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彻底的黑暗
格蕾丝没能平安等到克里斯告诉他的“后天凌晨”。
他于第二天傍晚被带出王宫,在伊娃和安娜每日被允许陪伴他的那两个小时里。所以两个女孩子眼睁睁看着他被几名穿制服的卫兵带走,就如他曾那样看着克里斯。
安娜哭得扑倒在地上,伊娃给卫兵下跪。格蕾丝像克里斯劝慰他那样地劝女孩子们不要哭,说自己并不畏惧,不能失了体面。
他被带去一个熟悉的地方——皇家监狱。
监狱的一部分已经被炸毁了,他被带去了另一半,被关进石洞一样的牢房里。卫兵把木门关上后,就只剩一扇比人高很多的小窗子漏进来一点光,整个牢房散发着阴冷的霉味儿。
格蕾丝通过木门上的一枚小孔与守在外面的卫兵说话,但是没有人理他。他猜到这是全国会议——不,现在应当叫全民会议了,是全民会议的决定。
他心底发寒,冰窖一样的牢房更加重了他的寒冷。如果王后都被投进监狱,那国王会怎样?
格蕾丝用眼睛量那小窗的高度,然后把简陋的铁床拖到窗下。他故意弄出很大动静,但是门外一直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进来询问。他就把铁床竖了起来。之后他又把仅剩的一件家具——搁脸盆的木架,高高地举起来,搭到立起的床头上,然后开始小心地往上爬。
起初都不成功,要么是在爬的过程中铁床开始歪斜,他就得赶紧下来,因为这床虽然简易,但铁架子依然很重,如果砸到身上肯定会骨折。要么就是他好不容易爬上去了,却没办法站到木架上,因为木架晃得厉害,而且看起来不太结实。
他练习了很多次,越来越累,最后终于顺利地站到最高的地方。感谢这石墙凹凸不平,让他可以稍微扒住一些,帮他脚下的木架分担一些重量。他小心地站直了,踮起脚,终于从比他脸大不了多少的窗口看到外面。
人们在街上行走,一列国民卫队巡逻经过,报童举着当天的报纸吆喝叫卖。窗户没有玻璃,他把脸凑到窗口,寒风直接吹到他脸上,他终于听清外面的人在说什么。
报童们喊:“哈布斯王朝放出狠话,若我们敢伤国王一根头发,他们将烧毁首都所有的房屋!”
往下爬比往上爬更难。格蕾丝颤颤巍巍地下到一半时,牢房的木门被推开了,来送饭的卫兵看到他一下子愣住了。
格蕾丝眼里迅速涌出泪水,他知道自己哭起来有多好看,他还知道自己的声音也能算作好听,尤其当他用又低又轻的嗓音说话时,会让人觉得他这个人很诚实,并且性格不错。
他用含了眼泪的眼望着那名卫兵,用轻而缓的声音说:“您能帮帮我吗?”
那卫兵回过神,忙回身把木门关上,随即又觉得不妥,将门重新打开,把盛饭的盘子放到地上,跑过来帮他扶住铁床。
格蕾丝再次庆幸自己穿了裤子。他的脚小心地避开卫兵的手,但是跳下来时撞了一下他的胳膊,这年轻卫兵的脸立刻红了。格蕾丝假装没看到,弯下脖颈向他道谢。
那名卫兵离开时,犹豫地看了眼那张立起来的铁床。
格蕾丝双手捧在胸前,求他:“请让我能看到外面,这对我很重要!求求您!”
卫兵最终什么都没说,天黑前给他送来了蜡烛和一床被子。
铁床拖起来很费力,格蕾丝当天晚上睡在地上,又冷又硬,他一夜都没有睡着。第二天早晨,他没有梳头,那名卫兵来送饭时,他看出这个年轻人更喜欢他这样披散着头发。
等卫兵来收空盘子时,格蕾丝问他:“您叫什么名字?”然后他不仅知道了这名卫兵的名字,还得知是哈布斯王朝的威胁彻底激起首都人民对国王的仇恨,并彻底坐实国王出卖国家的罪名。
格蕾丝慌张地为国王辩解:“那是玛格丽特王太后与哈布斯王朝的约定!陛下并没有参与这项协约的签订,更不知道他们会这么狂妄!这只是哈布斯王朝的诡计而已,他们只是找这样一个借口,想要趁机入侵我们!”
那名卫兵面露难色,“您不要和我说这些,我做不了主。”
格蕾丝突然握住他的手,哀求他:“求您多和我说一些,国王现在安全吗?”
这名卫兵那么憎恶王后,却又如此可怜眼前这个“女人”。
他对格蕾丝说:“国王也在这一层,被关在尽头的牢房里。”
格蕾丝痛苦地喘了一口气,“那里也这么冷吗?”
年轻卫兵不由看向他摊在地上的被子。格蕾丝跑过去把自己的被子抱起来,往他怀里塞,请求他:“请把这个送到陛下的牢房里。即使您怀疑国王出卖国家,可没有经过审判、没有充足的证据,这就只是怀疑。不能这样对待一个极有可能——实际上本来就是清白的人!”
卫兵同情地望着他,把被子重新铺回到格蕾丝昨晚睡觉的地方,说自己会申请给国王补充生活用品。
“谢谢您!”格蕾丝扑到门前,那名卫兵关门前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保证自己不让国王挨冻,然后关上了门。
之后再来送饭的就不是这个卫兵了,而是换成一个看起来就脾气坏的老兵。
格蕾丝问他是不是换班。老兵告诉他,是那个年轻人不想继续做这项工作了,申请调去了别的岗位。
他还说,那年轻卫兵交接时为王后求过情,允许那张铁床竖在那儿。老兵说话不好听,对格蕾丝怪声怪气地说:“年轻男子头脑发热,一见漂亮女人就心软,但没准是害了你。你知道人的脑袋从那么高的地方砸到地上是什么样吗?就像一颗瓜那么脆。”
格蕾丝明白了,这些卫兵难以被腐蚀。
等老兵走后,格蕾丝忍不住哭了一会儿,为自己选择了轻浮的方式。他感到丢脸,丢克里斯的脸,又想起那名叫夏洛特.科黛的小姐,想知道她是如何保持住的体面,而自己如此害怕。
他扑到门口,大喊了一声:“克里斯!”
没有回应,他又喊,那名老兵就在外面捶门了,让他不要再嚷嚷,说这里的牢房很隔音,离这么远,国王什么都听不到。
后来格蕾丝通过窗户听到法国的消息:复辟的法王故态复萌,学他的前任们阻止全国议会的进行,强制议会休会。他从人们说的话里推算出这是法国正在发生的事。
他想到是因为改革派主张在全国修路,国王在文件上签了字,所以带来消息的马车才能跑得这么快。可人们都忘了。
人们在街上喊:“国王就是国王!他们永远改不了狂妄自大的毛病!”
“有国王在,议会的权力就永远无法得到保障!”
人们怒吼:“我们的国家不需要国王!应当把国王也挂在路灯上!”
在一天夜里,格蕾丝因为太冷而睡得极不踏实,他保持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直到天亮。
那名老兵又来送饭了,格蕾丝突然冲他发起火,问他:“你们有这么多拿枪的士兵,为什么不去前线?为什么不去打真正的敌人?国家的正规军队在前线苦苦支撑,你们就只会在这里大喊大叫!”
老兵恼火地说这是因为他们要保卫首都,因为哈布斯王室威胁要进攻他们。
“那面包呢?国民会议掌权了,可面包变便宜了吗?你的儿女吃饱了吗?”
这话戳到老兵的痛处。格蕾丝早看出他不是富人,希望他气到摔盘子。
但老兵只是生气地喘粗气,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格蕾丝就自己掀翻了盘子,那里面的饭不差,肉是热的,面包是软的,盘子碎了,深棕色的汤汁流了一地。
老兵在汤汁里拾起盘子的碎片,骂骂咧咧的走了。格蕾丝从地上的汤汁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盘子碎片。
但是太小了。格蕾丝将这块碎瓷片在自己颈侧比划了几下,不确定它能不能把那根可怕的血管割开。他把这块碎片藏在衣服里。
后来他听到一些动静,朝着牢房的另一头去了。嘈杂的人声在石洞般的过道里回荡,像有几百个人。
那些声音消失了一瞬,很快又重新出现。格蕾丝用力拍打牢房的门,大吼:“发生了什么?国王是清白的!国王没有出卖国家!你们忘了国王是怎样支持改革的了吗!是他先重启的全国会议啊!”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格蕾丝声嘶力竭地大喊:“克里斯!克里斯!你还好吗?”
那些声音走远、消失了,再之后他就很少通过那扇木门听到声音。
原来在市民们攻占了这座监狱之后,这些牢房就闲置了。在这段日子里,整整一层牢房只关了两个人,他,和克里斯。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
在一个凌晨,格蕾丝得知全民会议结束了对国王的审判。最终投票结果是:死刑。
格蕾丝一整天都扒在窗户上。他的指甲已经磨秃了,指尖结着血痂。
他从早晨看到中午,又从中午看到傍晚。当天空的云泛起淡淡的粉色时,街上突然热闹起来,人们欢呼着往同一个方向跑去,把云彩从淡淡的粉色跑成血一样的红色。
城市沸腾了,格蕾丝感到自己脚下的木架在震动。这个国家在震动。
但是突然的——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像是因为惊诧而长大了嘴,但是发不出声;或是激动地毁掉了眼前的墙,却发现面前依然没有路。
一整座城市没有一个人说话,完全的寂静。格蕾丝感到自己跌落了一件宝贝东西,掉进悬崖,他知道它在快速地下坠,离自己远去,却听不到它落地的声音。
随后极突然的,城市又重新喧闹起来,人们重新出现在街上。他们欢呼、跳舞,手中挥舞的手帕像天上的云一样红,那是谁的血?
再之后,格蕾丝看到了克里斯。
克里斯的头发很是漂亮的,整齐,带着天然的小卷。但现在那头发乱了,沾满了血。深情的眼睛也闭上了,就像他睡觉时,即使在做噩梦,也显得面容安宁。他那么爱整洁,但现在不仅他的头发被弄脏了,脸上也都是血。而他的脖子变得尤其难看。
因为他被插到长矛上,所以他从格蕾丝的窗前经过时,格蕾丝感到他离自己很近。
格蕾丝从木架上摔下来。
他的脑袋没有像瓜一样裂开,但似乎开了个口子。
他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眼前极为模糊,可能是因为眼泪,也可能是因为摔坏了。他没有感到疼,只觉得很冷,并且越来越冷。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的,直到他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他很奇怪为什么这声音听起来这样清楚,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因为这声音不是从窗外传来的,而是从门外。
卫兵们因为兴奋而喊声很大:“国民议会的决策是正确的!得知国王被砍了头,维里克将军立刻就投降了!如果再多一个和艾伦.斯顿一样顽固的善战的军官,我们肯定抵抗不住!”
“尽管维里克将军投降了,但我依然无法原谅他!如果不是他带走一部分兵力,我们在前线的战况也不会那么惨烈!”
“可我最不明白的是艾伦.斯顿,如果他没有选择来首都把枪对准我们,而是留在前线与兄长并肩作战,威廉.斯顿未必会战死。他们曾经配合得那么好,创下那么多了不起的战绩!”
“是啊,太遗憾了,那么耀眼的‘斯顿双子星’,一起陨落了!”
格蕾丝的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