一片。
李赛赛从街上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又见到他们欺辱弱小的场景,忍不住为小乞丐出头,将那位纨绔子弟,以及与他同行的几个人打得鼻青脸肿,尤其那位纨绔子弟,她下手格外的狠,门牙都打掉了几颗,从嘴里鼻子里不住地窜出血迹。
城里的少爷公子,哪个不是娇生惯养,平时连爹娘都不舍得碰一指头的?
被人如此殴打,不仅破了相,更是失了颜面,于是不管不顾,当众辱骂李赛赛多管闲事母老虎,活该以后没人要。
李赛赛一时恼怒,正欲动手,却听楼上传来一阵轻笑声。
一个年轻公子倚在凭栏处,语笑嫣然间,唇边似有万千桃花绽放,一手摇着折扇,悠然道:“兄台此言差矣,这世间女儿,皆是无价的宝贝,不是没人要,而是不敢要,更是要不起。
你说郡主不好,可我却觉着郡主仗义疏朗,是个性情中人,心里倾慕的很,可在下粗鄙,自惭形秽,知道郡主如此崇高的人物,便是我修了八辈子都不可能配得起。”
突然插话的不是别人,而是苏家那位宝贝疙瘩一样的苏公子苏清朗。
那时,苏清朗还不是一个人人喊打的奸臣,而是一个鼎鼎大名的才子。
是才子,而且一张脸又漂亮的过分,自然引起众多人的争相追捧,比较激烈的时候,苏少爷只需慢条斯理,在街上打马走一走,街道两边的楼窗边就会站满了挥手绢的姑娘。
他说这话,其实是为了应援李赛赛,毕竟刚才的事他也听到了,看到了,也成功地被那些人气到了。
手里刚拎起一个板凳,正要对着他们扔下去,李赛赛便先赶到了。
见他出来为李赛赛说话,那公子登时大怒,向苏清朗叫骂道:“苏清朗,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有你什么事儿,非要插一脚?”
苏清朗虽与李赛赛不熟,但毕竟两家有些交情,李赛赛也算是他的半个妹妹,见妹妹被人如此说,他自然起了护犊的心。
于是趴在二楼的凭栏上,反驳道:“这倒奇了,你说郡主以后没人要,可我钦慕郡主,觉着你说得不对,怎么就碍着你了?喜欢就是喜欢,这心里的东西,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难道要我为了应承兄台所说的话正确,就违心说自己不喜欢?”
见他强词夺理,那人十分恼怒,又指着苏清朗骂道:“休要信口开河,你说你喜欢她,你敢发誓么?”
被人逼到如此地步,苏清朗亦是骑虎难下,又见酒楼内外,一双双眼睛全都看着他们,仿佛很是不可置信,万人迷苏清朗怎会看上母夜叉一样的武阳郡主。
见他们如此,苏清朗更是有气,神色冰冷,一合折扇,掷地有声地道:“今日,我便把话撂在这里,我苏清朗,一生一世,仰慕郡主,从今以后,她若肯嫁,我就敢娶。”
那时,年少轻狂,尚不知情为何物,更不知刻骨相思,相思刻骨。
只想着先在嘴上占了上风,万万不能让自己,让李赛赛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柄。
直到后来,李赛赛爱上了他,而他却爱上了谢玉,他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错的事情。
「她若肯嫁,我就敢娶」,这八个字,成了困扰李赛赛一生的劫。
事实上,缱绻思念,千回百转,并没有换来他的一丝爱恋,她明白,他懂得,退一步,亦或进一步就可海阔天空的事,他们却这样相持不下,生生地对望了那么多年。
送走李赛赛,苏清朗正欲回府门时,却见到站在不远处的孙子仲。
此时已是三更,以孙子仲他们家的规矩,现在的他,应该在家里睡觉,而不是在街上闲逛。
更何况,他的手里,竟然还拎着两坛酒!
苏清朗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一时疑惑:“子仲?”
孙子仲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酒坛道:“我来找你喝酒。”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更是诧异了,打量了他片刻,才侧手请他入府。
两人坐在院中,苏清朗刚想命人拿来杯子,却见孙子仲将其中一坛酒递给了他,自己拔开塞子,仰头喝了起来。
苏清朗捧着手中的酒坛,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才问:“子仲,你今日心情不好?”
孙子仲含糊应了一声,淡淡道:“有些事想不通,又与祖父争论了几句。”
这倒奇了,天底下最听话的乖宝宝,竟会跟他向来尊崇敬慕的祖父争论,现在更是半夜跑出来找他喝酒,看来困扰他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事。
孙子仲本不善饮酒,刚才猛灌了两口,被辛辣的味道呛得直咳嗽。
苏清朗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道:“你有何烦扰的,若不介意,便说出来与我听听,或许还能好受些。”
孙子仲摇了摇头,又咳嗽了几声,才恢复过来,问:“刚才那个,是郡主吧。”
苏清朗嗯了一声,想到什么,便问:“你刚才怎么站在那里,为何不过来?”
孙家亦是与常山王府有所来往,孙子仲与李赛赛,虽不相熟,却也不至于疏远到连个招呼都不打的程度。
却见孙子仲苦笑道:“以她的性情,除了你,只怕不愿让他人见到自己哭。既是如此,我又何必过来,让她尴尬难堪?”
说完,又开始灌酒,苏清朗知道他的酒量,更知道他喝醉以后,是个什么德行。
于是连忙阻止一下,道:“你不能喝酒,还是别喝了吧。”
孙子仲垂着头,月光下,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神情,只听他低低地念了一声:“清朗……”
他似是喃喃自语般:“从小到大,我总是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其实想想,人生一开始,哪儿有那么多的规矩教条,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亥时只是一个时间,没有谁到了这时就必须睡觉,不能喝酒,亦不代表不喝酒,就像现在,就算我半夜不睡觉,从家里跑出来,就算我喝了那么多酒,心里很难受,可我还是我,只是不再是你们眼中以为的那个我……”
苏清朗望着他,隐约觉着,孙子仲今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听他道:“我这辈子,做了一件极其卑鄙的事,那件事,罪孽深重,无可挽回,时至今日,哪怕穷极此生,都无法洗清,每当想起,便厌恶自己深入骨髓,就连活着,都觉着是一种罪过……祖父教我做个正人君子,可我,确然不是一个君子……”
“那是我做过最后悔的事,除此之外……”
孙子仲抬起头,看向苏清朗,失魂落魄地道:“二十多年了,我竟从来都未真正的活过……”
他说的云里雾里,苏清朗亦是听得晕头转向,不明白究竟有什么事情,会让他如此自厌自弃,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不过,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酒虽不能解决问题,却能暂时让人逃避问题,而这种逃避,恰好他也需要。
于是,举起酒坛,向他爽快道:“不就是想喝酒么,来,今日陪你,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