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维恩(九十七)
“您要不要休息一会?从昨天晚上就没睡多久, 眼睛都红了。”维恩看安塞尔第七次掩着嘴悄悄打呵欠,忍不住起身,走?到椅子背后, 伸手握住安塞尔抓着羽毛笔的手, 轻轻开口。
“可是……”安塞尔看着手上还没有写完的信, 睫毛上还带着困倦的水珠, 有些犹豫。
维恩笑了起来, 手指不容置疑地缓缓挤入手掌拿下羽毛笔, 将安塞尔揽在怀里:“您口述, 我来代劳?”
他说着,在一旁的草稿纸上用漂亮的斜体字写下一排诗:“你看高山在亲吻天空,海浪也紧紧相拥。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如果……”
这是好久之?前安塞尔给他读的情诗, 当时?安塞尔因为?羞涩没有将最后一句念出口,现在维恩也停在了同样的地方, 然?后笑意盈盈地望着安塞尔。
安塞尔一下就意识到维恩读过后半部分了, 耳朵微微发红,有些无奈地偏过头, 眼神?带着点玩笑般的责怪。
“你?的字体和我越来越像了, 我自?己?都要分不出……”安塞尔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
维恩突然?想起自?己?拿着安塞尔的笔迹伪造了很多信件去蒙骗坎森公爵, 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镇静下来, 亲吻了一下安塞尔的鬓角, 声音软软地打着商量:“让我来写吧, 好不好?”
安塞尔摇了摇头,有些古板地回答:“我是写信请人帮忙, 还是亲自?写的比较礼貌。” 维恩叹了口气,知道拗不过他,只能退后一步,像跳舞似的优雅地鞠了一个躬,用唱歌剧的声调夸张地唱道:“那我亲爱的领主大人,可否恩准小维替您准备一块热毛巾,敷一敷您美丽如琥珀的眼眸?”
安塞尔忍俊不禁,用手挡了一下发烫的脸,然?后放下,弯着眼睛一本正经地也回唱了一句:“我亲爱的小维,本领主准了。”
“得令!”维恩见他笑了,心里也是喜悦不已?,“您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他说完,转身向书房门口走?去。
刚走?出书房,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迎面看见慌慌张张的卡罗跑过来。
前几天,卡罗就养好了伤回到了庄园,维恩还打趣他怎么不继续留在米斯特夫人的温柔乡里,卡罗只是傻笑着不说话,维恩以为?他不好意思了,正琢磨着怎么调笑他,卡罗突然?正色抬头,认真地反问:“她能陪我几年?”
维恩愣住了,或许是因为?和安塞尔相处久了,太过安心,黛儿那边虽然?不够和谐,但也没听说威廉做什么不好的事,他都快忘记这一茬了。现在卡罗一提醒,他突然?有种?惊醒的感觉,脸色微微发白?。
卡罗似乎就是说给他听的,一把抓住维恩的肩膀,语气沉重:“维维,我不聪明也不年轻,我这辈子就这样子了,说点好话,做做情人,可你?呢?”
“我听米斯特夫人说,最近庄园的好多项目都是出自?你?手吗?”卡罗听到的时?候非常惊讶,他从维恩进庄园就一直像个哥哥那样照顾这个可怜的小孩,可以说是庄园最了解他的人,然?而维恩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变得这么优秀,除了欣慰之?外,心酸与苦涩也同样填满了他的胸口。
他看着在身边蹒跚学步的孩子突然?一振翅飞向了广阔的天空,徒留他呆在地面上,短暂的羡慕与不平衡之?后,他又开始为?飞走?的雏鸟身上背着的链条深深忧虑。
正是因为?见了太多飞不起来的人,正是因为?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卡罗才知道维恩现在的一切有多珍贵,可对方却好像儿戏一般做着不入流的同性?情人。
卡罗就这么想,便这么说了:“我们?这个身份的人,差距太大了,有几个能走?到最后?”
维恩心里正因为?这个烦躁,眼眶一下红了,垂下头:“那有什么办法,我生下来就低所有人一等,我能怎么办?”
“有办法。”卡罗语气笃定,手顺着维恩的胳膊滑下,紧紧握住维恩的双手,他的掌心温热有力:“维维,不要工作了,我供你?读书。”
卡罗是个很抠门的人,虽然?他对人都很热情,也很会说话,但涉及到钱财方面的时?候总是很谨慎。可就是这样的人,前世?毫不犹豫地把所有钱都借给了维恩,在知道他还不上时?也只是闷闷说一句“不用还了”,现在更是说出了供他读书的话。
这种?话维恩只是听安塞尔和奥利说过,他们?高屋建瓴,说出这话并不稀奇,但卡罗不一样,他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仆人,上学需要花多少钱,哪是他能承担起的?
“卡罗哥……”维恩心里五味杂陈,只能一下扑进卡罗的怀里,“你?不要担心我……只要我想上学,少爷随时?会送我去,只是我现在还离不开……”
卡罗抱住他,将下巴架在他的肩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傻孩子……”
“卡罗哥才傻……”维恩知道卡罗说话算话,哪怕自?己?没有答应,他也会准备好学费等自?己?回心转意。
就像小时?候答应过维恩不让他过完生日一个人走?夜路回庄园,便提着小灯冒雨走?了好远的路,去姐姐家亲自?接他回来。
虽然?浑身都湿透了,但笑容却像小灯的火光一样暖洋洋的。
“小心别把新鞋子和裤子弄湿了。”卡罗把雨披掀起来,让他钻进去背起来,颠了一颠,维恩咯咯地笑起来,探出脑袋向姐姐姐夫挥手告别,才觉得这个生日完整地过完了。
卡罗匆匆地跑过来,维恩回头看了一眼书房中,安塞尔很疲倦地趴在书桌上,像是睡着了。
他不忍心打扰,上前一步拦住卡罗,压低声音:“怎么了?”
卡罗神?色凝重:“工厂门口有人闹事,还打伤了员工,奥利不方便出面,华先生又休息了……”
“我知道了,我去一趟。”维恩皱起眉头,心中已?经明了,多半是之?前停工的工人报复的。他从来不担心那些贵族耍什么花招,就害怕这些混不吝的人来惹事。
“我跟你?一起。”身后传来平静低沉的声音。
维恩一回头,发现安塞尔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工厂门前的混乱已?经持续有段时?间了。
站在外面能够看见最靠近门口的几个机位被推翻,零件散落一地,几个残疾工人脸上挂着彩,手足无措地躲在阴影中,有些头发上还向下滴着油。
警卫将闹事的一伙人拦在外面,对方还在大声叫嚣着。
维恩下了马车,拨开围观的人群,安塞尔瞥了眼闹事的人,什么也没说,直奔受伤的员工而去。
“怎么样?”安塞尔推开一旁管理人员递过来的损失报告,拉起一名员工裸露的手臂,皮肤已?经红肿一片,刺鼻的油味传来。
员工不会说话,慌张地摇着手,比起自?己?的伤势,他更担心没有保护好珍贵机器的自?己?需要怎样赔偿。
“淬火油有毒,先去清理干净,然?后去医院。这里我会处理。”安塞尔又查看了缩在后面的几个人的情况,然?后宽慰地拍拍他们?的肩膀,示意管理人员先带他们?走?,全?程只字未提损失的问题。
门外的人见他无视自?己?,转身向被煽动的工人们?大声宣布:“这个人面狗心的贵族说我们?生产的不合格,让我们?停工,却让他手下的残疾人继续生产不合格的零件,这到底是如他所说为?了造福我们?的福利工程,还是他敛财敛名,劳民伤财的私人工程?”
“就是,干脆直接改名艾姆霍兹好了,还装什么高尚的样子?”一时?,响应无数。
维恩眯起眼睛,从警卫手上接过防暴盾牌,朗声道:“你?说我们?工厂生产的零件不合格,那就找人来检验,而不是不由分说冲进来打砸。”
他扫视了一圈,觉得起哄的人中,大多数的愤怒都好像演出来的那样,心里冷哼一声:“如果?我起诉你?们?,你?们?打算怎么赔偿,平分吗?”
有些人的脸瞬间苍白?,好像从热血冲头中清醒过来,一台机器起码十几万,原价赔偿。哪怕是动手的二?十多个人平均下来,也是支付不了的。
为?首的人却丝毫不慌,眼看着安塞尔从厂房的阴影下走?出来,一个黑影从人群中窜出,早有准备的维恩身形一错,盾牌一顶架住铁棍,一推,一砸,将对方直接压倒在地。这是维恩从威廉那里学到的制服术,第一次使用就很有成效。
“谁指使你?的,说!”维恩稍稍用力,被盾牌压着的人大声惨叫起来,虽然?有疼和害怕的因素,但还是装的成分更大一些。
看见维恩动手,领头的又借题发挥起来:“他们?竟然?还敢打人!”
“你?们?疯了吗?是他先动的手!”维恩瞪大了眼睛,冲着变了脸色,议论纷纷的观众大喊道。维恩慌乱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添了乱,愣神?间,被压制的暴民猛地挣脱,将他掀了个跟斗。
安塞尔快步走?过来扶起他,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维恩,大声道:“就是他,他是这个少爷的情人。我亲眼看见他们?接吻的。”
维恩不知道他是在那里看见的,明明自?己?和安塞尔从来不会在有外人的地方表现得太过亲密,但是散布谣言的人说得笃定无比,有不少人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维恩最害怕的情况,虽然?在贵族圈子里有同性?情人也算是默许的,但在平民之?中,或许是受宗教影响,对这类人都很排斥。尤其是前些年出现了一对同性?情人间谍,窃取国家机密之?后叛逃,更是掀起一阵反同风潮,有偏激的人冲进酒馆,不分青红皂白?地扫射坐在同一个酒桌的年轻男子。
维恩当时?正好去拜访已?经成为?酒馆老板的儿时?一同打工的伙计朋友,飞溅的子弹击碎了酒柜里的酒,流了满地的红酒与朋友和客人的血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朋友折了一个角还没看完的语法书落在维恩面前,明明之?前很落寞地和维恩说上学也已?经晚了,却还是偷偷地自?学,可现在所有璀璨的梦想都像破裂的玻璃,碎了一地。
虽然?知道偏激的人是疯子,虽然?知道不该“受害者有罪论”,但当维恩缓缓起身看着朋友与他的恋人交叠的尸体时?,还是忍不住痛心地想:为?什么要喜欢男人呢?
安塞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架着他的胳膊想要将他拉起来,似乎默认了对方无根据地指控。
维恩只觉得安塞尔的手好像火一般烫着自?己?,他有些反应过度地一把甩开恋人的手,仓皇地看向围观的人群,异样目光晃晃如同鬼火摇曳,似乎要将他扒皮抽筋剜骨。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是他的情人!”维恩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真的太害怕牵连到安塞尔,只能极力否认。
“他可是我的表哥,我们?一家都是教徒,每周都会去教堂做弥撒,怎么会做出……”维恩卡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安塞尔和他在一起之?后很少去教堂了,都是黛儿陪着夫人一起,一时?声音都哽咽起来:“……这么荒唐的事……”
艾姆霍兹夫人的虔诚雾都的人有目共睹,维恩搬出她,非常有说服力。然?而想要彻底让人信服,还需要当事人的证明。
“你?说是不是啊……表哥……”维恩回过头,带着勉强的笑容,却对上安塞尔清澈专注的眼神?,好像一下望到他的心底,他的一切狡辩都显得可怜苍白?。
安塞尔走?上前,挡在维恩和人群之?间,扬着下巴,神?情冷淡傲慢,维恩知道他露出这个表情就是生气的表现。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性?取向是我自?己?的私事,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解释。”
安塞尔知道维恩的苦心,却又实在没有办法否认自?己?和他的关系,哪怕只是点个头他也做不到。明明已?经在一起了,却还要在公众面前伪装起来,他不甘心。
他恨不得向所有人炫耀,让世?界的阳光和微风都围绕着他们?,他不甘心。
维恩一下眼泪夺眶,捂着嘴巴,头也不回地向厂房里跑去,他怕再呆多一秒,就会不争气地哭出来。
安塞尔深吸一口气,正想说话,沉寂的人群中一个男人将手中的橘子砸了过来,因为?没有钱,买的都是半烂的水果?,橘子在安塞尔的额头上炸开,汁水四溅。
“恶心!”
安塞尔摇晃了一下,伸手将橘子抓下来,因为?周围没有袋子,就这么用戴着珍贵丝绸手套的手抓着。
“弗根·麦克。”安塞尔突然?开口,目光炯炯地看向扔橘子的男人,“我认识你?,你?在第六十一号工地。” 麦克被叫出名字,愣了一下,整个人畏缩起来。
安塞尔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又落到领头闹事的几个人身上,面若冰霜,声音冷硬:“可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不是停工的工人吧,为?什么要来闹事?”
几个人慌乱了一下,又强作镇定:“你?在吹什么牛,难道工地上每个人你?都认识不成?”
停工的工地上的工人有几百个,安塞尔确实认不全?,但是他会观察,这几个人的手上干干净净的,连老茧都没有,一点也不像是工人,倒是衣服下若隐若现的纹身像是街头的混混。 “我认不全?,但你?们?的工友,也不认识你?们?吗?”安塞尔看向人群,准确地点出了几个工人的名字,他们?走?出人群,看着领头的几人,都是一脸疑惑地摇摇头:“从来没见过,我们?到处找活干的时?候也没见过他们?。”
真相呼之?欲出,几个人还想狡辩,被一拥而上的警卫扭住,挣扎中,安塞尔走?到几个人中明显的头领面前,抿着嘴,脸上没有一丝柔和的笑意。
“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强权,哪还轮得到你?在工厂门口和我对峙,你?们?早就像现在这样被送进监狱了。你?猜让你?背后的人知道你?搞砸了所有的事,他还会不会保你??”
“你?!”头领恼羞成怒地怒吼起来。
“是您。”安塞尔眯起眼睛,金色的眼眸让他看上去无喜无悲,今天的事真的触及到他的底线了,他的员工被打骂泼有毒的淬火油,他的恋人被众人指点非议,似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好欺负。
管理员说就是这个领头的打断了一个聋哑员工的右手,安塞尔垂下眼睛,手上的烂橘子按在叫喊的男人脸上,好像在面包上抹黄油般抹了下去。
“您等着,我的老板不会放过您的!”男人又怂又刚地威胁道。
“嗯。”安塞尔看着手上橙黄的刺眼汁水,平静地点点头,声音轻轻的:“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