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船
艾伦.斯顿的执行力超出了格蕾丝的想象,只过了几天,“种牛痘可以换一根长面包”的消息就在首都的穷人中流传开来。
艾伦在皇冠广场的一角搭建了三个临时的棚子,平民们在第一个棚子前排队,如果医生检查后表明身体健康,就可以去第二个棚子那里接种牛痘,然后领取一根长面包;但如果被检查出已经患了天花,就会被快速转移去较远的第三个棚子等待治疗。
第三个棚子无疑是最可怕的,人们都离得远远的,绕着走。前两个棚子则受到过平民的攻击,一些虔诚的人站在远处咒骂他们是“无耻邪恶的人”,还有人朝他们丢石头和空酒瓶。
威廉第二天就带了军队过来维持纪律。
威廉认为这是一场愚昧与科学之间的较量,艾伦.斯顿则简单认为这是“长面包”的胜利——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了。
随着前来接种的人数变大,查出的病患也逐渐增多,人手和长面包都开始不够用。格蕾丝和安娜每天都过来帮忙,在艾伦.斯顿的三层半小楼里烤面包,还要烧热水。
热水的用处很多,威廉在老斯顿留下的笔记里读到过,中国人用滚烫的水清洗病人的衣服,衣服就还能用,热水还可以杀死手术刀上的致病因子。所以到处都热气腾腾的,连广场上的咖啡馆和酒馆都在给棚子供热水。
“格蕾丝!”艾伦.斯顿在窗外喊格蕾丝,“你们这边有烧好的水吗?广场上供不上了!”
他这会儿看起来和农民没什么两样了,一件深色的旧斗篷将他从头罩到脚,金色的头发被汗湿透,一点儿卷儿都看出来了,还在额前打了绺,显得颜色比平时深了一些。
格蕾丝看起来也没好太多,带撑的裙子肯定是不能穿的,穿了那玩意儿在厨房里都转不开身。他穿着最简单的棉裙子,袖子挽到胳膊肘。他的头发也乱哄哄的,为了不影响干活,他就像从前在山庄做女仆时那样,在头发外面罩了一个软帽,白棉布做的,很干净。
艾伦.斯顿让他和安娜先去院里,但是格蕾丝直接提着两大桶热水出来,安娜抱着一大筐新出炉的长面包跟在后面。
他们一出来,艾伦.斯顿就直往后退,“你把水放那儿,离我远一点儿!”
最开始的两天格蕾丝也很害怕,因为据说有些种过牛痘的人也会生病。但是现在他不怕了。
他走下门口的几节台阶,放下水桶,从安娜抱着的竹筐里拿了一个长面包喂到艾伦.斯顿嘴前:“你吃点儿东西。”
艾伦.斯顿本来并不饿,合格的军人都受过饥饿训练,尤其忙起来的时候,他就不会想吃东西。但他抬眼看了格蕾丝两秒后,口腔里忽然湿润了,瞬间就有了食欲,低头在长面包上咬了一大口。新出炉的白面包吃起来格外的香,让他忍不住紧接着又咬了一大口。格蕾丝怕他噎着,让他慢一点吃,然后从裙兜里拿出一颗苹果,被他一口咬去半个。
艾伦.斯顿一边嚼着苹果,一边拎起装满热水的桶,他觉得格蕾丝拎这个很危险,容易被溅出来的热水烫到。
他想让安娜先回去,他一会儿再过来取面包,但是格蕾丝不让,自己把竹筐抱过来。
艾伦把嘴里的苹果咽下去了,“回去。”
格蕾丝想起伊娃对于男人的评价:男人说话都硬。他觉得伊娃这句话很有智慧,起码对于艾伦.斯顿来说是准的。
格蕾丝给了他一个白眼,“我们流的是一样的血,种的是一样的牛痘,如果你不怕,我也不怕。”他这样说着,就已经走到艾伦前面去了。
他们来到广场,把热水和面包交给两名士兵。在棚子工作的所有人都是接种过牛痘或患过天花的,多数都是威廉的士兵。此处最权威的是赫尔曼医生,已经六十多岁,他的一生都在和天花搏斗。他自己脸上亦有几个疤痕,据说是他年轻时给自己接种人痘失败后留下的。
牛痘显然比人痘安全很多。
格蕾丝觉得,也许不是所有人都是冲着长面包来的。
“你看那两个人。”他示意艾伦.斯顿看排队的人,赫尔曼医生让排队的人保持距离,一家人可以站在一起。格蕾丝示意的那两人明显是一对父子,穿得不错,显然不是吃不上白面包的人。
艾伦.斯顿站得离他很远,一个劲儿地催他离开,格蕾丝却还想再看会儿。然后他就看到了威廉和威尔士先生!这可太让人惊奇了,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一起说话,旁边还有几个带着白色假发的男人。
格蕾丝看到威廉和威尔士先生在咖啡馆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了,一个戴假发的男人将厚厚一叠纸放到威廉面前,紧接着是一支笔。
“他要干什么!他想让威廉写什么!”格蕾丝着急地问。威尔士先生是阿伦德尔伯爵最忠实的狗,那个大阴谋家还想从斯顿家拿走什么!
“别急,格蕾丝,他们只是商讨一些事情,威廉不会被他们左右的。”艾伦.斯顿说道。他见格蕾丝急得不得了,像是要跑过去直接发问了,便脱掉罩在自己身上的斗篷,用长棍子挑进煮沸的锅里,又用肥皂仔细洗了手和脸,然后才离格蕾丝近了一些。
“父亲在世时,家里的钱大部分都存进了日内瓦的银行。后来家里的现钱逐年增多,母亲就将它们分散地交给一些委托人去经营,有赔有赚。现在阿伦德尔希望能说服威廉,把所有的钱都转存进英国的银行里,那些人就是从英国来的银行家。”
“他们在说英语吗?”
“是。”
“……阿伦德尔是在骗人吗?”
“那倒不至于,英国的银行信誉不错,存钱利息比日内瓦高,还可以在银行找代理人,在英国做一些经营。”艾伦.斯顿自嘲地笑了一下,“真是倒霉,斯顿家的财产和他连一块儿了……他也是为自己好,现在哪儿都不如在英国赚钱方便,只是难为他竟然让人找到这儿来。”
“那……要不就听他的?倒也不是听从他的安排,只是——”
艾伦.斯顿又笑了,“别着急,格蕾丝,威廉不会莽撞的,他会把那些文件都仔细看一遍,然后认真考虑的。”
“你怎么不过去?那里面也有你的钱啊。”
艾伦.斯顿偏过头看他,“那你怎么不过去?里面也有你的钱啊。”
格蕾丝差点儿就要不高兴了,幸好艾伦.斯顿马上就正经起来:“我怎样都行,我听威廉的,母亲在这种事上也听威廉的。这三个棚子和那家天花病人的收容所花了不少钱,给廷臣行贿也花了不少。后面肯定还要继续花钱,我们手头的现钱要不够用了……威廉本来想从日内瓦银行取一些钱出来,但是阿伦德尔说这样不划算,英国银行可以贷给我们这些钱,不收利息,条件就是我们把钱存进他们银行里,继续拿收益。这其实是很划算的买卖,但是威廉很讨厌这类事务,只不过我更讨厌这类事务,就只能辛苦他去和那些伪君子们说话了。”
他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来,“格蕾丝,考考你,你知道比廷臣更虚伪的是什么人吗?”
格蕾丝看看威廉那边,不确定地回道:“……银行家?”
艾伦.斯顿打了个响指,“对了!就是银行家,这些家伙就是英国军队的钱袋子。虽说对斯顿家是笔不错的买卖,可万一哪天我们和英国打起仗呢?虽然我们两国已经很久没有打过仗了……”
“那怎么办呢?”格蕾丝忧虑地问他。
“让威廉去操心这些事吧!”艾伦.斯顿满不在乎地说。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格蕾丝忽然问他:“你怎么懂这么多?军校里教这么多东西吗?”
艾伦.斯顿被他逗笑了,“军校不教这些。”
“那你……”
“好书是看不完的。”
格蕾丝有些不服气,“我也看书!”
艾伦.斯顿取笑他:“我知道,威廉每年都给你寄一些诗集,可是济慈和席勒懂什么呢?他们既不懂打仗,也不知晓历史——哦对了,威廉还喜欢给你讲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故事,可是它们的民主政体都失败了,全是教训,也没什么可看的!”
格蕾丝有些生气了,但他没法张开嘴反驳,因为他懂得没艾伦.斯顿多,说不过他。
“小时候你拿回家的数学题,你不会做,我都会做!”他有点儿像儿童的吵架了。
艾伦.斯顿被他逗得不行,“啊,对了,你还偷看过我带回家的牛顿爵士的书。”他没像格蕾丝似的那样逞强地吵架,说什么“你现在肯定不如我”之类的话。
他对格蕾丝说:“你要是想看书,我二楼的书房里有的是。”他这样说着,突然把手按在格蕾丝头顶,竟然还揉了一下。格蕾丝一下子比让人捅了后背的猫都激动,几乎要跳起来抗议了,就听到艾伦.斯顿说:“你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你这么聪明,应该去上学。”
格蕾丝一下子就蔫了下来,盯着酒馆那边的威廉不动了。
真如艾伦.斯顿所说,威廉耐心地一页一页地翻看起那些纸,那么厚一叠,也不知道上面都写了什么,估计得好几个小时了。
格蕾丝没精打采,不太想回三层半小楼烧水烤面包了,但又想留在广场。艾伦.斯顿就给他找了个干净的活,将登记的本子抄写一份。多数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是由登记员按照发音记下的,很容易辨认,是个省心的活。
格蕾丝作着抄写,偶尔抬头看看威廉那边。威廉希望他做一个幸福的“妇人”,他可能要永远在威廉面前保留这个秘密了。
威廉眼前的纸越来越厚,像是有感知似的,他忽然抬起头看向格蕾丝这边,和格蕾丝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格蕾丝手里的笔停了下来。两人这样遥遥地望了一会儿,格蕾丝忽然担心威廉会因为自己而故意和阿伦德尔伯爵对着干,这种情绪下做出的选择是不理智的,会对他们不好。格蕾丝忙低下头装作忙碌的样子,继续抄写起来。
威廉.斯顿继续朝他这边看了一会儿,低头在文件上签了字。
威尔士先生和一名勇敢的银行家跟着威廉来到棚子附近。威廉让艾伦.斯顿过来签过字,又喊格蕾丝:“格蕾丝也过来。”
格蕾丝立刻跑过去,看着威廉呈给他的文件,“格蕾丝在这里签字,签‘格蕾丝.玛格丽特.纳科伦’。”
格蕾丝犹豫地从他手里拿过笔,看看他,又看看艾伦.斯顿,最后在文件上签了那个假名字。签字时他看到了,这是一份财产赠与的声明。
威廉是不是还不知道他现在每年有五万的年金?
他探究地偷看威廉的表情,但是威廉此时的脸色除了格外严肃,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他还试图从艾伦.斯顿脸上找出些端倪,但是对方扭过头去不让他看。
这时威尔士先生向格蕾丝行礼,很谦卑地脱下帽子,问他:“可以吻您的手吗?”
“您不怕被传染吗?”格蕾丝问道。
威尔士先生的笑容依然和蔼可亲,“我活了这么久,生死边缘跨越过好几次了,早就不畏惧死亡了。”
格蕾丝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对他冷漠,只好将手伸了出去。
威尔士先生弯腰执着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手背。等格蕾丝收回手时,手心多了一张小纸条,他心慌意乱地将纸条偷偷塞进群兜里。。
“即使同一艘船上的水手彼此之间不是朋友,也可以让船开往同样的目的地。”威尔士先生最后这句话是对威廉和艾伦说的。
“哦,那谁当船长,谁当舵手呢?”艾伦.斯顿笑吟吟地反问。
威尔士先生只冲他恭敬地行了一礼,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