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婴(2)
昏黄的路灯藏在两旁的巍峨大树里,在大地上透出斑驳的黄晕,远远望去,竟显出几分苍凉。
天上乌云密布,第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两人并排走在长窄空旷的道路上,“我们要去哪?”天气冷得反常,瞿亦柏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发丝。
地上人影交叠。
叶思泷道:“好事准没错儿。”
叶思泷带着瞿亦柏摸黑从围栏混进了张嫂院子,“嘘——”叶思泷的食指放在了唇边,甩了一个眼神示意瞿亦柏原地别动。
叶思泷走到一个角落,用气音道:“翠花,出来,给你买口红。”
“啊!买多少根?”翠花唰地冒出身子来,她今天格外的……动人,百年不变的麻花辫烫成了蓬松的鸡窝头,青色的脸上贴了几片红花,身穿一条火红的吊带裙,整个人又绿又红的,鬼见了都得喊一声害怕。
叶思泷别过脸,朝他伸出五根手指,并指了指张嫂家。
小翠花在这种时刻特别的懂事,她回了叶思泷一个收到了眼神,啪地沉下地里,不到五秒钟又冒出头来,“没人,上!”
好嘞!
“喂,我先进去,你跟着我。”叶思泷对着瞿亦柏低声道。
瞿亦柏撇撇嘴:“喂什、么……”喂什么喂,我没有名字吗?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叶思泷从窗户爬了进去,真的是爬……像一只笨拙的小企鹅,完了还耍酷般地对他背了背手。
叶思泷估计以为自己很帅。
瞿亦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是吧,就是擅闯民宅这等好事?我谢谢您了。他皱眉道,“我们会被抓起来吧?”
“少废话,不然你带你身后的三个家伙回家也行。”叶思泷恐吓道。
过了大概五分钟,叶思泷才听到屋外的动静,只见瞿亦柏不情不愿地把长风衣脱下挂在手臂上,另外一只手撑着窗框,一个侧身利落地翻进了屋子里,心里不禁道:“啧啧啧,还挺人模狗样的。”
瞿亦柏活了二十二年,堂堂大少爷头一次做这种事,心里头把叶思泷骂了个百八十遍。
托叶思泷的福,事先打探好屋内情况,Jack三人直接穿墙而过,根据《阴间法律》第八百八十八条第六则,如果阴曹使者平日里随意穿墙而导致屋内生人折寿的,直接打进黑名单,永世不再录用!
Tammy看到屋内的境况时,不禁啧啧啧地嫌弃道:“这什么品位呀?这,我不想再看了。”
我们地府的办事大厅好歹也是金碧辉煌的双开复式大楼啊!
屋子并不宽敞,方方正正的,到处都点着祭奠用的红油灯,目之所及全是一片红晕,绿白相间的马赛克地砖像被泼了血似的,上面凌乱地堆着玩具、木头,还有一大叠冥币和几套纸糊的房子。
灵牌面前插着半柱没燃完的香,客厅的墙上以及婴儿床四周贴满了符咒,上面用朱砂画着诡异的花纹。
“啧啧啧。”Tony参观式地走动,不时发出一两声嫌弃。
“少废话,找找有什么线索。”叶思泷满心嫌弃,他转头看向一脸惨相的瞿亦柏,随便指了个地方,“你坐那儿等着。”
瞿亦柏心道:“让我找线索又让我坐着,无语,我到底要干嘛。”他僵尸一般地杵在墙边,看着叶思泷在这所鬼气森森的房子里东翻西找。
看样子,叶思泷平常没少干这事,他手上动作一点都不客气,打开衣柜就拨拨拨、地上的小箱子拿起倒倒倒,不到一分钟,张嫂的家里像台风过境,满地狼藉。
天啊,我真的不需要报警吗?瞿亦柏心里大喊,不行啊!报警的话我也会完蛋的!
叶思泷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他说:“别靠着墙,阴曹使者要出入的,等会别撞到你了。”
你给我去死吧你,瞿亦柏内心抓狂,他深吸一口气,绷着脸穿上外套,朝叶思泷走去。
“香没燃完就灭了,说明连祖先都保不住这个孩子啊。”Jack捻了捻香炉里的灰,“可惜了。”
Jack抱着地上那厚厚的一叠冥币,心疼得难以自拔,“这顶我多少个月的工资啊!简直丧尽天良!”
叶思泷翻出一大箱尿布和一柜子的宝宝衣服,尿布特别干净,衣服都很新,像是没怎么穿过的。
突然感觉窗外有东西正在窥视着一切……叶思泷往窗边看去,可是那儿只有一台老旧的黑白收音机。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瞿亦柏被供台上的一块布吸引了目光,红绿黄交织的四方绸缎,上面绣着一只黑乌鸦,好像在哪见过,但他最近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一时想不起来了……
一阵阴风吹起绸缎的一角,瞿亦柏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张布,一个白玉般的大瓷瓶缓缓出现,正当瞿亦柏松一口气时,就见到瓶身雕刻着金色的竖排篆体——张亮骨灰。
“嗬!”瞿亦柏发出一声气音,瞬间后退了几步,他刚想转身,后背就被人重重一拍,“啊——”
可惜他的叫声只持续了0.01秒,便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叶思泷的脑袋堪堪到他脖子,只听到叶思泷在他耳边小声地说:“闭嘴,冷静点。”
温热的气息吐在脖颈上,瞿亦柏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说话就说话,干嘛贴那么近啊!
瞿亦柏很快便安静下来,捂在他嘴巴上的那只手也放下了,但是下一秒……那只手抓起了自己的手。
叶思泷抬起瞿亦柏的手腕,细细端详着那块布,又看了看骨灰瓶,皱着眉把布从瞿亦柏的手里抽走,放在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他上前打开骨灰瓶的盖子,里面空空如也。
张亮,是谁?
就在叶思泷把瓶子拿起时,发现底下垫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还夹着几张照片。
两人在阴森的红光下将本子缓缓翻开,身后的观众是JTT三鬼组。
首页是一张男女合照,背景是公园的一个湖边,男人梳着个四六分的油头,穿着一套牛仔衣,脚上是一双飞跃运动鞋,十分亲密地抱着一个穿着明黄色长裙的女人,两人对着镜头笑得很甜蜜。
下一页便是歪歪扭扭的字体。
1982.1.23
今天医生告诉我,我怀上宝宝了,大家都劝我别要这个孩子,宝宝的父亲不在了,她们都说我独自拉扯一个孩子长大会很辛苦。但我怎么舍得这个可怜的孩子呢?
1982.2.14
今天是西方情人节,我和宝宝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宝宝,妈妈爱你。
1982.2.25
吃什么吐什么,真难受,好担心宝宝的营养跟不上。
……
1982.10.30
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我的宝宝出生了,是个可爱的兔唇男孩儿,虽然大家都说兔唇不吉利,可看着他小小身体和皱皱的小脸,我忍不住亲了他好几口。
1982.11.2
他没有父亲,我给他取名儿张正,希望他这一辈子都活得堂堂正正的,他今天翻身对着我吐泡泡,我把脸埋在他肚子上,软软的,弹弹的,这是我的儿子呀。
1982.11.5
宝宝夜晚总是哭,吵到邻居了,我实在觉得是不好意思,便做了一屉蒸糕送了过去。宝宝呀,你调皮也好,乖巧也好,妈妈都会陪你一起长大的。
1982.11.8
今天是乡里秋收的日子,我拜托刘姥姥帮忙照看一下孩子,唉,离开孩子半刻钟不到,我就想他了,但是没办法呀,不干活就没饭吃,我一定会努力给宝宝好生活的。
1982.11.10
宝宝最近看见我就会大笑,看见他的笑容,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很期待宝宝喊我妈妈的那一天。
……
这是一本日记,每隔两三天更新一次,最近一个月开始记录宝宝成长,内容大同小异,但就在月底的时候,画风突变。
1982.11.23
今天宝宝不哭不闹,喂他吃东西也不张嘴,为什么呀?
1982.11.28
宝宝身体好冰好冷,我轻轻地捏他也不笑了,他不是很喜欢笑的吗?宝宝啊,给妈妈笑一个好不好呀?
1982.11.29
听说有一种办法能让宝宝重新笑起来,无论如何,妈妈都会做到的,宝宝,等妈妈哦。
1982.11.30
今天是我家宝宝的满月,我做了很多红鸡蛋,一个个到处发,我给狗蛋家发了三个,他们都在祝贺我。
1982.12.01
我的宝宝回来了……
日记到这,停止记录,叶思泷呼了口气,合上了本子,对上瞿亦柏苍白的脸。
“这、这个孩子,存在过吗?还是死了?”瞿亦柏感到细思极恐,这本日记怎么看都觉得张嫂是个精神病,再联合什么都没有的骨灰瓶,这个孩子难不成是张嫂臆想出来的?
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叶思泷沉吟了一会儿,接着一把抱起骨灰瓷瓶,塞到瞿亦柏的怀里,“拿好。”
瞿亦柏:“……”
Tony在一旁用“天啊,你要死了吧。”的目光看着叶思泷,他有点担心叶思泷以后的日子。
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吹得玻璃哐哐哐地响,屋内的各位不自觉往窗户边看去。
“滋滋滋——”窗台边上那一台黑白方正的收音机突然发出几声卡壳噪音。
大家都安静下来。
而后一道渗人的声音缓缓传出:“你……为……什……么……翻……我的……衣服。”
而诡异的是,天线已被掰断。
室内气氛骤变,仿佛有亡灵从地狱伸出了双手,扣紧了他们的喉咙。
叶思泷眉毛一挑,回答瞿亦柏刚刚的问题:“你听,答案这不就来了。”孩子是存在过的,只不过死了。
瞿亦柏吓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他抱着骨灰瓶风中凌乱,他扯着叶思泷的衣服,用超快的语速说:“你、你快把他关掉!”
叶思泷点点头,他走过去一把按下收音机的ON,里面顿时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音调十分古怪,似乎还带着一些重音。
我的天,我让你关掉,你还把他打开,我为什么要来这人间地狱?让我死掉算了吧!瞿亦柏简直想拿着瓶子把叶思泷敲晕。
听够了,叶思泷关掉收音机,不经意瞥到婴儿床上的一件小小宝宝服,某些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叶思泷走去床边,拿起宝宝的衣服,果然,这件衣服大了很多,根本不是刚出生的婴儿适合穿的,倒是很符合五六岁孩子的体型。
他在狗蛋脑海里看到的东西,都是在婴儿的脑海里传出来的,灵台的高度、乌木钟的破损的一角,都是婴儿躺在床上所看到的视觉。
为了证明猜测,他走到床边把上面的符篆拿下来,他不太懂这行,打算拿回去给奶奶看看,瞿亦柏亦步亦趋地跟着叶思泷,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就在叶思泷触到婴儿床的瞬间,脑海又闪过那道模糊的身影,虽然看不清五官,也分不清男女,但叶思泷感到他们似乎认识了很久,他居然想上前抱抱这个人,可这个人明明是个极凶的亡灵……
Jack似乎也感到什么,他低低对Tammy说了句话,Tammy点点头,穿墙出去了。
亡灵可以吸取人的精气,被吸去精气的人,只会剩下一片魂魄,而后变得痴傻,很快就会死去。科学手段无法察觉真正的死因,鬼婴大概就是这样死掉了,但尸体呢?
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叶思泷拉着瞿亦柏的胳膊,利落地说:”走!“
终于能离开了,瞿亦柏心中松了一大口气,余光时不时瞟向叶思泷抓着他胳膊的手。
两人踏出屋子那一刻,仿佛进入了冰窖。
Jack伸出手抓向虚空,似感慨无限:“人间,下雪了。”
漫天飞舞的大雪在苍茫的夜空中沉浮,瞿亦柏呼出一口白雾,把骨灰瓶塞怀里,裹紧大衣,把下半张脸埋进高高的衣领里,露出一双细长的垂眸,长长的睫毛上点缀着银色的雪花。
叶思泷松开他的胳膊,拍拍落在肩上的雪,望着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道:“下得真大啊。”
瞿亦柏侧目,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打下一片阴影,只见一股一股的白雾从叶思泷殷红的嘴唇里飘出。
雪越来越密集,天地间朦胧一片,大地银装素裹,覆盖了灯下的人影,一人双手插兜,一人抱着骨灰瓶,在这片无边无垠的冰雪天地里,留下一个个同步、整齐的脚印。
“咕噜——咕噜——咕——”
瞿亦柏耳朵充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继续走,真的不能怪他,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他早就饿了。
叶思泷顿了顿,口袋的油纸包里还剩一块儿鸡仔饼,他抽出递给瞿亦柏。
“凉了,没那么好吃,将就点吧。”
瞿亦柏舔了舔嘴角,慢吞吞地接了过去,轻轻说了声:“谢谢。”
叶思泷:“?”
瞿亦柏斯文地小口地吃着鸡仔饼,叶思泷瞧了他几眼,问道:“你为什么来侨乡?”
对于这个问题,其实瞿亦柏也感到迷迷糊糊的,最近发生的事都记不太清,自从回国倒时差开始,自己就经常在睡觉,然后在睡梦里被爸妈拽上车,睁开眼就来到了侨乡,爸妈告诉他,是他心理出现了一些问题,医生说要静养,于是便带他来养病。
叶思泷看着瞿亦柏在撒癔症,“喂。”
“为什么这样问?”瞿亦柏不太想说自己的情况。
“没,帮你身后的阴曹使者问的。”叶思泷有心打趣他。
“你有完没完,你再唬我试试。”瞿亦柏横着眉冷冷道,只见叶思泷脸色一变,大喊一声:“别动,别回头!”
瞿亦柏顿时定住了身子,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因为他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爬行声了,像是什么东西,艰难地贴在地上摩擦着。
在经历一次握脚、又听说阴曹使者跟着自己后,他已经做好准备,打算慢慢适应这些东西了,可惜时间不等人。
他忍着害怕想转身,这次又是哪个蛋?猫蛋吗?
没想到这次什么蛋都不是,而是一只实实在在的鬼婴!
他浑身发紫,双目呈白,脸上皱成一团,像没牙老太婆的嘴,那朱砂般的舌头从青色的嘴唇里伸出,正在舔着地面一下一下地爬来,所经之处,都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坑,望着雪地上那一长串的黑坑,鬼婴竟是跟了一路。
瞿亦柏瞳孔骤然紧缩,手里的鸡仔饼再次掉在了地上,啊啊啊抓狂!能不能让他完整吃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