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了断(上)
谢瑰的“明天见”到底没有如愿, 不知道是不是畏惧了他那番说辞,陈舟和第二天一早没来公司上班,问人事也说没有请假。
入冬之后, 天气一直雨多晴少, 谢瑰听完人事的说法, 心不在焉地走了。窗外的枝桠光秃秃的, 黑褐色的结显得难看而突兀。
陈舟和结束了最后一个和谢宝珍的电话,长长地舒了口气,烧灼的大脑神经突突地跳, 眼睛干涩生疼,宿醉的眩晕感还没缓过来。
医生给他量了体温, 三十八度七。
“你这是高烧了啊,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注意自己身体呢, ”医生晃了晃温度计,“给你挂个水吧,见效快。”
“不用了,”陈舟和低低地咳嗽两声, “开点药就行,麻烦您了。”
医生欲言又止, 似乎还想劝他,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行吧, 自己注意点, 最近忌口,辛辣刺激的食物不要吃, 还有绝对不要喝酒。”
“好。”陈舟和接过病例去药房拿药, 脸上的口罩也遮不住病容。
窗外阴风骤起, 吹得本就萧索的深冬更加肃杀, 医生看着他清隽的背影,扶了扶眼镜,又叹了口气。
为了养病,陈舟和没回市区的房子,谢瑰这段时间像是吃错了药,疯狗一样咬着他不放,陈舟和不想和他碰面,索性去了郊区的别墅,打算静养几天。
说起谢瑰……
陈舟和给方向盘打了个转,眉心微锁。
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谢文笃夫妇的事的,奶奶和小姑如今想尽办法撮合他们,肯定不会把这事告诉谢瑰,谢子谦未必知道这件事,告诉谢瑰的可能性也不大。
当年的那场爆炸直接摧折了两个家庭,陈舟和懂那种感觉,他从初中兰秀芝告诉他以来,就梗在心头,这么多年反倒成了心结。
郊区路远,陈舟和开了近两个小时,导航显示还有约莫半小时的时候,陈舟和手机响了。
他开车向来专注,看都没看就按下了车载蓝牙的按钮,电话接通。
“喂,你好。”陈舟和说。
“你好……”电话那头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浪荡的笑意,“陈舟和。”
陈舟和心头一震,扫了一眼号码,是邻市的号。
他很快冷静下来,试探地问了一声:“江逐野?”
“是我,别来无恙。”对面吹了一声口哨。
陈舟和攥着方向盘的手骨节青白,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只激动到闷咳两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
突然出现了。
陈舟和明白当年那场火灾的真相,包括后来江逐野走的时候,也是陈舟和亲自去送的他。他们在机场分别,陈舟和亲眼看着江逐野把用了多年的号码毫不留恋地撇进垃圾桶,跟他挥手再见。
“你的承诺做到了,”江逐野走前最后一次勾住他的肩膀,“以后我们就不要联系了,当我再联系你的时候,就是我兑现我的承诺的时候。”
“你是查到什么了?”陈舟和嗓音干涩。
“你还真是直奔主题,这么多年没学会一点情调,”那边的背景很安静,完全不像曾经和李烨通话的时候,“资料我挂了电话就发到你邮箱,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好歹算一份礼物,乖孩子的礼物得自己来拆。”
陈舟和激动地做了三次深呼吸,握着方向盘的虎口生生磨红了一圈。
“谢谢。”陈舟和说。
“这句还该我来说,”江逐野收起了嬉笑,顿了顿,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谢谢,陈舟和。”
郊野别墅位置很偏,距离市区近三小时的车程,平时出行很不方便。但谢家雇了人定期打扫,陈舟和到的时候,冰箱里的食物还是新鲜的。
他没心情做饭,简单洗漱之后打开电脑,看江逐野发给他的邮件。
当年他和江逐野做了交易,他帮江逐野假死离开,江逐野帮他查明那场爆炸的真相。
兰秀芝跟陈舟和说明爆炸现场情况的那天,给了他一份资料,这几年,陈舟和反反复复地翻看资料,总觉得哪里不对。
按医生的说法,当年的陈母因吸入大量的一氧化碳,加上先前被陈父家暴,几乎没有自主意识,她是如何判断陈父和谢文笃进门与否,又怎么在陈父发现她之前按下打火机的?
邮件里包括了一个视频,是当年陈父斜对面那栋楼一家住户的私人监控记录。
监控只有三十六秒,从陈父上楼,和谢文笃说话,到谢文笃掏出打火机点烟。
打火机!
陈舟和的后背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来来回回倒回去看了不下十遍,激动地嘴唇哆嗦。
果然!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窗外下起了雨,似乎憋闷许久,雨大得几乎打折树枝,噼啪地拍打窗户。陈舟和没开灯,房间里暗地像天地未开的混沌。
他不知道看了多久,大脑神经挣扎已久,终于在某一个时刻,啪地一声断了。
笔记本滑落到地摊上,发出闷响,陈舟和靠坐在床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难以形容,走马灯一般,陈舟和梦到了无数过去的画面。
先是小学时候,他被谢家的帮佣戳脊梁骨,说他不就是仗着谢瑰的面子,死乞白赖地留在谢家,克死了自己的爸妈,谢文笃夫妇不算,还害的兰秀芝生病住院。
陈舟和从小自尊心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谢家,步行了三十公里,八九个小时,去了城郊的庙里想给兰秀芝求个平安福。
他虽然小,但谁对他好他心里都知道。
后来就是谢瑰,谢瑰蛮横地在他的回忆里占了大半。
可惜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江逐野的葬礼,天气也很差,谢瑰面容憔悴胡子拉碴,一双眼睛熬地通红,一直到见到他,露出了陈舟和毕生难忘的恨意。
“你怎么有脸来参加阿野的葬礼,都他妈是你害的?!”若不是身边人拦着,谢瑰几乎要冲过来给他一拳,“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啊?!”
陈舟和撑着一把黑伞,古井无波的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放下花,一个字也没说。
再就是他和谢瑰的聊天的页面,无数条绿框框一划划不到底,全是他的自言自语。
这几年,无数的争吵、容忍造就了一个难以言说的噩梦,谢瑰永远看不懂他冷静到冷漠的皮相底下有多难过。
他根本不在意。
肢体上的酸疼和这近乎压抑的梦扰地陈舟和紧咬牙关,睫毛颤抖着,眼角落下泪来。
最后是昨晚,扭曲绚丽的灯光,谢瑰举着那杯掺了碎玻璃的酒,一步步向他逼近……
“别过来……”陈舟和的声音带上哭腔,床头的药还没开封,安安静静地扎着塑料袋的封口。
像是一种无言的嘲笑。
你看,根本没有人在意你陈舟和的死活,他们对你的好都有代价,他们要你乖巧,要你听话,要你学会讨好,一旦你没有价值,那你苦苦维系的家,那些温情的东西,都会不再属于你——或者说,你从来没有得到过。
你的个性你的喜好全都不重要,就像长歪了的花枝,剪掉就好了。
梦里的谢瑰还在逼近,就酒杯却突然摔在了地上。
“啪!”
一声极具动感的鼓点声直接把陈舟和从梦中振醒,身体的本能迫使他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瞳孔缩的像根针。
心脏因为惊吓不住地跳,血液倒流,手脚冰冷。
楼下像是开起了趴体,爆炸一般的节奏几乎要震破陈舟和的耳膜,人声嘈杂,掺杂着男男女女的笑声。
陈舟和掀开被子,皱着眉拧开门把。
只见一楼的大厅变戏法般摆满了餐桌酒台,几台音质极好的音响占据四角,一眼扫去,约莫三四十个人在其中随着音乐扭动肢体,笑的肆意挑衅。
“醒了?”谢瑰从二楼的角落走来,嘴角噙着笑,“真能睡,睡了三个多小时呢小陈总,我们搬东西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把你吵醒。”
三个多小时……
也就是说,在他出发来郊区别墅没多久,谢瑰就带着人出发了。
陈舟和马上想到了谢宝珍。
他在过来之前,特意跟谢宝珍说过一声,最近不能去照看兰秀芝了,麻烦她多费点心。
“既然醒了,一起来玩吧?”谢瑰拍拍手,“今晚彻夜狂欢,不醉不归。”
外面在下暴雨,窗外一根小树苗被拦腰打断,里面是无数张迷醉的脸和打在他脑神经上的鼓点。
陈舟和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发烧、醉酒、疲惫、真相和长久堆积的失望一触即发,他转过身,面对着谢瑰,眼神冷锐,脊背笔直。
“谢瑰,我知道你恨我,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我不欠你,就算欠你,这么多年的照料,我也算还清了。”
他只留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瑰双手插.在裤袋里,倚靠在二楼的栏杆上,神色淡漠,没有挽留。
他见过很多次陈舟和的背影,只是这一次,让他的心突然漏了两个拍子,一种隐隐的不安笼罩着他,就好像真的要失去什么。
良久,谢瑰嗤笑一声。
陈舟和拿起车钥匙离开了别墅。仅仅是到车库的这一段路,他就被雨打湿了,雨伞这种天气根本没用,雨会从四面八方落下。
他抖着手,在暴雨里不怕死一般把油门踩到底,疯狂地想把那些鼓点抛在身后,车越开越快,很快脱离了谢瑰的视野。
韩忍久久找不到谢瑰人,上楼就看见谢瑰倚在窗边往外远眺,他凑过去,只看见一个车尾巴。
“你又把人气走了?”韩忍不敢相信,“这种天气你让他开这么快?出事怎么办?”
谢瑰收回目光:“你当他傻吗?”
“谢瑰,差不多得了,我是叫你不要心软做到底,但你看看你现在,你是疯了吗?就算又阿野的事搁你俩中间,但好歹他和你一起长大,你要把人逼死吗?”韩忍说,“我刚进门的时候看见他床头还放着药呢,估计是发烧了,这种情况你还让他在极端天气飙车,你……”
“他发烧了?!”谢瑰直起身子,皱眉问道。
“昂,药就在床头,你自己……”韩忍叫住谢瑰,“我草你去哪啊你?”
*
陈舟和再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这都没死,他还真是命大。
雨天路滑,他又开得快,转弯的时候轮胎打滑,直接从盘山公路连人带车翻到山底。
陈舟和本来以为必死无疑。
失重的那一瞬间,生死的一道坎,陈舟和想明白了很多东西,要是能重来一次,他肯定不要这么活着。
什么责任、什么愧疚、什么心软心动,通通不要了。
陈舟和想,他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他其实一直不喜欢金融,不喜欢替谢瑰扛着谢家的责任,不喜欢在公司每□□九晚五地做牛做马,如果可以,他想做个自由的人,干一份自由的职业。
比如摄影师,环游世界,拍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浪够了就去旅游景点开个小茶楼,他可以在不变的四季看每天都在变化的人群。
再养一只猫一条狗。
“陈先生,你醒了?”
护士惊喜的声音唤回了陈舟和的心绪,他眨了眨眼,眼睛终于聚了焦,白花花一片的病房亮地有些刺眼。
医生很快上前给他做了检查,护士在一旁轻声细语地告诉他他的情况。
他运气好,车翻下来时候撞到了树枝,安全气囊弹出保护了他脏器,只有右腿粉碎性骨折,需要在医院静养三个月。
陈舟和平静地听完,没多大的反应。
“我能问问,是谁送我来的吗?”陈舟和在医生离开前突然开口。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是有人发现您了,然后打的急救电话,”医生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困惑,“应该是路过的好心人吧,他把您送来后没多久就走了,电话也没留。”
“我知道了,谢谢。”陈舟和点点头,神色有些疲惫。
“好好休息,陈先生。”
陈舟和没有休息,他倚靠在床头,右腿的疼痛吊着他的精神,窗外雨还在下,不过已经接近尾声,细细密密的,很温柔的样子。
他坐了三个小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拨通了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看标题应该可以知道,我们陈陈终于!要!脱离苦海!了!
这章算火葬场的开端(鸽子搓手),我终于把所有的东西都交代了,只有把陈陈的心结解开,心态彻底转变,火葬场才虐地爽嘛~
下章小谢世界观炸裂,开始后悔!本来今天想直接写到陈陈离开,然后不知道是不是我以前没打过狂犬疫苗,身体的反应特别大,一天都很困很困,走两步就犯困,最后还是冲了一杯咖啡才爬起来码字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