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所以,殿下,我师父的事,……
这大理寺,前前后后,桑萦已是来了三趟,这会已经算得上轻车熟路。
她心里清楚,方才自己将那几名值夜的府兵击晕,待他们醒来,定会上报而后加强巡守。
她心里发堵,方才她一念之差,径直从大理寺离开,这会又憋着一口气再度过来,便是明知这并非是理智的行为,却还是来了。
总归这些大理寺府兵留不下她,当不至于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桑萦握着软剑剑鞘,悄无声息从墙檐翻越而进,落在假山山石之后。
她是想直奔大理寺的,只是刚一进院中,便发觉有些不对。
人太多了。
方才来时,这里灯影寥寥,眼下却是里里外外皆是通亮的。
桑萦打眼瞧着,不仅有大理寺的府兵,似是还有身着金甲的禁军侍卫。
眼见从后院的游廊走出两名将领,桑萦立马缩了身子,紧贴在假山壁上,屏息等那二人过去。
“今夜有人擅闯大理寺,虽不知是何人,但眼下这会绝不能出意外,我去调巡防营的人加强外面街上的巡守,你让下面的人也都打起精神来。”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
“成,里面交给我,这阵子总有人往大理寺来,像是和今夜要提审的那几个武林人是一路的,这些人连枉顾君臣王法,竟还口口声声谈什么侠义之道,也是可笑。”另一人冷嗤道。
“行了,别废话了,警惕着点啊!”
这两人走出游廊,渐行渐远。
桑萦听了个大概,这才知,这会这么大的阵仗,竟是要有人深夜提审。
武林人……这大理寺应该也不会常有武林中人被关押在这的,否则那两名将士若是习以为常,便也不会这般称呼了。
多半还是陆家和宋家那些人。
想到这,桑萦也不急着闯那监牢了,她身法极快,趁无人注意这边,蹬假山纵身凭跃,几息之间便到了大理寺正堂的屋顶,她只踏房脊,小心避开屋顶的瓦片,俯身贴在正脊之上。
斜脊的兽首映着下方的火光,她小心往下打量,一眼便认出下方守在正堂门口的二人,一人是江成,另一人,是在浣溪山庄见过的江兆。
再看院中那位愁眉苦脸的大理寺卿,此时这屋中之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这时,几名府兵从屋中将陆冲拖出来,他手脚皆受束缚,被人带着往监牢里走去,过不多一会,宋成文也被人带进院中,江成将人拦下,并未让他贸然入内。
“跪下!”提着宋成文的将士见他到了陈颐面前不跪,从后面朝他膝骨蹬了一脚。
宋成文被踢这一脚,手又被拷着,踉跄几步朝前摔在地上。
他匍匐半晌,直起上身,径直盘腿朝地上一坐。
“太子殿下,又见面了。”他忍着疼,冷笑着对陈颐说道。
屋檐将桑萦的视线遮挡着,她只能从侧边瞧见院中的宋成文,却是看不见陈颐的。
檐下是几声轻缓的脚步,片刻后,陈颐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宋前辈,近来可好?”
桑萦瞧不见他说话时的神情,可这声音是他一贯的不紧不慢,不用看她也能想到,说话的时候他面上含笑有礼的神色。
“有吃有喝,自然是好极。”宋成文声音微带几分虚,犹自嘴硬道。
“那孤便放心了,本来还惦记着宋前辈,觉着前辈似是心有不甘,既是好极,那想必是孤多虑了。”
“殿下此言何意?”宋成文抬起头,冷眼望向陈颐。
“我知淮山派之事并非你主导,当年你杀的那位晋州的知州也确是包庇自家妻弟侵地,害死你的兄嫂,是朝廷待你不公在先。”陈颐缓声徐徐说道。
“太子殿下有话还请直言。”宋成文不耐道。
“宋前辈,我不认为淮山派有能耐能伤到林惊风,便是将阖族全搭上,也不够林惊风一剑斩过来的,你说这是淮山派的人给你的,我思来想去,都觉着不大可能,宋掌门,我再问你一次,这枚剑穗究竟是从何处得来?”江兆从屋中搬来椅子,陈颐坐下后悠悠问道。
“……”宋成文哑口不语,陈颐却也没催他,只耐心等着。
房檐上的桑萦却松了口气。
这剑穗确是宋成文处得来的。
陈颐并没有骗她。
桑萦最不愿见到的,便是陈颐同她师父失踪的事情有关系,倘若连宋成文都不知道这剑穗,那饶是她心中如何不情愿,却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他。
檐下宋成文叹了口气,“殿下,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一念之差牵累家人,倘若我将事情原本告知与您,您可能保住小女宋菱的性命?”
他手上有许多人命,杀过的第一个人还是过了吏部登记造册的官身知州,若按律法,是株连的罪名。
“宋前辈,”陈颐微微一笑,不急不缓的语气中却满含威慑,“是孤在给你机会,不是来同你谈条件的,该说什么,还请前辈想清楚再开口。”
他没答应,却也并未拒绝。
宋成文闻言便有些失了心气,面上渐露颓丧,许久,他慢慢说道:
“是,殿下想得不错,那剑穗确非淮山派的人留下的。”
“谁给你的?”陈颐问道。
宋成文默然不语,似是在思量如何开口,或者该不该说、能不能说。
“陆庭深?”见他吞吞吐吐,陈颐一笑,淡声问道。
宋成文闭上眼点点头。
“浣溪山庄的人,将这剑穗交到我手,让我在合适的时候将这做为证物,交给殿下,只说是从淮山派诸人手中得的。”
“江成。”陈颐轻唤,江成应声而动,片刻后,提着另一人进来。
桑萦瞧着身形,也觉着有几分熟悉。
“给你这剑穗的人,可是此人?”江成将这人提至宋成文身前,问他道。
“……是。”宋成文辨认过后点头应道。
他见了这人后,望向陈颐的神情更为忌惮,想到这人已经被陈颐的人掌控,自己若是方才胡言蒙骗,恐怕更要活受罪。
“江兆,你今夜便辛苦些,审问清楚,明日回宫一同回报。”陈颐似是有些疲惫,打发江兆将二人带下去继续审。
江兆领着人下去。
“江成,让他们都散了。”陈颐又唤江成。
江成让院中人尽数退下。
“你也下去。”陈颐复又说道。
他将江成也退到院外,在门外守着。
深秋,夜风萧瑟,乌云蔽月,满院的侍从禁军皆退了下去,院中静悄悄地,只剩下树摇风动的飒飒微响。
“出来吧。”陈颐蓦地出言道。
他并未唤她的名,桑萦却知道,陈颐是对她说的。
她从房檐上直起身,慢吞吞蹭到边缘,轻轻落到院中。
桑萦站定后便静静瞧他。
他身上是赭红的太子蟒袍,珠冠鎏光,气势格外迫人。
她将遮面的黑纱的拉下来。
“殿下。”
她不知道陈颐是如何发现她的。
在屋顶重檐上,她是有意闭气了的,除非内功修为高于她,否则断无可能发现她。
“萦萦,过来。”陈颐微笑着道。
桑萦瞧着他,走上前几步,“我……”
她本想解释一下,毕竟自己出来前告诉他留下的人,说是要去画舫走一趟,并不想要人跟着,但眼下,却出现在这大理寺的屋顶。
但话一开口,又觉着无从说起。
“进去坐会,晚些我送你回客栈。”陈颐自然地牵住她的手,笑着说道,
桑萦只觉着如鲠在喉,她反握住陈颐冰冷的手指,却并未随他一同往屋中走。
“殿下,我今日……”
“萦萦,”陈颐打断她,眸中泛着不知名的情绪,温和地同她道,“我不会问你今日的来意,也并不在意你为何而来,你不需要同我解释。”
他松开同她交握的手,将她揽进怀中,另一手抚过桑萦单薄的背脊,“但是日后,不管你为了什么,都不要枉顾自己的安危,记住了吗?”
陈颐声音平稳,听不出语气和态度。
桑萦被他扣在怀中胸口,他人摸着像是块冰,可她觉着心中是暖的。
昨日收了师兄的信后,心里便惴惴不安,怎么也不踏实,眼下却是舒缓许多了。
想到师兄信中的话,她从他怀中挣脱开,望着他深潭般的黑眸,认真又直率地问道:
“殿下,我师父失踪这件事,同你是没有半点关系的,对吗?”
桑萦这一整日食不下咽,坐卧难安。
她不愿怀疑他,更不愿误解他。
今日听见宋成文说那剑穗是浣溪山庄的人给他的,她心中绷了一天一夜的弦一瞬间便松了下来,随即而来的,便只剩下满腹的内疚。
她问他,只是图个心安。
日后无论再遇见什么情况,她再不会怀疑他。
可陈颐却只是望着她,不言语。
桑萦没有避开他的眼神,她眸中带着执拗,一瞬不落地瞧着他,等他正面回答她。
陈颐定定瞧她,手渐渐攥紧,许久,他微笑着问她,“若是有,萦萦打算如何?”
“若你今夜在牢中见到宋成文,他断言说从未听过剑穗,你会如何?”陈颐深深瞧着她,复又问道,“嗯?萦萦,你会如何?”
他将她今日的盘算径直道出。
桑萦犹豫片刻,转开头,低声道:“我会难过。”
“殿下,你若是在师父的事情是欺瞒我,我会很难过,再也不会见你了。”
她顿了顿,又看着他正色说道:“若是师父已经……已经殒命,伤过师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定会亲手要他们的命。”
陈颐负手站在她近前,赭红太子冠服,衬得他清贵难言。
桑萦定定瞧他许久。
她还是想要他亲口答她。
“所以,殿下,我师父的事,同你有关吗?”
桑萦轻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