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躲了,你更不会理我了。……
听见桑萦平静应声,陈颐微顿,目光落在她身上。
终是什么都没说,他只微微笑了笑,缓缓对她说道:
“此处总归是不大方便,换个地方可好?”
“好。”
桑萦看他一眼,点点头低声道。
回到外间的石室,桑萦跟在陈颐身侧朝着另一侧的石道缓缓走去。
原本跟在陈颐身侧一同进到石牢的那些人听苍溪的调派尽数留在外面,只桑萦一人跟陈颐往里走。
足有十几丈深的下行石阶,半点缓冲都没有,乍一见甚至令人觉着头晕眼花。
陈颐朝她伸过手,似是下意识想牵她,但将将要碰到她时又生生顿住。
他收回手,轻声同她道:
“这台阶窄,小心些。”
桑萦没理他,越过他,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走。
这处的廊道同京中地宫中的更是相似,石道两侧的宫灯和夜明珠几乎与地宫那条石道两侧的一模一样。
望着这条廊道,她想起同他的第一个吻。
那应当算是吻吧,她站在稍高一层的台阶上,踮脚去碰他的唇,甚至还在他下唇唇瓣上咬了一下。
她怔怔盯着脚下,蓦地出声问他:
“淮山派的命案,都是你的人做下的吗?”
那些年近古稀的老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还有那个三四岁大的孩童,他们惨白无血色的脸一瞬间从桑萦面前一一闪回。
她还是将将能拿稳剑的年纪,便一次次听师父同她说,身怀武艺,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在意的人。
剑宗弟子的剑更不可挥向平民弱小,要砥砺勤勉,要行正事,走正路。
以承天命,扶正道。
桑萦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底,一刻未曾忘记过。
她甚至想过,待寻回了师父,还可以用手中这柄剑来保护陈颐。
知晓他心中抱负,她由衷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也一直信他做得到。
但倘若,陈颐从未将这些弱小者的生命放在心上,她还会心甘情愿跟在他身边吗?
不会。
这是毫无疑问的、根本无需犹疑的回答。
“是。”陈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却并未避讳她的问题。
“不是我直接下的命令,但执行这件事的确是我的人。”
陈颐说完,忍不住侧头望向她。
唇微微动了下,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到桑萦的神情,他面上泛起几分自嘲,终是未曾开口。
“殿下,您命人杀那些老人孩子的时候,可还想过您除了是魔教教主,您也是东宫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桑萦骤然变了对他的称呼,言辞听着也尖锐起来。
大抵从未被桑萦以如此冷厉言辞对待过,陈颐面上惯有的温和辞色尽数褪去,淡声嗤道:
“五岳剑派俱是钦犯,若按罪论处,连同福山剑派和陵山剑派两门皆是株连之罪,淮山剑派手上沾着我陈氏皇族的血,无论我是暹圣教的教主,还是当朝太子,便是来日我登上皇位,淮山派一门,连同他们上下九族也都是要死的。”
他的语气漠然,似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桑萦心头情绪涌动,胸口微微起伏,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只摇摇头。
“你说的不对,这不一样。”
说话间,已是下到最底层,陈颐走在前,触动机关石门应声而开,桑萦跟着走进。
她站在石门处,朝内环视,陈颐回神朝她看过来,见她站在那未跟上来,只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他走到一处石台,随手按了几下,石室四周应声而动,巨石朝下陷进,原本只有长烛明灯的石室内骤然亮起。
桑萦这才看出来,此处是半山腰处的石洞内开凿出的一间石室,外间的光亮正从那几处石台陷落的窗口投进来,将这间石室映照地如同寻常屋室一般明亮。
陈颐在软榻一侧坐下,拿过青瓷酒盏为自己斟满一盏,又为她倒了一盏茶,而后朝她望来。
见桑萦仍站在门口不进来,隔着老远静静看着他,他极轻地笑了下,却瞧不出笑意,只问她道:
“萦萦不进来,是害怕了,还是失望了?”
桑萦不语,片刻后朝软榻走来,看了眼她这侧的案几上他推来的白瓷茶盏,她坐下来,垂眸盯着茶盏,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是甜的吗?”
陈颐一怔,目光也落到那只白瓷茶盏上,片刻后道:
“嗯,是你喜欢的。”
桑萦捧起那只茶盏,茶汤的温热隔着瓷片从掌心传来,她并没有喝,只轻轻将茶盏放回去,复而抬头望向陈颐。
“你当初给我看的,我师父的那根剑穗,原本就在你手里,对吗?”
陈颐看她许久,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他点点头,坦然道:“对。”
“你的人和我师父交过手,剑穗也是那时候斩下的,我师父身上所中的卿心,也跟你有关系的,对吗?”
桑萦声音微微发颤,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剑,却摸了空,这才想起,套这几件苍湾的衣袍时,她怕佩剑露出端倪,径直套在里面了。
“对,都对。”
陈颐执酒盏的手微动,那只酒盏在他指尖一下一下地晃。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桑萦听他如此说,皱眉看向他。
却见陈颐眉宇间不豫之色格外明显,似是不悦至极仍在这强行压着火。
是他一直在骗自己,他还有什么不满吗?
骗她骗得意犹未尽、心中尚有遗憾?
有一瞬间,她握紧手中苍湾的那柄刀,陈颐似有所觉,却仍是用那种坦然又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见他如此,桑萦失了同他继续说下去的想法。
她实则还有许多想问的,但都没有意义了。
在他肆无忌惮大行杀戮之事的时候、在他打伤师父囚于魔教之后还对她百般欺瞒的时候,就注定她此生再不会同他走到一起。
至于那些诸如他为何同魔教有如此牵涉、为何骗她,还有他心中到底如何待她,这些只关乎她个人的问题,继续追究也只是多生烦扰,不如不问。
“没有了,我要走了。”
桑萦只觉着一刻都不想再同他在这耽搁下去,起身径直便要离开。
只是待她走到进来的那道石门门口,“轰”地一声,石门翻转,石室内透光的石窗尽皆回关,室内骤然暗下,她回过身,却发现陈颐已然无声无息走到她的身后。
他朝她走近,微微垂头盯着她,再度朝她迫近一步。
“萦萦要去哪?”
桑萦这会哪里还会放任他离自己这般近,想也不想的拔刀,反手便是一刀掠开。
她收了力道,只是想逼他退开些,但陈颐半步都未退,甚至朝她又近了几步,抬掌横拦住她劈过来的刀风,刃口顿时见了血。
陈颐手掌接过她这一刀,见她皱眉收了刀,他不在意地低头看了看掌心那道隐约可见手骨的刀口,而后幽深眸光朝桑萦望过来。
“可惜了,竟不是萦萦的那柄剑。”
“什么?”
桑萦尚未回过神,听他的话下意识便问出口。
她有些发怔地看着他的左手,殷红血色一滴一滴落到地上,也好像落到她心里。
“我没想这样,是你自己不躲。”
“躲了,你更不会理我了。”
陈颐见她同自己讲话,弯唇轻声道。
他抬手从桑萦手中拿过那柄刀,扔到一旁。
桑萦也没执着于那刀,她将目光从陈颐犹在滴血的手收回。
“我不用刀,也能伤你。”
“陈颐,你要拦我吗?”
陈颐温和一笑,“没想拦你,也不是怕你伤我,那柄刀是苍湾的刀,脏得很。”
“你用你的剑,若刺我几剑便能让你解气的话,我绝不躲。”
“我没有这种爱好。”桑萦别开眼道。“你若不是要拦我,就把门打开。”
陈颐不置可否,在她身前站下,“你就没些旁的想问我的?”
“你关心你师父,关心五岳剑的那些人,除了这些,就没些旁的?”
“没有。”
“当真没有?”
陈颐幽深眸光紧锁着她,语气显得有些缥缈。
“你怎么不问问,你师父是不是被我囚禁了?”
“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我给你师门送的那封信?碧涛剑派灭门是不是我授意的?”
“怎么不问我,我待你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一句又一句,恬不知耻又理直气壮,桑萦心里本就乱成一团,原本是不想理会他,这会反被他勾出火气来。
“殿下……不,应唤你教主。”
“教主方才说得这些,我半点都不想知道,能让我走了吗?”
“萦萦口不对心。”
陈颐盯着她,一字一句道:“这些你都想知道,但是你不敢问。”
“你怕你师父在我手里,怕他在我这饱受折磨的时候,你却一心要与我在一起。”
“你怕我一面哄骗你,暗地里却像对淮山剑派那些人一样,用你的师门当靶子当鱼饵,更怕因为我,你反而成了师门的罪人。”
他这些话如同利刃,句句扎进她的心口,她蓦地将身前的他推开。
“你……”
桑萦被他这副态度气得说不出话,她对旁人尚能坦然,可此刻对上陈颐,万般心绪都积在心头,却什么都说不出。
陈颐被她推得退开了些,隔着几步的距离,沉沉看着她,见她这般模样,竟微微弯唇笑了笑,而后低声说道:
“见你如此,我倒安心。”
“你在意就好。”
他似是对自己说地一般,而后正色同她道:
“萦萦,你师父失踪的事与我无关,我也一直派人在查,那封信也不是我授意的,更不是我写的。”
“我此前同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曾骗你。”
他话音刚落,桑萦再忍耐不住,她看向他,“哦,那我是应该诚惶诚恐谢太子殿下恩情,还是毕恭毕敬领圣教教主旨意?”
陈颐听她言辞,沉默下来,眸中似是有什么在一点一点消散。
她不信。
两相无言良久,他敛眸低声道:
“都不用。”
他似是不知她此刻心头的怒火,不设防地再度朝她走过来,左手掌心的伤口仍裸露在外,未曾处理过,他如同不知疼一般,用那只手轻轻扯了扯她身上的那件绛袍。
“萦萦,把这个换下来。”
他盯着那件从苍湾身上扒下来的绛袍,想到入口处昏得人事不省、身上只剩一件中衣的苍湾,不大高兴地说道。
“我这里,没人敢动你,你把这个换下来,我便让你离开,如何?”
“当真?”
桑萦也没理他这会开口就让她解衣衫的无理要求,只同他确认道。
见陈颐点头,她背过身,将这几件后套上的衣衫尽数解下扔到他脚下,而后等着他打开机关。
陈颐依言去开这里的机关,石门翻转而动,慢慢打开,桑萦也没管他是否还有什么话要讲,径直出了他那里。
他方才那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但她一个字都不会信。
待她离开这里,寻到已然快到羡山地界的师兄和师姐,再做下一步打算。
身后陈颐似是知道这道门一开,她立时便会出去,也没有朝她这边再度追来的意思。
他看着桑萦身影消失在石道尽头,也起身走了出去。
苍溪见陈颐出来,自觉跟在他身后。
“将所有出口都封住,打开相思顶地坛的入口。”
“让人给陆冲看看伤,别让他死了,到时候真就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