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我不想听你提他。”……
陈颐回来时,满身的肃煞都在看到桑萦的时候尽数消散开。
他走到桌案边,在正燃着的香中添了些什么,而后烹茶调盏,信手垂眸,一举一动皆令人移不开眼。
实则这些事他鲜少会亲自来做,但他这人无论是做什么事看上去都极为令人信服。
桑萦从榻上坐起身,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动作。
没多一会,陈颐端着白瓷茶盏的托底来到她近前,将温热的瓷盏递到她手中。
桑萦双手捧着茶盏,望着他的清亮眸中盈满藏不住的少女心思。
“谢谢太子殿下。”
陈颐看她一眼,低笑着往后靠向榻边的雕金立柱,“这便谢完了?”
“音音看上去诚心不大足。”
茶盏中不知是什么,微有些甜,算不上好喝,却也谈不上难入口。
桑萦将空茶盏放回陈颐手中。
“那还给你。”
陈颐笑睨她一眼,转身将空瓷盏放回桌边,而后来到榻边她身前,勾着她仰脸朝向自己,俯身覆上她温软的唇。
“好歹也算是当了回柳下惠,音音对我便这般冷淡?”
“施恩图报非君子。”同他稍分开些,桑萦轻声道。
“可我委实也算不上君子。”陈颐含笑道。
他坐到她身侧,侧头看她问道:
“现下感觉如何?”
“我好多了。”桑萦小声应了。
这会她灵台清明,再不复方才那般昏沉,便心知应是无碍了。
她看向他,心里却想到今夜他在陆恒那边时,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她略沉吟了片刻,而后望着他慢慢开口道:
“我没想真的嫁陆恒。”
“师父确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桑萦话音未尽,陈颐面上笑意却是淡了些,他转而望向另一边,续着她的话道:
“嗯,你师父是你最重要的亲人,所以旁的你都可以不在意。”
“可是你不在意的,我都在意。”
“萦萦,你做那些决定时,你可想过我?”
一提及此事,陆恒压着她的那副情景便挥之不去,只让陈颐觉着怒从心起。
可自羡山一别,已是足有月余未曾同她见过面,当日也算得上是不欢而散,一直到如今都未曾同她好好说过话,许些重话他又着实难说出口。
他不愿再提这些,压了压脾性,“周景宜到了,一同去见见?”
看着陈颐这般,桑萦将原本欲说出口的话咽回,点点头,“好。”
她这会体内催情的药性已是尽数解了,确也有些问题想问问周景宜。
只是和陈颐,该说清楚的还是要说清楚。
桑萦看着他,片刻后朝他的方向靠过去,脸颊贴在他肩侧,手也攥住他宽袖袖摆,一下下捻着上面的银丝绣纹。
许是方才那话题着实令陈颐不快,他虽是缓了面色,可瞧着仍是沉寂无言的模样。
“陈颐,陆恒怎么样了?”
“我看当时是江大人带着人将他抬出来的,他还好吗?”
“陆恒……”
她还欲说什么,陈颐已是抬手将她从身侧扯到身前,捏着她下颌迫她同自己对视。
他眸光沉暗,不豫和怒意蕴在其间,紧抿着唇,却不期然正对上她含笑而明亮的眼。
“疼。”她轻声道。
陈颐微滞,方才下意识用力的指关蓦地松了力道。
“故意气我?”他垂眸紧盯着她问。
“是啊。”
她在他怀中小声承认。
“我不想听你提他。”
片刻后,陈颐缓声道。
“我知道你不想听,我也不想提他,故意说给你听的。”
见他这会不似方才那般面冷,桑萦在他怀中微微支起上身,揽住他的脖颈,贴在他耳畔,软了声音道:
“我根本不关心旁人。”
“师父是我很重要的亲人,可是陈颐,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我能为我师父做的这些事,换成是你,我也一样会为你做。”
陈颐从未曾听过这般直白又恳切的话,多少人在他面前表过忠心,个中真意有几分唯有彼此心知肚明。
可这番话是她说出来的。
他缓缓将她圈紧。
“之前在羡山时我气你伤了我师父在先,用师父的剑穗骗我在后,那时候你同我虽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后来我们都那么亲近了,你仍不曾对我坦陈过。”
“我到现在还是有点生气。”
她越说越委屈,最后声音越说越小,埋在他肩头一字一句地将自己的想法尽数告诉他。
陈颐默然,他无从辩驳。
从他察觉自己对她动了心思之后,这桩事便如同是悬在他头顶的铡刀,每每在他因她给予的欢愉而得意忘形的时候,便要压下来几分。
“可是陈颐,你先前说的,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我虽然现在还没有原谅你,可是除了你之外,我也不想要旁人。”
“我们慢慢来,好吗?”
桑萦将他今晚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又说给他听。
言罢,她从陈颐怀中抬起头,去看他的神情。
陈颐阖眸垂首埋向她肩颈,叹了口气道:
“音音这般好哄,我会愧疚。”
“你骗都骗过了,现在才说愧疚,未免有点晚。”
桑萦将他推开些,忍不住刺了他一句。
许久,陈颐都未曾再说什么,只沉默地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
周景宜实则早便来了,被安置在其他的船上,江成和江兆都在这里盯着他。
实则在他知道陈颐到了浣溪山庄的时候,即便是江兆没有去寻他,他自己也会找过来。
桑萦到了这边的船上,站在甲板之上,这才看清这边的情形。
江成和江兆守在一旁,地上横七竖八已是躺了许多人,周景宜便坐在这一群生死不知的人中,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船上置下的一张古琴。
她目光掠过地上的众人,顿时认出其中一人正是观音堂的琴泠。
这位前次见时还趾高气扬的观音堂长老,此刻委顿在地,四肢瘫软不省人事。
桑萦微有些错愕,回身望向陈颐,“这是……”
许是到这会,知道她对他的脾气秉性也算是心里有数,陈颐也没甚遮掩的,瞥了眼地上的人,冷声道:
“都是观音堂的人。”
陈颐复又朝那几人看了看,他当时没收住手,这会看着情状确是有几分骇人。
只是一想到这些人配合陆恒给她用药,他便觉着让这些人死了都是他在行善积德。
桑萦也没细问,观音堂这些人的死活她并不关心,左右都是想要她命的人,犯不着她来这做好人。
她转头看向周景宜,“周景宜,陆庭深明日到底是如何安排的?”
从陆恒此前同她说的话中,桑萦觉出几分不对。
他那般笃定她明日的盘算会落空,是不是说明了,他们浣溪山庄原本便不是如她想的那般安排的?
“怎么,如今回到了太子殿下身边,便连周庄主都不喊了?”
周景宜语带轻讽笑问道。
桑萦没理他的嘲问,打量他片刻,轻声开口:
“周景宜,你将我带进浣溪山庄,向陆庭深提议让我同陆恒成婚,应不仅仅是陆恒说得那般,想……”
她微顿,看了陈颐一眼,将剩下的话说完。
“应不仅仅是为了试探殿下的态度,也不是为了陆庭深所说的,以殿下的性命来迫皇室下场吧?”
“你费尽周章就是为了现下,我和我师父,暹圣教,还有浣溪山庄的人,尽数都聚在一处。你想要知道的,是当年相思顶的那一战具体发生了什么,对吗?”
见周景宜沉默不语,桑萦心知八成是猜对了。
此前她便想不通周景宜的目的,但从师兄口中她知道,浣溪山庄和天归剑宗的恩怨,便是在当年相思顶的那一战中结下的,倘若周景宜想借浣溪山庄之手知道什么真相,便也只有这一桩事了。
她朝他走近一步,“周景宜,你我所图不同,成事虽难,但我若想坏你的事却容易。”
“你别看陆庭深口口声声要报家仇,实则他的心思可比你我要大得多。”
“若天归剑宗没有如今的地位声威,陆庭深才不会这般对待我师父。”
“他摆出这般阵仗,说是给他陆氏亡魂报仇,可实则他是想借着天归剑宗的名望,用我师父和我的性命给他浣溪山庄立威,以号令武林中一些同样私欲作祟的门户。”
“若是这时候,陆恒已经出事的消息被他知晓,至少明日陆庭深便不会再如此前同你约好的那般行事吧?”
随着桑萦的话音落地,周景宜这会也回过神,他一笑,“我此前竟没瞧出来,姑娘心思倒是比周某还多。”
“只是姑娘提及陆恒时未免也太过无情了些,怎么说他也是你的新婚夫婿不是?”
他刚说完,浑身便是一僵,如同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似是在强忍着什么,面上神情痛苦难当。
而后一直在桑萦身后看着的陈颐阴沉着脸缓缓走到周景宜面前。
周景宜收了一贯的戏谑神情,震恸而惊骇地望向陈颐。
陈颐一言不发,平静地望着周景宜。
只这几息之间,周景宜便已是冷汗涔涔如水,再站不住,向身后倒跌坐在舱板上,喘息着惊声道:“你……”
陈颐淡淡笑开,“很意外?”
“你不二山庄连武学都是源出暹圣教的春江花月,我会知道你内功的罩门也不算是难事吧?”
说话间,陈颐不知是又做了什么,周景宜已是浑身颤栗,痛苦难当,再看不出半分方才对桑萦说话时的悠然自如神情。
桑萦看着陈颐,如银月色为他映出一身清辉,瞧着甚至别有几分赏心悦目,可他此时声音漠然,语气平静地令人心悸。
“她问你话,你便如实答,莫要让我动手。我今日心情实算不上好,容易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