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英雄“焦冻”
夏日的热度和乌云揉成一记闷雷, 轰隆一声。
她站在楼顶眺望, 太阳只剩下了遥远的一个光晕, 她的眼睛是琥珀石色,美丽而静谧,目光与其真面被柔软厚重的乌云相隔, 那其中有潮湿饱满的雨水气息, 还有尘埃的苦味。
低下头, 一脚便可踏空, 其下是川流不息的马路。
暴雨将临。
枝夕猛地回过神来
我在哪
放目四周皆是高楼林立、直插云霄, 道路上的鸣笛声隔着远远的距离自下而上地传来, 听着有几分失真。不远处的高楼上立着巨大的电子广告牌, 她看过去时,正好切换到下一个广告。
她想起来了。
没有错。
我回来了。
人死后会去往黄泉, 而在去往那里的路上, 有一条必经之路, 名为黄泉比良坂。
过了那儿, 就到了三途河边。河边常年有一个摆渡人在, 倘若要渡河, 须得先交六文钱,否则便会被摆渡人推入三途河中, 成为河底的一只怨鬼。
齐木楠雄赶到那里的时候,少女正站在河边, 同那撑船的摆渡人说着话。
“我已经送走好几批人, 你还在这里。”
光看面容已是垂垂老矣的男人握着船桨立在船头同她说话, 声音仿佛冬天里的枯树皮,干燥至极,“渡河吗”
然而少女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摇头,“我不渡河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呢”
这里是哪呢
那摆渡人在听完她的困惑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双眼尾下垂、皱纹横生的眼却定定地落到了她脸上,目光锐利。
半晌。
“执意纠缠于过去,可不是什么好事”
话音未落,他伸出一双手作势要将少女拉下岸,枯枝般的手指还未触碰到她的衣角,那女孩的身形便突兀地往后缩了几丈远。
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齐木楠雄将枝夕拉到自己身后,镜片后的双眸冷静而警惕地看着老人。
“楠雄君”
枝夕从方才的那一阵风中回过神,闻言错愕地转过头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怎么你会在这难道你也”
怎么可能。他打断她,我是来接你回去的。“诶”
三途河边阴风猎猎,曼珠沙华的香气渐浓,迷得许多孤魂野鬼失去方向,头一栽落入河流里,被无数只手抓住拽了下去,再也浮不上来。
那场面令人心悸。
摆渡人抓紧了手中船桨,“你还是抹生魂”他看着那红发少年,声音浑浊:“你,不该来这里。”
枝夕终于找到了时机,她扯住少年的衣摆,极为不安:“这里到底是哪为什么他一定要我渡河”
你刚刚过来的那条路,是黄泉比良坂,人死之后的必经之路。齐木楠雄看向她,眼前的这条河,是三途河。如果你渡河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面无表情地说完,毫不意外地在她脸上看到不敢置信的神情:“可、可是这里是人死后灵魂来的地方,我怎么会”
啊,那当然是因为,生魂在这种阴气过重的地方待久了不好,他转过身牵着少女往来时方向走去,将身后摆渡人气急败坏的吼声置之不理,你已经有灵魂了啊,枝夕。这是他第一次喊她名字。
枝夕愣愣地看着他。
换句话说,你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人类了。齐木楠雄注意到少女的神色不对劲,于是停了下来,侧过头看向她。
在少女第一次在梦中意识脱离身体、去往另一个世界时起,齐木楠雄便已经有了这样的猜测。
可直到她死去,他才可以完全确定。
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该说是她运气好还是说,这是一个奇迹
一次次地对抗、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她一个人扛下了那些恶意,如此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却在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而失去了性命。
齐木楠雄看着她,少女的双眼睁得大大的,里
面仿佛蓄满了一整个冬天的雨水。
然后,夺眶而出。
“怎么办,”她挣开他的手蹲了下去,大片大片的水泽浸湿衣袖,“怎么办啊”
齐木楠雄轻轻叹了口气。
他学着她的模样,也蹲了下去,右手伸出却不知该作何动作,最后只是用手背擦了擦少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张脸。
哭什么,不应该感到开心吗成为人类,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吧换句话说,你可是成功做到了啊。“是可、可我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
谁说来不及。
哭声戛然而止,枝夕感觉喉咙被噎住,只呆呆地抬起头看向少年,睫毛上还沾着水珠。
你想回去吗
他问她。
枝夕点点头,顿了顿,又摇摇头。
“我想回到最初的地方。”
当那辆汽车失控、即将撞上那名小女孩时,少女脑海中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是:我要保护她。
就像在那个“梦”里,看到他保护了另一个孩子一样。
就像她最开始所在的那个世界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优秀耀眼又性格迥异的男生和女生,即使每人的脾气不一样,爱好习惯也有所不同但在面对那样的情况时,枝夕可以毫不犹豫地肯定,他们一定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哪怕重来一次,她依然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冲上前去,将那个孩子从车轮下护住。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举动枝夕想,应该,都是来源于那个世界对她的映射吧。
虽然后来她离开了那里,也在这之后遇到了许许多多同样耀眼惊艳的人,但果然,只有在死一次之后才会意识到,自己最不舍得的,是什么。
齐木楠雄静静地看着她。
会听到这样的话,他一点儿也不意外,不如说在来这里之前,齐木就已经做好了会得到这个回答的准备。
可,
如果我不愿意呢。
枝夕一愣,“什么”
我说,如果我不愿意,让你离开我的世界,回到那里呢。“”
她定定地看着他。
齐木楠雄长得很好看虽然平日里他为了让自己不起眼,总是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只要盯着他镜片后的那张脸看上片刻,就能轻松得出这个结论。少年的五官轮廓干脆利落,因着平日里罕有表情变化,便显得神情有些冷漠。
但枝夕从很久之前就有这样的感觉:齐木楠雄是一个有些分裂的存在。他的灵魂好像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半是表面上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初识时总会不自觉地感到生疏;另一半,却又很有几分柔软的意思在不管是他在尝到咖啡果冻时,还是他一边想着麻烦一边又出手时。
但现在,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的齐木楠雄,却让枝夕感到有些陌生了。
良久,她舔舔嘴唇,字斟句酌道:“楠雄君这样的人,要成为这个世界的神明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或者说,楠雄君本来就是神明吧。”
少女在说到这里时微微垂下眸,细长的眼尾仿若工笔画的线条,她的唇角噙着感激的笑意,宛若一个祷告后的信徒。
“我一个小人物,费了那么多力气到如今才不过有了一点儿魂魄估计还和自己运气好脱不开关系,要是留在神明的身边,应该是会折寿的。”
她吐了吐舌头,语气里流露出一点自然而然的亲昵,又带点惶恐,就如真心实意一般。
齐木楠雄又微微叹了口气。
能把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还像开玩笑,要表达的意思却一点儿也不含糊。
这到底是和谁学来的啊。
我知道了。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昨天下午,英雄轻灵在罪犯的袭击中成功自市中心大楼楼顶解救出两名人质。”
“英雄天哉于今天上午成功抓捕a级逃犯市山狼彻”
走在街上,随处可见的大大小小广告屏中滚动播放着新时代的英雄们的最新事迹。自第一个会发光的婴儿在轻庆市诞生,到如今,80的人已经拥有了各自的超能力,人们将其统称为“个性”。
为了打击部分人用自己的“个性”来犯罪,从而催生出了“英雄”这一职业。
这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
再一次回到这里,路上的建筑大多变得陌生,只有几栋标志性的高楼还屹立在原地,多多少少让她有了几分“归来”的感受。
而看着那些昔日的朋友如今一个个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了不起的英雄,感慨之情顿生的同时,枝夕只觉恍若隔世。
她走在路上,旁边的玻璃橱窗上映出她的脸。
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一张本不属于她的,女人的脸。
黑色的长发垂落到腰,她看着橱窗中倒映出的双眼,琥珀色,却比她过去的那一双要更深一点儿。鼻梁高挺,唇却很薄,只是这样看着就透露出了几分生人勿近。
她唇角干巴巴地想要扯出一个笑,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是喜欢这条裙子吗可以进来试一试喔。”温柔的店员见到她在外面看了许久,迎上前来。
“啊,不是,”枝夕摆摆手,“我,我就看一看,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这条裙子是今年夏季的主打款,换季之前都会一直摆在这里的,您要是什么时候想看了可以随时过来看喔。”
店员的声音太过温柔,倒叫枝夕有些赧然,她点点头,“谢谢”
玻璃碎裂的声音从旁边一家店传来,随之而来的是路人的尖叫声。有两个挨得近的当场被溅了一身的碎片,倒地不起。
而就在不远处站着的枝夕,小腿也难以避免地被一块飞溅出的碎玻璃扎中,鲜血蜿蜒着流出,染脏了她的鞋袜。
两秒过后,一个全身皆被某种不明材质的白色外壳覆盖的“人”从落地窗玻璃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它站在原地没有马上动作,只是居高临下般地俯视着那两名受伤的路人,似乎在确认他们的攻击性。
下一秒,它将头转向了枝夕这边。
一旁就站在门口附近的店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要拉枝夕进店,身体却又犹豫着要不要向外逃跑。
“你不要害怕。”
枝夕面对着那个“人”,又偏了偏头,神情温和地对那店员说道。
“你、您说什么”
“我说,你不要害怕,像你这样温柔的人,永远都会被好好保护的。”
女人回头粲然一笑,下一刻,她的身形虚虚一晃只留下一道残影。黑色的长发随着气流与动作而在空中飞扬,店员根本没有看清,她是何时冲到了那名罪犯的身前,又是如何一拳将它的外壳砸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枝夕甩了甩手,叹道:“这一具身体的素质不行啊”
二之夕凛,20岁,无个性。
自幼在福利院长大,生父母不详,社交活动约等于无。
已患有抑郁症近7年,因无法融入社会,后留下遗书选择跳楼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枝夕现在这具身体的情况。
那名似人非人的罪犯在遭受这一拳的袭击后终于有了反应,它扬起了右臂,看似要对着枝夕砸下来。
她瞄准白色外壳在手肘关节附近未能覆盖住的那小小一处扫出左腿
那右臂在腕部突地一转,竟是露出了那其下的一个圆形发射口。
糟了。
如此近的距离,即使是以枝夕曾经那具身体也做不到全身而退,更不用说如今这具缺乏锻炼的、二之夕凛的身体。她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发射口瞄准自己,大脑的高速运转之下一切都显得像慢动作,却无论如何也来不及。
慑人的寒气袭来。
凛冽的冰凌以看不清的速度砸向那只手臂,在最后一刻偏转了子弹的射出方向,枝夕只听到身后嘭一声,随即鼻端传来淡淡的火。药味。
可她顾不上回头。
风再一次刮了起来,这一次掺入了令人战栗的寒意,她难以自抑地攥紧了拳,牙关咬得死紧,听见胸腔里的心脏跳得那样鲜活有力。
白色的冰雕倒下,最后几枚未来得及射出的子弹也被冻住落在地上,哐当作响。
有人站在它的身后,一手还伸在半空未收回。
就像过去那么多次,他发动个性时那样,手在空中轻轻一扬,便有高大的冰山拔地而起。
“抱歉,波及到你了,”那人走上前来,低低地道了一声“得罪”,然后蹲下去覆上她的双足。
她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的脚下也已被冰冻住。
“”
声音在这一刻仿佛被夺走了。
“好了。”
青年抬头,看了她一眼。
全然是看陌生人的目光。
又移开目光,站起身来。
已经有几个扛着长。枪大炮的记者追着赶着朝这边过来,她听到他们的嘴里喊着的是同一句话,或者说,是同一个名字。
“是焦冻,英雄焦冻”
“快、快趁他还没有离开”
“英雄焦冻,请问你”
我跨越了好多时间,好多真假难辨的黑夜与白昼,去追寻生命中那些五彩斑斓的花。
哪怕双脚伤痕累累,全身沾满尘埃。
那些时候我都忍住了,我忍住没有哭,我知道我不能再依赖你了。
那时候,我以为我很坚强。
她看着青年被簇拥着离去的身影,双眼渐渐模糊。
曾经在一次比赛结束后,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长期拥有的东西,被人夺走了、或者不再属于自己了,会不会因此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呢
那个时候她没有得到一份属于自己的答案。
鞋带散了,小腿上的伤口有些深,血还在汩汩地流淌,其实和她受过的那些伤熬过的那些苦痛相比并不算什么,可这一刻,她突然泣不成声。
我没有我以为的那样坚强。
眼前的世界早已模糊一片,却又明显地感到突然暗了下来。
有人再度蹲在了她的身前。
“两次。”
是青年低沉的声音,熟悉又陌生的,喑哑干燥。
“什么。”
“你问过我两次,会不会记得想你。”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连呼吸都不敢,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手指落到了散开的鞋带之上。
修长的手指抓住两端,绑了个蝴蝶结。他手有些抖,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然后,再度抬起头,望进了她的眼里。
这自下而上看过来的那一眼,让她在这一瞬想起了好多事,恍惚间好似就发生在昨日。那个时候,也曾有一位少年,不由分说也不容拒绝地替她把鞋带绑了两个蝴蝶结。
就和,现在一样。
“两次,”他重复。
“第一次我想你为什么走,想了二十天。”
“第二次我想你还会不会回,”
平静的表象分崩离析,他的声音开始无可抑制地颤抖,“想了七年。”
大雨倾盆,雨中是一座滂沱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