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马马肩(完)◎
送走曾乐之后, 差不多就到了关店的时间。
陈乔一有些困了,也不管那些鬼食客吃没吃完饭,就将他们统统赶出了食肆, 也懒得等陈丞动手收拾,懒洋洋地打出一个响指, 整间食肆便瞬间干净如新。
察觉到陈丞投来的目光, 陈乔一回望过去:“有话就说。”
“没什么,”生怕陈乔一生气,陈丞想了想, 又补充一句,“只是我感觉,你最近好像一直在无条件帮鬼。”
“谁让我是个好魔女呢。”陈乔一说这话时的表情里还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得意, 她说完, 身子就脱了力似的往陈丞的方向倒, 全身重量都毫无保留地压在他身上。
她大概是真的累乏了, 双手环上陈丞的脖颈, 小声嘟囔道:“大狗狗, 带我回家。”
温软的触感撞上陈丞挺直的背脊, 山茶花香骤然变浓,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脊骨神经直窜大脑, 让陈丞冷不丁颤了下。
陈丞也不问她怎么不用法力, 他闭了闭眼,舌尖轻抵上颚, 乖顺地将魔女稳稳背到背上, 走上回家的路。
因为姿势的缘故, 他看不见陈乔一的脸, 自然也就不会发现, 魔女将头枕在他的肩膀处,眉眼间的疲色神奇般地一扫而空,唇角处露出了一抹轻笑。
既然狗狗黏人,那她就给他机会,让他光明正大地黏着。
她可真是个疼爱狗狗的好主人。
陈乔一这样想着,又将脑袋往陈丞的颈窝里埋了埋,当真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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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曾乐怂兮兮地瞄一眼陈乔一身边高大挺拔的陈丞,压低声音问:“那个,陈老板,丞大人他也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倒不是说不可以,只不过光是想象一下两尊煞神中间夹着一个自己的画面,他就已经觉得浑身不自在极了。
弱小。
卑微。
无助。
大概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陈丞,陈乔一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
曾乐这样喊他其实是不无道理的。和阳间地位权利至上相同,阴界讲究的则是力量至上。
弱鬼的地位天生要比凶鬼矮上一头,更遑论陈丞是碾压凶鬼骨嗟的存在,哪怕陈丞本身并不归属于鬼的范畴,也值得弱鬼恭敬称呼一声“大人”。
只是落在陈乔一耳朵里,便觉得好笑极了。
“去呀,怎么不去,”陈乔一边说边笑盈盈地往陈丞身上靠,姿态亲昵,她懒洋洋地抬起手,作势要去勾陈丞的下巴,“谁让咱们的丞大人是只黏人大狗狗呢。”
在陈乔一身子靠过来时,一直沉默无言的陈丞表情终于有了些微波动。他几不可见地抿起嘴唇,有了一个向上弯曲的弧度,似乎是因为魔女的靠近而变得心情很好,甚至主动往前低了低头,好方便陈乔一的动作。
曾乐:“......”
他只是个死前才六岁不到的小鬼啊,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些。
陈乔一瞧出曾乐的窘迫,喉咙里哼笑出一声,收起戏弄的心思:“行了,走吧。”她还计划着早点弄完了事,好按时回来开店。
猩红眸色刚从眼底浮现,就听见曾乐喊:“等一下!”
陈乔一正准备打响指的动作一停:“?”小鬼事好像还挺多。
“那个,”生怕会引起陈乔一的不悦,曾乐小心翼翼地恳求道,“陈老板,能不能麻烦您到时候给爷爷施个障眼法之类的法术?”
说话间,他下意识地用小小的手掌遮挡住自己身上大大小小因车祸留下来的骇人伤口。
虽说当时出车祸时,曾志国作为旁观者亲眼目睹了一切,但他不想在今天这个时候,还让这些伤痕勾起曾志国几年前的不好回忆。
爷爷会担心的。
他想让爷爷看到平平安安的自己。
“我当是什么事呢。”随着魔女话落,一声响指跟着响起,与此同时,曾乐感觉到有一股温暖的气流从下而上席卷全身。
待气流拂过最后一根发丝后,曾乐发现,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居然奇迹般地全部消失了。
他怔怔地回转过头,在他的视野里,干净的透明玻璃将他的模样照了个七七八八——除了伤痕外,就连他脸上的血污和被汽车撞出来的血洞也全都不见了。
如果不是飘在半空中的身体仍旧彰显著他是鬼的身份的话,他此时的模样大概和刚放学的小学生没什么两样。就像是...就像是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人间一样。
感到欣喜的同时,曾乐心底又泛起一阵酸涩感。
再像人又怎么样,早在八年前,他就已经变成鬼了。
曾乐还没来得及唉声叹气,就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轻轻拍了一下。
身后是陈乔一的声音:“行了,出发吧。”
再睁眼时,他们已经置身于万和医院——曾志国生病住院的地方。
医院拥挤嘈杂,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在普通人看不见的视野里,空中还飘荡着好一些鬼。
他们大概是才刚经历死亡没多久,有的怔怔望着自己的家人抱着自己的尸体失声痛哭;有的尸体早已被运走,只是他们还没有接受自己居然变成了鬼的事实,呆呆地飘在半空中,在阴差到来之前,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还有一些鬼目睹了陈乔一他们凭空出现在医院里的全过程,对他们的到来感到好奇之外,同时也被魔女和陈丞身上无意识散发出来的威压吓得不敢靠近。
陈乔一一直不太喜欢医院的环境,她忽略掉那些新鬼投来的视线,只道:“带路吧。”声音恹恹。
曾乐忙应声称好,领着两人往曾志国的病房方向走。
曾家家境殷实,对待老人也毫不含糊,给曾志国安排的是一间单人病房,不同于刘洋先前住的那间,曾志国的病房很是宽敞。
离病房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听见从病房里传来的劝说声。
“爸,您就好好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吧,好端端的回家做什么呀。”是曾父曾世益的声音。
随即响起的是一个年迈的声音,沧桑而略显虚弱,听起来饱经了病痛折磨:“我就要回家,我想乐乐了,就算是死在家里,我也想再在乐乐的房间里待一会儿!”
是曾志国。
曾乐的表情中显出一丝迷茫和喜悦:“陈老板,我爷爷他的情况好像变好了,他以前都没有力气说这么长一大段话的。”
陈乔一却抱臂倚在门框边上,向病床上的老人投去一个淡漠的视线,没有回应曾乐的话。
曾乐年龄小,没有经历过这些,不代表看过太多生老病死的她不明白,不是曾志国的身体情况突然有了好转,恰恰相反,这正好是他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病房里的三人看不见使用了隐匿的魔女和陈丞,曾世益还想再劝,他身边的妻子杨莺却轻轻碰了碰他的臂弯,温声劝道:“要不就顺了爸的意思,带爸回一次家吧。爸在医院里住了这么久,肯定也想乐乐了。”
她又侧过头,刻意压低声音,用只有她和曾世益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爸他本来得的就是心脏病,要是咱不让爸顺心的话,保不准他一气,反而病得更重。今天爸的情况好不容易变好了点,都能这么流利地说话了,回一趟家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曾世益脸上划过一丝犹豫,但转念一想,妻子说的的确在理,于是拍拍病床上曾志国的手,哄道:“那爸,我先去问一下医生,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要是医生也同意的话,我和莺莺就带您回趟家,好不好?”说罢,他起身出了病房。
没过多久,曾世益就重新回到了病房,和先前不同的是,他眼睛有些红肿,眼角也湿润润的,像是刚哭过一场。
曾乐不明白其中缘由,他皱起眉,喃喃问:“陈老板,我爸爸他这是...哭过吗?”
可爷爷的病情有了好转分明是件好事,这有什么好哭的?
陈乔一不语,但也将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
估计是经验丰富的医生将实情告诉给了曾世益,同时也让他们这些做子女的要做好心理准备。
另一边,曾志国已经回到了病床边,重新扬起笑脸,尽管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他捧起曾志国瘦骨嶙嶙的手,带着难以发觉的哭腔道:“爸,医生他们同意了,我们马上收拾东西,这就带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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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收拾东西,然而除了抢救性药物以外,曾世益几乎什么都没从医院里带走。
哪怕曾志国的主治医师用词再怎么委婉,他也能听明白,曾志国回这一趟家,大概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曾世益和杨莺小心翼翼地让曾志国坐进车后座,显然,又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自从曾乐发生车祸、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之后,曾志国便对这类小汽车产生了心理阴影,别说是坐了,就连平日里在街上看到,都会像受了刺激的精神病人一样疯疯癫癫地喊:“打死你们这些害了我孙孙的汽车。”
如果不是拿出“爸,坐这个东西回家最快,您难道不想快点回到乐乐的房间吗”这样的说辞的话,估计曾志国到现在都还是不肯坐上车。
见曾志国在后座上安安静静地坐好了,曾世益和杨莺这才松了口气,一个坐进驾驶位,一个则坐在曾志国身边,方便照顾他。
在他们看不见的视野里,陈乔一和陈丞正坐在汽车车顶上,而曾乐则乖乖坐在曾志国身边,小脑袋倚在他的肩膀上,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曾乐没办法和杨莺他们交流,只好依赖地搂着爷爷的臂弯,困惑地问陈乔一:“陈老板,为什么我爸爸他们什么都没带走呀?”
回答他的则是凭空扣在脑袋上的一记暴栗,力道并不重,要说是惩罚的话,更像是一个警告。
随即是从车顶上压下来的属于陈乔一的慵懒声调:“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乖乖闭嘴,等着回家就是了。”
“...噢。”曾乐不敢再问,他抿起唇,将全身重量放在曾志国身上。哪怕现如今没有实体的他于曾志国而言,比一缕空气还轻。
曾家距离万和医院不远,只是考虑到曾志国身体和心理上的原因,曾世益开得很慢,半个小时左右才到家。
杨莺先扶着曾志国走进家门:“爸,乐乐的房间我还没来得及打扫,您要不先在客厅里坐会儿?”
在曾乐离世的这几年时间里,杨莺其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去清理打扫,只是近来工作和曾志国的病让他们夫妻俩忙得焦头烂额,这才暂时搁置了下来。
曾志国想也不想便拒绝,固执道:“不行,我现在就要去乐乐的房间。”
生怕老人生气,杨莺忙答应:“好好,那我扶您去,来,走慢点。”
曾乐的房间就在二楼拐角处,哪怕这么多年无人居住,但里面的装潢却从未变过。曾乐幼儿园时期得过的奖状一张张整齐排布在墙壁上,除此之外,还有他和家里人的合照。
小男孩喜欢的玩具有些杂乱地摆放在书桌、床上——杨莺说,这样能营造出曾乐还在家中时房间里最真实的状态,所以她在收拾房间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移动它们。
扶着曾志国在床边坐好后,杨莺拿出纸巾,擦了擦曾志国额头上冒出的细汗,语声轻柔:“那爸,您先在这里坐会儿,我去把您的药拿过来。”说罢,她起身离开房间。
等到门被轻轻阖上后,陈乔一才睨曾乐一眼,言简意赅:“我只给你五分钟时间。”既是她给曾乐拥有实体的时间,也是阻拦曾世益和杨莺撞见这一切的时间。
曾乐点点头:“足够了,谢谢您,陈老板。”
猩红血色逐渐占据陈乔一的瞳孔,她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同时漫不经心地打出一个响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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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志国坐在床边,用因病痛折磨而消瘦得不成人样的手颤颤巍巍地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个相册来。
相册的封面是他和曾乐的合照,那时候曾乐才三岁出头,刚刚参加完幼儿园的文艺汇演,额心处还点着一枚红印,脸圆嘟嘟的,很讨人喜爱。
曾志国的手指一寸寸地抚摸过照片上的小男孩,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花:“乐乐,乐乐...爷爷对不起你。”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带曾乐出去,或者一直将曾乐的手牵在掌心里,不让他到处乱跑的话,那么惨剧或许根本不会发生。
他的乐乐会在所有人的疼爱保护下健康茁壮地长大,八年过去,已经是个快要初中毕业的中学生了,但就是因为他的过错,让乐乐的年龄永远停在了六岁。
悔恨的泪水盈满了曾志国的眼眶,视野里小男孩的笑容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以至于当耳边突然响起熟悉而又久远的小男孩声音时,曾志国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爷爷。”
曾志国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小小人影:“乐、乐乐?”
曾乐立马冲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甜甜地喊:“爷爷,是我。”
“...这,这不可能,”巨大的震撼和迷惑让曾志国一时之间陷入了茫然,他怔怔地向曾乐抬起手,又硬生生僵停在半空中,没有勇气去触碰眼前的人影,“我是不是真的快要死了,不然怎么可能会突然出现幻觉。”
曾乐眼底的心疼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收敛好情绪,用撒娇的语气道:“才不是幻觉呢。”
他捧起曾志国的手放到自己的侧脸上,弯眼笑起来:“爷爷,真的是我,乐乐。”
在触碰到曾志国皮肤的一瞬间,就连曾乐自己都陷入了一瞬的迷茫,太久了,像这样能够真切触碰到实物的感觉,他已经太久没有体会到了。
但曾乐知道,他没有时间花在感叹这些事情上,陈乔一给他的时间只有五分钟。
他连忙切入正题:“爷爷,我是回来看您的。”
孩童肌肤真实的触感让曾志国内心大震,他好像没有做梦,眼前真真切切站着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孙子乐乐。
“回来看我的?”曾志国来不及深究其中不合科学常理之处,只想抓住这个机会和他的乐乐多说几句话,“那乐乐,你之前在什么地方,你不是已经...”
“嗯,但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爷爷哦,”曾乐笑道,“爷爷,以前您和我讲的那些故事其实都是真的,我离开之后才发现,这世间居然真的有鬼魂存在呢。”
“鬼魂?”曾志国瞬间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曾乐点点头:“对,只是爷爷没有办法看见我罢了。”
曾志国闻言皱起眉来,乐乐说他没办法看见他,可是他的乐乐此时分明就完完整整地站在他的面前。
曾乐:“这是我拜托一个好心大姐姐帮了忙,爷爷才能够看到我的。”
老人连连应了两声,又瞪眼哆嗦着手将曾乐从眼睛摸到手掌,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对不起乐乐,爷爷当年没有保护好你,不然你也不会那么小就...都是爷爷不好。”
“爷爷,您可千万别这样说,”曾乐伏趴在老人的双膝上,继续将脸枕在曾志国的手掌心里,“我出意外和爷爷没有关系,再说了,我现在过得好好的呢。”
“虽然不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去学校上学,但是变成鬼的世界也很精彩哦,”曾乐语调轻松,“我交到了好几个鬼朋友,他们会和我一起玩,而且呀,我每天都会去好心大姐姐的店里吃饭,她做菜做得特别好吃,也很厉害,如果没有她的话,我也不可能让爷爷您看见我。”
“爷爷您放心,那个大姐姐很照顾我的,这次我来见您,那位大姐姐不放心,都跟着我一起来了呢。”曾乐说罢,扭头看向陈乔一的方向。
正坐在椅子上看戏的某位魔女:“?”
好端端的,把她扯进来做什么,当初和小鬼做交易时,可没有包含友情出演这一项。
由于陈乔一在施法的时候只将曾乐和曾志国囊括了进去,所以曾志国的视野里并没有陈乔一的存在。
听见曾乐这么说,曾志国又惊讶又好奇地在房间里张望起来:“乐乐,爷爷怎么没有看见你口中的那位大姐姐呀?”
曾乐连忙冲陈乔一做口型:“陈老板,求求您。”
陈乔一:“......”
她和曾乐僵持半天,最后轻啧了声,还是走到曾乐身后,摸上他的脑袋,主动在曾志国面前显出身形:“您好。”
魔女刻意收敛了自身的威压,单片金框眼镜架于鼻梁之上,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微笑,看起来斯斯文文,倒的确有点邻家大姐姐的味道。
死了好几年的孙子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件事,已经完全打破了曾志国对常理的认知,以至于当眼前凭空又显出一个人影时,曾志国已经不觉得太过惊讶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第一时间伸手去拿身边的拐杖,居然是想起身向陈乔一鞠躬致谢:“感谢您照顾乐乐,他要是哪里给您添麻烦了,老头子我先向您赔个不是。”
的确添了不少麻烦。
但曾乐暗暗伸手拽了拽陈乔一的衣袖,暗示意味十足。
于是陈乔一轻笑了下,道:“没有,乐乐他很乖,我会照顾好他的,您老尽管放心好了。”在她说话期间,陈丞顺带搭了把手,在曾志国拿到拐杖之前,将老人扶回到床上坐好。
曾志国先是愣了下,显然是没想明白陈乔一明明还站在原地未动,他手上的力道又是从何而来。
是什么法术吗?
他压下心头疑惑,慈祥地看向曾乐,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这下子就算是死,我也能够死得瞑目了。”
“爷爷,您快别这么说,”曾乐连忙伸出小手,想去捂住曾志国的嘴,不让他说这些晦气话,“您还能活好久好久呢。”
曾志国却只是沉默地看着曾乐,含着热泪的浑浊双眼里蕴着诸多不舍和慈爱。过了片刻,老人忽然笑了下,轻声问:“乖乐乐,想不想再骑一次马马肩?”
这是以前曾乐最喜欢和曾志国一起做的游戏之一。
小时候的曾乐最会撒娇,走上几步路就奶声奶气地喊累,这时候曾志国就会将曾乐放到自己肩上,稳稳扶着他的双腿,好让曾乐能舒舒服服地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听见曾志国这么问,曾乐有些犹豫地瞄了陈乔一一眼,无声地做着口型:“...陈老板?”
虽说曾志国能够看见他了,但他能感觉到,他依旧没有重量。
陈乔一看穿曾乐的心思,只道:“去吧。”而后悄无声息地隐去身形,将两人共处的时间重新归还给这对爷孙。
曾乐放下心来,三下两下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骑上曾志国的肩膀。坐稳以后,他还不放心地偏头问:“爷爷,重不重呀?”
“不重不重,爷爷受得住。”曾志国和蔼笑起来,稍微调整了下曾乐的姿势,好让曾乐能坐得更加舒坦。
曾乐俯身搂住曾志国的肩膀,余光瞥见相册上的照片,“哎呀”一声:“爷爷,您居然还保存着这些照片。”
这本相册是专门为曾乐准备的,记录了他从刚出生到不到六岁这一段时间的所有回忆,八年过去,却依旧被保存得很好,像新的一样。
曾志国:“当然,不然爷爷想乐乐了的时候,该怎么办?”他说着,翻开相册的第一页。
第一张是曾乐刚从医院被接回家时,曾志国爱不释手地抱着他,笑得合不拢嘴的相片:“听医生说,你刚出生就有七斤,活生生一大胖小子,又跟了你妈的长相,好看。那时候我还跟你奶奶说呢,一定要让你健健康康地长大,肯定能长成一个帅小伙儿。”
下一张是小曾乐一岁生日时,撒开爸爸妈妈的手,在平地上跑得极欢的画面:“我还记得拍这张照片时,乐乐你前前后后摔了好几跤,结果哭也不哭,拍拍屁股就自己站起来了。”
第三张是曾乐两岁生日时,第一次吃到生日蛋糕,结果就将自己吃成了个大花猫。紧接着是第四张、第五张...
有关于生日纪念的照片在曾乐五岁时戛然而止,生怕翻到下一张不属于纪念的照片时,又会勾起曾志国不好的回忆,曾乐忙搂住曾志国的脖子,指向第五张照片:“爷爷,您还记得这张吗,那天天气好好,您问我要不要再坐一次马马肩,还说等我再长大点,您就背不动我啦。”
照片里,曾乐骑在曾志国的肩膀上,乖巧亲昵地搂着曾志国的脖子,和两人现在的姿势一模一样,笑颜如花。
然而曾乐等了好久好久都没等到曾志国的回应,曾志国的手指还松松捏着下一张照片的边缘,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曾乐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哆嗦着嘴唇,试探性地喊了两声:“...爷爷,爷爷?”
但曾志国依旧没有回答,安静地仿佛睡着了一样。
曾乐:“......”
他沉默不语地从曾志国的肩上爬下来,然后走到曾志国面前,看见老人阖着的双眼和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曾乐最终没能忍住,捂住双眼,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撕心裂肺,是陈乔一从未听过的悲切哀嚎。
见状,陈乔一眉眼压下,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困惑来,她走到曾乐面前俯下身,视线同曾乐平视,平静地问:“为什么还会哭?”
她明明都已经帮曾乐实现愿望了。
“因为爷爷是最疼我,对于我来说最...最重要的一个人,可是爷爷现在走了,”曾乐抽噎着,说起话来也断断续续的,“哪怕他以前看不见我,可是只要我一回到家里,我就能够看到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但是...但是以后我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就算今后我再回到这个房间里,也不会再看到爷爷了。”
“陈老板,如果有一个对您来说很重要的人永远离开了的话,或许您就会明白了。”
很重要的人?
陈乔一活得久,生命里见过的、遇到过的人无数,但谁对于她来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抿起唇,眼神轻描淡写地从身边沉默寡言的陈丞身上划过,尝试换位思考了一下。
如果有一天她从食肆回到家,发现陈丞永远不见了的话,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陈乔一眯起眼,无声地啧了下。
大狗狗闷是闷了点,但总归是条极乖又黏人的狗狗。
他会为她舔舐伤口,会为了让魔女陪陪他而去打一天苦工、最终淋成一条狼狈颓丧的落汤狗,会因为别人对她的冒犯而动气,会一直陪着她。
陈乔一以前从来不相信别人的陪伴,毕竟表面上再亲近她的人类,背地里想的却都是怎么样才能剜掉她的血肉。
可直觉告诉她,陈丞不一样。陈丞告诉她,他会永远忠实于她,也只有陈丞告诉她,她可以就做她自己。
如果陈丞永远不见了?嘉
陈乔一敛起眼尾,半晌后,她慢悠悠地勾起唇角,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蔑的低笑。姿态倨傲又高高在上,仿佛光是有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就是极其愚蠢的一件事情。
“永远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陈乔一盯着陈丞蓝绿色的眼,几近无声道,笑容肆意而又张扬。
无所不能的魔女会将所有苗头扼杀在摇篮里,她会让她的狗永远陪伴着她。
这是陈乔一第一次在心底宣告对陈丞的主权,不容他人侵犯觊觎,哪怕是陈丞本人也不行。
明确这一点后,陈乔一满意地收回视线,伸手拍了拍曾乐的脑袋,道:“好了,要哭也别在这里哭,我们该走了。”时间就要到了。
在离开之前,陈乔一偏转过头,多看了曾志国一眼。
今天是个好天气,初春,日头晴朗,温暖和煦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倾洒在瘦削佝偻的老人身上。老人坐在床边,手里捧着孙儿的照片,双眼阖着,嘴角勾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永远离开了人世。
陈乔一抿了抿唇,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片刻,她无声地打出一个响指,仿佛不愿惊动沉睡的老人,安安静静地为他在胸前献上了一束盛放着的白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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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