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要抱一下吗?(三合一章)……(1 / 1)

我思云雀 云山雾潋 780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三十章 要抱一下吗?(三合一章)……

  陈颐外衫被他发梢的水珠洇湿,领口稍敞开着,着实谈不上什么风度姿仪,可偏又透着说不出的凛然。

  便是桑萦明知自己没办法解释清楚,她为何身着夜行衣,此时贸然出现在这里,且她后肩的刀伤也尚泛着疼,却仍是朝着他走过来。

  陈颐并未问她什么,见她走近了些,将怀中琵琶放下。

  他面前是一张矮脚小案,上面呈着琉璃酒壶酒盏,他拿起酒盏,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萦萦,我这一曲如何?”他如是问道。

  听他这样问,桑萦犹豫了下,抿唇轻声道:

  “……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什么都行,不堪入耳或是如同天籁,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陈颐将杯中满上,自斟自饮地似是得了趣,一边喝,一边随手拨弄那把琵琶。

  清泠弦音不成曲调,却扰人心。

  “很好听,只是我不太喜欢。”她实话实说。

  这会桑萦也瞧出来陈颐状态不大对,她顿了顿,仍是忍不住来到他的近前。

  “殿下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为何不喜欢?”

  陈颐没答她的发问,只问道。

  “琴曲或能悦人,或能愉己,方才殿下的这组琵琶曲太过悲戚,令人听得心里难受,”她想了想,又望向他说道,“况且,我觉得殿下弹得也不开心。”

  陈颐举盏饮酒的动作一滞,半晌,他将酒盏放下。

  “父皇曾与我说,母妃生时最爱此曲。”

  陈颐将那朱弦琵琶拿起,手指抚过琵琶上的双飞凤,他指尖轻柔划过,桑萦才瞧见那飞凤之下刻着两行小字。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把琵琶是母妃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他的口吻太过寻常平常,桑萦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的母妃是已故的文贵妃。

  当今皇后娘娘膝下只有一女,太子陈颐是已故去多年的文贵妃之子,自小养在皇后宫中,在开蒙之后便受封太子位,深受陛下信重,虽是宫中也有其他皇子,但从没听说有谁能动摇陈颐的太子之位。

  这些宫中的陈年往事,桑萦尚在宗门时,听那些闲得发慌的长老们闲聊时提过一些。

  那时她只觉得这些事离她太远,又不相干,只听了个大概,眼下同陈颐说了这么会儿话,才想起来这些。

  他是思念他的母妃了吗?

  桑萦清凌眸光望着他。

  陈颐斟酒,端起另一只酒盏递给桑萦。

  他面容上犹带着少有的几分迷茫之色,薄唇紧抿,眸中深深。

  不知怎的,从他神色中,桑萦竟觉出几分脆弱出来。

  于是,鬼使神差地,她将他递过来的酒盏接过。

  “殿下如今过得这样好,又如此挂念贵妃娘娘,想必娘娘也会很开怀的。”

  听她如是说,陈颐仰头瞧她。

  他和衣坐在殿中,桑萦在离他不甚远的位置。

  其实如眼下桑萦这般居高临下直视着陈颐,是为大不敬,但她打从心里不愿躬身屈膝地行礼,也知这会陈颐不会在礼数上与她计较。

  “萦萦说的是。”

  她的安慰轻柔又委婉,陈颐似是觉着很受用,他顿了顿,叹道:

  “母妃生下我便去了,我时常会想,为了将我带到世上,她的付出究竟值不值当。”

  陈颐话音落下,又自觉失言,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笑,对着桑萦温声道:“让桑萦姑娘看笑话了,姑娘可通晓音律?”

  他那什么值不值当的发问,旁人是没办法评判的。

  安慰他值当也不是,说不值当更不对,桑萦便权当自己没听到他那句话。

  “我不懂音律,掌门师叔认为歌舞乐声皆是靡靡之音,听多了会动摇剑道本心,玉山上下通禁音律,剑宗弟子也不许抚琴奏乐。”

  “你那师叔太过古板,曲乐本就是礼道,靡靡之音一言,实是偏见。”

  陈颐瞧着桑萦,示意她坐下。

  桑萦从善如流,坐到他的旁边,他将那把琵琶拿给她,玩笑道:

  “来试试。我不教你曲子,应也不算是坏了你的门规。”

  月照梢头,疏疏散散的斑驳枝影映进大殿的门扉,桑萦逆着光,坐在陈颐身前,连他眼睫下的暗色都瞧得一清二楚。

  桑萦心底莫名地痒,如有软羽拂过,也不敢再瞧他,只垂眸将他递过来的琵琶接过,一举一动中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小心翼翼。

  这琴是他母妃的遗物,大抵也是他所珍爱之物。

  不知为何,这琴一入手,她的心里便沉甸甸地,琴身上那两行小字娟秀,瞧着似乎是出于女子之手。

  桑萦抬手轻轻触过字迹的刻痕。

  “这是我母妃写的,父皇亲手篆刻的。”见她也瞧着那行字,陈颐与她解释道。

  “我听师父说过,一把好琴,连琴所用的琴木都是很有讲究的,有时候稍有偏差,琴的音色就会发生变化,这里这样刻字,不会对音色有影响吗?”桑萦望向陈颐轻声问道。

  “有的,但因为是父皇亲手刻的,虽是损了音色,母妃却更喜欢这把琴了,母妃有很多琵琶,后来却只弹这一把了。”

  陈颐也瞧着那两行诗句,语气中带着些感怀,淡笑着温声说罢,又道:

  “林前辈也好音律?”

  桑萦点点头,“师父不擅音律,却很喜欢听,师门中不能有丝竹之声,但他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师父曾提过,他也有一位很擅长琵琶的故友,一曲终了,旁人的心绪和内力都会被牵动起来。”

  “那定是大家了,但不知这位前辈如今在何处,若能结识拜访,实是幸事。”陈颐正色问道。

  “师父的这位故友,已经过世多年了。”桑萦轻阖眉眼,低声道,“何况如今,我连师父都找不见了。”

  她神情失落,心思近乎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扶这里,这手在这,这样拨过来。”

  陈颐将琵琶在她怀中摆正,似是没瞧出她的失神一般,语气温和又耐心。

  她回过神,按他说的轻轻拨弄琴弦。

  琴音不成调,但是声如走珠玉盘,几声清响,带着些古韵。

  桑萦还是第一次亲手弹奏乐器,以往在师门时,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

  她杂乱的心思渐渐平复,一根弦一根弦地反复拨弹,琴声穿堂,颇得意趣。

  她眸光清澈,转过头问陈颐:

  “殿下学琴,学了多久?”

  “很多年了,母妃身边的一位姑姑也擅音律,我幼时总央着她教我,父皇起初不让我学这些,到后来便也随了我,将母妃留下的这把琵琶赐给了我。”

  他今夜许是兴致好,又或者夜深人静,感怀颇多,许多事都毫无避讳地说给她听。

  但是他提到亡故的母妃,听得人心中发沉。

  大抵是觉着他并不开怀,桑萦有意岔了话头,不愿再勾他回忆。

  “连殿下这般的人,都学了这么多年,想来我如今若是想学,却也是没机会了。”

  陈颐斜斜倚着身后的雕梁,闻言眉头微扬,偏过头来,眸光将她定定瞧住,“我这般的人?萦萦不妨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桑萦只是阅历不多,但并非是懵懂的少女。

  习武之人最应明了自己的本心,对人坦荡,对自己更应坦荡。

  她每每瞧见陈颐,心中便格外雀跃,尚在浣溪山庄时,他或有意或无意的接触,都让她心乱不已,分别之后,在京中相见时,她不是不开心的。

  她知道,只怕自己并非是单纯欣赏他的这副美人皮囊。

  “山上雪,云间月,水中花?”桑萦也偏过头,眉眼弯弯,同他玩笑道,“这样说,殿下可满意?”

  “太过空泛,不大满意。”陈颐竟认真地想了想,而后答道。

  “仙台灵芝、瑶阶玉树,温润如玉,清隽无双。”

  本就是口头玩笑,他还怪认真,桑萦有些好笑,故意夸大其词,有意打趣他。

  陈颐唇边勾起,深深瞧她,眼眸灼灼。

  “这类恭维,我往常听得太多了,但若是萦萦说的,那我便信了。”

  他说得桑萦一愣,旋即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害羞,她不大自在,侧身避开他灼人的眸光,继续摆弄怀中那把琵琶。

  “我这样的人,虽确是弹这琴弹了十来年,但所说学会,也不过区区一年。”

  陈颐蓦地靠近她,坐到她身边,手臂贴上她的肩侧,眸中带笑意,话音抑扬顿挫,有意打趣道。

  “萦萦虽不是同我一般的仙台灵芝、瑶阶玉树,可只是学个琴,入个门,倒也不至于学不成。”

  他说着话,一手覆上她的手,按在琵琶的琴颈,另一手绕过她身后,覆在另一手上,带着她一个音一个音地拨弹。

  陈颐离得太近,呼吸喷在她的后颈侧边,她不仅是面上发烫,连着颈间手臂所有裸在外面的皮肤都一同泛着热。

  她的脊背几乎要贴上他胸膛,一呼一吸间皆是他身上清冽的味道。

  堪堪弹了一小节,桑萦听出是她刚进大殿时陈颐弹的那曲,她这会稍稍平静了些,陈颐却骤然松了手,她的手划过指板,碰出一串不协调的长音。

  桑萦回头看他。

  二人离得太近,他眉骨山根俱是高挺,只那双眼,这会正冷深深盯住她的后肩。

  她被那禁军一刀划过的地方。

  她一直运着内力,压着那处的伤,那里只是皮肉伤,不重就只是疼,但并非不能忍。

  “让我看看,可以吗?”陈颐盯着她问道。

  桑萦怔忪同他对视,片刻后,轻轻“嗯”了声,转过了头。

  她那里的衣衫早已被割破,陈颐将粘连在伤口处的衣衫掀开,血微干,他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连到伤口,桑萦咬唇不让自己痛出声。

  “怎么弄的?”陈颐声音很冷,在她身后问道。

  桑萦不吭声。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难不成要说,来你家偷东西,被你家的护卫伤了?

  “今夜弄的?”陈颐又问,声音低哑,不大对劲。

  “……嗯。”桑萦没多想,只轻声应着。

  她以为陈颐会继续追问,心思便提着,琢磨着该如何应对。

  实话实说,她觉着难为情,可若骗他,心里又不愿意。

  可她心里百转千回,身后人却静悄悄地,全无声息。

  桑萦转过身,却发现陈颐面色极其难看。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诧异,恼怒,震恸,掺杂着痛苦和克制,复杂且不可名状。

  她惊住了。

  第一反应是他知道她今日来的目的,失望又生气,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穿着夜行衣,在禁宫出现,再如何迟钝的人,也都知道她是今夜的不速之客,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那般聪明的人,同她聊这么久,都没问上一句,怎可能是因为这个。

  陈颐阖眸,握拳紧抿着唇,连身子都在颤。

  桑萦犹疑的瞧着他。

  他这副情状……如同受了高深武学造成的内伤发作一般。

  可他不会武,如果当真是受了这种伤,只怕早便送了命。

  桑萦探出手背贴上他的脸颊,冷涔涔冰凉一片。

  她咬唇道:“我去叫人。”

  她刚站起身,却被他精准牵住手腕。

  他手上又湿又凉,如刚从雪水中浸出,他眼中冷厉未散,声音也哑了许多,“不必。”

  陈颐话音刚落下,便闷哼一声,手中下意识捏紧,桑萦手腕被他骤然一握,疼得呼出声。

  他顿时将她松开。

  “不行。”桑萦皱眉起身,“去找谁,江成?”

  “找他也没用,我没事,过来,陪我坐会儿。”陈颐眸光复杂地注视着她说道。

  他似是痛极,声音也是少有的虚弱,桑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又怕贸然去叫人,万一他身体状况不能被旁人知晓,反倒为他添乱。

  她回到他身侧坐下,沉思片刻,似是下了决定,试探道:“殿下,我能探探你的脉门吗?”

  陈颐双眸轻阖,闻言睨她一眼,眸光渐渐深重。

  他这一看过来,桑萦便犹豫了,低声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你,若是不方便,那便算……”

  她话音未落,陈颐已经收了目光。

  “好。”他应声道。

  桑萦问他时,本也没想他能答允。

  但见他应下了,她也没再纠结,探手伸向陈颐脉门。

  她不懂医人,但是人体内共有十二正经,八门奇经,正经通气血,奇经沟通十二正经,若是他的症结是出在这八门奇经中,或许她能帮帮他。

  桑萦搭上他的脉门。

  他体内的情况着实不好,几股内息交错,经脉盘结,但确如她所料,这般激烈的反应,的确是奇经八脉的内伤所致。

  她探清楚便收了手,望着陈颐的神色颇为犹豫。

  但他眉宇间强忍痛楚的神情也一下下牵动桑萦的心。

  她试探着对陈颐道,“殿下,或许我能帮你。”

  陈颐闭着眼,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大凡奇经八脉受了内伤,每每发作都是痛楚难忍,体内每一处经脉都在抽痛,且都是经年不愈。

  他这只怕也非新伤,但不知这皇室太子为何会受这种伤。

  桑萦抬手抵住陈颐的胸膛,正要运内力,便再度被他抓住腕。

  他睁开眼深深瞧她,却不言语,片刻后复又阖上,手也松开了。

  她的内功修为承自天命剑,澎湃包容,石塔中也提及过,天命剑的第二层,可缓解奇经八脉的内伤发作之苦。

  虽是暂时的,却好过一直活受罪。

  许久,她收掌,沉吟望着他。

  陈颐呼吸渐稳,神色也松缓下来。

  他眼眸深暗,寒潭般不见底,只盯着她。

  一时之间,二人相顾无言。

  她今夜消耗极大。

  夜闯禁宫本就绷着心神,又同那二人以及后来的禁军交手,眼下又消耗内力替他压住发作的内伤,桑萦也开始觉着有些疲惫。

  见陈颐不说话,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总归他也没什么大碍了,便想离开。

  桑萦还未开口,陈颐便率先站起,朝内室走去。

  她不明所以,只当他累了,便转身朝殿外去。

  “萦萦。”陈颐唤她。

  桑萦住了脚,回头望去,他从内殿中转出来,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另一边的软榻上去。

  她一惊,下意识便要抽手,却没能抽出来。

  “殿下,我要走了。”桑萦望着陈颐说道。

  “外面都是禁军,你出不去。”陈颐语气平静,阐述事实一般,“先过来,你的刀伤上了药之后,我送你出去。”

  他说完,桑萦才看清楚,他手中拿了个瓷罐,方才他是进去拿这外用药了。

  桑萦有些愧疚,是她小人之心妄自揣度他。

  “是我误会殿下了。”她轻声道。

  “倒也不算误会,不必与我道歉。”

  陈颐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

  他轻轻将她肩上血污拭净,放下瓷罐,轻轻在她背后点涂。

  她没听明白他话中之意,下意识转头要瞧他,被他另一手绕到前来轻扣住下颌,带着又转回原来的方向。

  “别动,”他松开她,在她脸颊安抚一般轻抚过两下,“很快就好。”

  其实这么长时间了,血都凝了,只是又暴露在面上,又粘着血衣,白皙的肩颈,这会却看着格外地狰狞。

  “可有什么要问我的?”陈颐在她身后问道。

  “不算误会,是什么意思……”桑萦缓了缓,低声问道。

  她不喜欢他语焉不详地与自己说话,总让她胡想乱想,心神不定。

  她问得陈颐动作一滞。

  稍顿片刻,他将她伤口覆上,避开伤处按住四周,“你自己缠紧。”

  说罢他起身拿着瓷罐往内室走。

  桑萦虽是手不大方便动,但勉强将伤口扎紧,而后起身去寻他。

  他坐在内殿窗边,望着外面,不知在看什么,听她进来,便转而看向她,“好了?”

  “嗯,”桑萦走近了些,抿唇问他,“方才你说的,不算误会,是什么意思。”

  陈颐看着她,片刻后一笑,手微张开,“抱一下?”

  莫名其妙的。

  桑萦不解其意,后退半步,不作声瞧着他。

  他也并不意外,神色微顿。

  “你瞧,我确是想,但也知你不愿,所以并不是你误解我,我也并不是那般坦荡,不必为这对我抱有歉意和内疚。”他笑道,“除了这个,萦萦便没有旁的事想问我?”

  “没有了。”桑萦轻声说。

  其实很多事情都解释不清,便是解释,也很牵强。

  比如他殿中为何会常备外敷的伤药。

  比如他为何一眼便能看出她的伤是刀伤。

  再比如,他那凶猛又突然发作的内伤。

  可人人皆有些不足为外人言道的事,这些事归根结底同她没甚干系,也没必要追根究底。

  “累了吗?”陈颐问她。

  桑萦摇摇头。

  其实有些累,但是她不想说累。

  “你在这等我。”

  陈颐说罢,起身往外走,没过多久拿着一套衣裙进来,见她还站在方才的地方,便低低地笑,见她回头望过来,缓声说道:

  “你去里间换身衣衫,我们出去,你这身黑衣扔在这就行,会有人收拾的。”

  见桑萦没反应过来,陈颐便将衣衫放到桌上。

  “殿中没有旁人,我去外面等你。”

  陈颐出去了,桑萦拿起那衣衫,室内不够亮,瞧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颜色,但大小是合身的。

  ……

  他倒是会看。

  桑萦将衣衫穿好,推门走出去。

  她其实感觉出来,陈颐自那内伤发作后,心情便阴郁许多。

  但那种奇经八脉的内伤,素来都是痛苦难当,也着实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心绪不好再正常不过。

  陈颐负手站在殿外院中。

  听见声音,他回身看过来,朝她伸出手,“来。”

  桑萦走到他身边站定。

  “随我走走,等门禁开了,我送你出去。”他收回手,神色自若地说道。

  “嗯。”桑萦应声。

  她其实有些累了。

  但是她想同他走一走。

  这会宫中的禁军侍卫仍有巡视的,见到陈颐都自觉跪下见礼。

  桑萦跟在他身边,一路畅通无阻,想起先前,她仓皇闯进他宫中时的窘迫,便觉颇为好笑。

  “怎么了?”陈颐问她。

  “没,只是觉着,我这也算是狐假虎威了一次,心情有些复杂。”她跟在陈颐身后,笑着与他说道。

  不大的小姑娘,跟他说自己心情复杂。

  陈颐莞尔,瞧着她的神情十分柔和,“你若觉着有趣,来日我带你去校场,那边的人更多,也更知规矩。”

  不会如方才那般,目中带着打量和探究,隐晦地瞧着她。

  桑萦本是随口玩笑,听他这般说,双眸微睁。

  将她带进校场,让禁军精卫同她玩闹,颇有几分烽火戏诸侯的意思。

  她跟着他沿石阶拾级而上,轻笑出声。

  “殿下这话说得可不像个明主。”她眉眼弯弯,格外灵动。

  陈颐也勾唇笑着与她说,“我也并不是那么想当明主。”

  闻言,桑萦下意识去打量他说话的神情。

  见她仰头瞧着自己,陈颐轻扶她的手腕,笑笑说道,“别看我,看着脚下。”

  “殿下会是明君的。”桑萦低声道。

  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萦萦,你在天归剑宗长大,受的是侠义之道,你觉着何为明君?”陈颐随口问道。

  桑萦不知道他是闲谈,还是别有用意,不敢妄言。

  陈颐没听见她开口,垂眸瞧她一眼,见她一脸苦大仇深,也觉着有些好笑。

  “随便聊聊,不用紧张,”他顿了顿,又道,“从未有人敢如今日你我这般同我聊天,萦萦,私下在我这里,你不必太拘束。”

  说话间,二人走上城楼,上来后从城墙边往下望,视野陡然开阔,禁宫宫城尽收眼里。

  夜风习习,旁边竖起的旌旗振振作响。

  他说从未有人同他这般相处过,不可否认,桑萦听到的时候,心中雀跃又开怀,想着方才他问的那个问题,她大着胆子,轻声道:

  “朝政清明,民生安乐,赏罚有道,用人不疑。”

  陈颐手撑在城墙边沿,望着禁宫内连片的宫阙,淡淡开口:

  “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他指得是武林中这几年给天归剑宗起的诨号,除剑宗之外,还有天下第一庄,天下第一谷,天下第一峰……

  只是天归剑宗向来不许门人弟子以这诨号自居,只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可好高骛远。

  可陈颐方才这话,不阴不阳,着实听着不怎么舒服。

  “殿下此言何意?”桑萦皱眉问他。

  “武林中大多自觉秉持天道,惩恶扬善,讲求一个公义,只是世事并非都是能那般理想化解决的。”

  “萦萦,浣溪山庄,你也去了,我说一句,他们不臣之心,可说错了?”他问道。

  当时浣溪山庄虽只是举同盟,言抗衡魔教,并未有过出格的言论,但陆庭深的野心昭昭,她耳闻目见,他绝非只想坐守东部一隅。

  桑萦默了默,轻声道:“浣溪山庄眼下虽未有异动,但未必没有反心。”

  “那若是赏罚分明,他们届时叛乱举事,至少东部三州府都会受影响,百姓被迫卷入战乱,其罪可当诛?”陈颐问她。

  “祸不及平民,牵涉无辜百姓,是为不义,皇室若是出兵征讨,自是名正言顺。”桑萦正色道。

  “那过往这十来年,浣溪山庄疏阔散财,周边百姓皆受恩惠照拂,这可算功勋?诸般功过如何相抵?届时这陆庭深是杀还是不杀?”陈颐淡淡问道。

  桑萦沉默了,许久,她低声道,“浣溪山庄照拂百姓时,朝廷放任不管,未来骑虎难下不也是正常的吗?”

  她说的不大有底气。

  毕竟设身处地去想,方圆百里出名的富户每到年节就来发钱,难道朝廷补贴后,百姓便会不要这富户发的钱吗?

  陈颐看她一眼,也看出她心里所想,没计较她方才说的话,只笑着问道:“所以,是不是过于理想化了些?”

  “……殿下说的情况太过极端,至少如今,朝廷连该做的事都并没有做得很出色。”桑萦咬唇沉吟片刻,低声道。

  她以为自己这话说完,他会不悦,然而他只是笑。

  少倾,他转过身朝向她,正色道:

  “萦萦说得是,待日后,我会尽力让朝廷将该做的都做好,定不让你失望。”

  “殿下言重了,这只是天归剑宗的愿景,殿下说得是对的,这些其实都很理想化,实际做起来,只怕便是十年如一日地宵衣旰食,都未必能成其一。”她如是说道。

  “只是天归剑宗的理想?难道不是萦萦的理想吗?”陈颐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

  桑萦受教于林惊风,又长于天归剑宗,正义感和使命感是她挥之不去的,悲悯的胸怀更是同林惊风如出一辙,自然不会有何差别。

  她并未反驳。

  陈颐也不再多言。

  发愿立誓之类的也没甚必要,次数多了,只会让人觉着大言不惭。

  桑萦仰头看向天边,中秋团圆夜之时,她正在往京中赶路,根本无暇赏月,且也不愿去赏月。

  团圆夜,师父生死未卜,只余她孤零零一人,她哪有心情。

  如今中秋已过,月牙弯弯,偶有乌云蔽日,是最寻常不过的月夜,她反倒在这赏起月来。

  许是上天也知她同师父分离,不能团圆,连天上月儿都是残缺的。

  其实过去这么久,她自己心里想法都很复杂。

  人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她如今其实觉着,没有消息便不是最坏的情况,她就还能坚持。

  “在想什么?”陈颐低头看她一眼,问道。

  “……”桑萦望着天边一弯剪月,轻声道,“我想师父了。”

  “是我的不是,贸然提及剑宗,惹你难过了。”陈颐默了默,叹声道,“林前辈此时此刻,想必也与你在这同一弯月牙之下,虽然今时今刻不能同你团聚,但愿日后团圆之时,天边月如白玉盘,澄澈明亮,以全你今日之憾。”

  他语气和缓,稍带安抚之意,因着方才殿内的一番折腾,这会还微微哑着。

  听他宽慰,桑萦心里的怅惘竟也消散了许多,心绪百转之际,她想到面前这人今日还因他的母妃而伤怀。

  连他自己都有许多伤心事,这会却还要安慰自己。

  桑萦怔怔瞧他。

  他笼在月色中,清隽单薄,似是下一刻便要踏月而归。

  想起方才在殿中,他说抱一下,自己下意识避开时,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桑萦竟也跟着觉着难过。

  大抵月色惑人,她听到自己问他道:

  “要抱一下吗?”

  话甫一出口,她便回过神来,连去瞧他面上神色的勇气都没有,转身便要落荒而逃。

  桑萦还没走到台阶处,已经被身后追上的陈颐拉进怀中。

  他从身后将她圈进怀中,避开了她的伤处。

  她面前是溶溶月色,身后是满盈的兰香。

  “要。”陈颐声音低沉,“要抱一下。”

  她不敢动,也不太想动,脑中甚至在想,方才她转身要跑时竟没想起来用轻功。

  他身上很冷,桑萦甚至已经有点习惯他异于常人的温度,她想了想,小声问他:“一下,是多久?”

  陈颐紧圈着她,含笑温柔问她,“为何想要抱一下?”

  若是寻常时,他这般问,桑萦定会羞,会不知所措。

  但这会她反而坦然,“方才在殿中,殿下问我时,我并非不愿。”

  “哦,我还以为是萦萦觉着我今日比较可怜。”他带着笑意,缓声道。

  她偏头想看他,却牵动了肩上的伤处,只得作罢,瞧着面前的宫闱,小声说道:“确是有些可怜。”

  “是啊,所以要抱两下,下次见,要记着还给我。”他笑着说道。

  “……也不是不可以。”桑萦垂眸道。

  她答得实是认真,陈颐忍不住低低笑出声,笑得她有些羞,又有些恼。

  “你笑我。”她欲将他挣开。

  陈颐却并未放手,“没有,我只是觉着,萦萦太可爱了。”

  此时天光微亮,晨钟敲响,二人俱是一惊。

  陈颐将她松开,借着薄暮晨光,她瞧见陈颐苍白面容上带着温柔暖意,他对她说道,“还有一次,下次不要忘了。”

  “嗯。”桑萦瞧着他,轻轻应声。

  宫禁过了,她该走了,陈颐同她欲顺来路下去,往宫门处走。

  桑萦转身时,觉着似乎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回望过去,在墙边的石缝中摸出块玉佩。

  通透玉质一看便知道是上等的玉件。

  “殿下,这是……?”桑萦拿给陈颐看。

  陈颐接过瞧了瞧,又递给她,笑着说道,“是我遗失的玉佩,东宫的禁卫遍寻各处不见,倒是被你找到了。”

  “是殿下的?那殿下便收着啊,给我做什么?”桑萦有些讶异。

  “送给你罢,”陈颐笑着睨她一眼,“这玉佩跟了我许久,宫中人都认得出,日后再想进宫来,便不需要夜里穿着夜行衣进来了,免得又被刀剑误伤,又要疼上许久。”

  他这话,将桑萦拒绝的话又堵了回去。

  她抿唇沉吟半晌,终是问道,“殿下便不问问,我进宫来做什么吗?”

  “总不会是来当刺客的,收着吧。”他悠悠说道。

  桑萦将玉佩拿在手中,同他一同下了城楼。

  宫门已开,上朝的朝廷大员一个两个往宫中进。

  “殿下,这会不会有些不妥。”见有人朝这边瞧,桑萦低声道。

  “有何不妥?”陈颐神色淡淡望向那边,见他看过来,众人皆低头不敢再看。

  陈颐将她一路送出宫城大门。

  “萦萦,”他唤她,“半月后,你还在京里吗?”

  “不知道,殿下是有什么要紧事?”桑萦问他。

  “没有,回去吧,晚点我让江成将药给你送过去,要记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