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割舍
夏宫变得像王宫从前那样热闹。
夫人和老爷都戴了半遮面的面具,许多苗条的年轻夫人还穿了男装。这都是这个月的新时尚。
法拉内利先生为众人献歌一曲,精妙的高音颤动了人们的心弦。全国最好的乐师持续演奏着音乐,宴会厅巧妙的墙壁结构让乐器声填满和它相连的所有的房间。男人和女人手拉着手,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快乐地旋转着,借着舞步公然地耳语调情。
但今晚远不止这些。
陛下将在宴会中为改革派的代表人物颁发勋章。这其中当然包括威廉和艾伦,他们都将由国王亲自授勋,这是他们应得的。
格蕾丝在满满当当的宴会厅里穿梭,摆脱一个个想要讨好他的人,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穿礼服,亦戴着面具,手中端着酒杯,似与旁人无异,但他身形高大挺拔,无比醒目地突显于人群中央。
艾伦说的对,现在格蕾丝再也不会把两个人弄错了。
格蕾丝拨开人群,把威廉从奉承的包围中解救出来。
他们来到安静的地方,格蕾丝对威廉说:“你得少喝一些酒。陛下说十二点的时候最热闹,他要等那会儿再宣布你和艾伦晋升的消息。”
威廉端着酒杯没有说话,格蕾丝在他的面具下看出他在笑。威廉的嘴唇比平时更红润一些。
斯顿家的两兄弟长得很像,嘴唇是他们唯一不像的地方。威廉的嘴唇更薄、也更严肃,他笑的时候几乎不会让唇角扬起,也很少让人看到他的牙,尽管他的牙齿保护得很好,洁白而整齐。但你能看出他是笑着的。
格蕾丝也笑了,从他手里拿过酒杯,问他:“这已经是你的第二杯酒了吗?”他很高兴威廉没有厌烦这种宴会。
面具下的嘴唇笑得更明显了,“你怎么认出我的,格蕾丝?”他喊格蕾丝的名字时,那个词像是被他在嘴里含了很久,含得热了、软了,才轻轻地吐出来。
格蕾丝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地碰触上他的面具。
面具摸上去是凉的,并且质地坚硬,格蕾丝隔着面具描摹他眼睛的形状。蔚蓝色的双眼在面具的遮掩下比平时更放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唇角的笑容渐渐消散了,全化为柔情溶进眼神里。
格蕾丝没发现自己微微踮起了脚,但这样就使他离威廉更近了一些。他把威廉杯里剩下的酒一口气全喝了,抬手将威廉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格蕾丝看清那双眼睛是怎样望着自己的,像一脚踏空跌进蔚蓝的湖里。他情不自禁地问道:“哥哥,能和我跳一支舞吗?”
威廉擎着格蕾丝的手走进舞池。
他们只占据舞池边缘的一小块地方,脚下挪动的范围很小,像是在敷衍音乐。当应该欢快起来的时候,他们甚至懒得去追赶节拍,只按照自己的节奏挪动双脚。
格蕾丝的舞步不是威廉教的,威廉从前的舞伴也不是格蕾丝,所以他们的社交舞跳得都不好。
音乐给出提示,所有的夫人都将后背靠进男伴的怀里。格蕾丝被威廉的怀抱引导着,两人像叠在一起的两片花瓣一样向前迈步,轻盈得几乎要跳跃起来。
格蕾丝好像回到某个冬天,风从脸前经过,威廉在身后护着他,两人一起坐着雪橇从山坡上冲下来。雪橇冲起来的雪粒飞到他脸上,他兴奋得尖叫,大喊:“雪跑进我的嘴里了!”威廉在后面抱着他,没有让他合上嘴,而是用另一只护住他的脸。
他想起来,是他想从那个很高的坡上滑下来,又有些害怕,所以威廉才陪着他。他还想坐前面,因为那样更刺激,所以威廉就在他身后保护他。
他们手拉着手旋转,又是面对面了。
“我想起我们以前每年冬天都去玩雪橇。”格蕾丝说。他想,也许不该提这些,因为这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记得,”威廉说,“你很喜欢玩雪。”
格蕾丝笑了,“小孩子都喜欢玩儿雪。你呢,你小时候喜欢玩儿雪吗?”
“我不太记得了。”
格蕾丝又笑,“不可能,你记性这么好,怎么可能忘记呢?”
威廉也笑了,“父亲在的时候带我玩儿过雪橇。他让我坐在雪橇上,他在前面拉着绳子慢慢地走,只是在平地上,因为那时我太小了。我只记得这些。”
格蕾丝惊讶了,那会儿威廉才多大呢?比伊娃最小的弟弟都要小呢!
“你之后没有玩儿过雪橇吗?”
“带着艾伦玩儿过,不过他是男孩子,爱逞强,不需要我陪着。”
“我是说你,你自己呢?”
威廉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微笑,“那会儿我已经长大了,就不玩儿这些游戏了。”
“所以你只和我玩儿过雪橇。”格蕾丝肯定地说。在平地上玩儿的不算,他在心里补充道。
“是的。”威廉承认了。
像是一盏精美的灯,上面被罩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厚绒布。格蕾丝以前不知道这层布下有光。现在他知道了,尽管这层布依然罩在那儿,但他知道在那下面一直有盏灯为自己亮着,从未熄灭过。
但本可以没有这层布。
如今一切都在变。规则在变、法律在变、权力在变、职责也在变,每个人都在发生着变化,也许威廉也一样。也许现在他们面对面地跳舞,威廉这样专注地望着他,握着他的手,就已经是他所期盼的那种改变。
要是威廉像那些贵族一样放浪该多好啊!婚姻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一切,却唯独没有忠诚。
可格蕾丝知道不可能,威廉永远不可能这样。
所以那个叫西雅.凯琳斯的女人将凭借身体的不健康而获得威廉最重要的承诺,她将和威廉做无数亲密的事,远胜过他和威廉一起跳的这支社交舞。
只因为她的身体不健康。这比那个女人美丽、聪慧、富有、有地位更让格蕾丝受不了。
“我也可以变得身体不健康。”格蕾丝心想。他前阵子就晕倒了,也许这就是个预兆;也许是去年那场大病在他身体里留下了病根,要是以后每年冬天他都会那么严重地病一次就好了!他还可以穿紧身胸衣,学那些夫人小姐一样,把腰勒得两只手抱得过来,这样他也可以呼吸困难、一到下午就面色潮红,稍一激动就会晕厥。
如果他变成这样,威廉一定能意识到他也需要照顾,就舍不得结婚了。
“我们永远像现在这样,可以吗?”格蕾丝停下舞步,紧紧抓住威廉的手,“我记得你的话,我不想要更多,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好!我已经获得你所希望的幸福了,请不要把它从我身边拿走……”
威廉的脸色迅速萧索下去,想把手从他的手里拿出去。
格蕾丝紧紧抓着他,“不要结婚……”
“格蕾丝!”陛下喊他。
威廉的手像抓不住的船绳一样从格蕾丝的手心里滑走了,陛下轻轻揽住他的身体。
“我准备现在就开始。”陛下对他说。
“这么早?”格蕾丝恍惚地看了眼时间,刚刚十点。
陛下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捏住他的手,“我等不及了。”
格蕾丝这时才留意到克里斯眼里超乎寻常的雀跃。
他勉强笑了一下,问陛下:“你怎么这么高兴?是因为要给改革派的功臣们颁发奖章吗?”
陛下的眼睛明亮得像会发光,告诉他再耐心等一会儿,他马上就能知道了。
格蕾丝坐在离陛下最近的那个座位上,听司仪官高声朗诵将要授予的荣誉和头衔。所有的受惠者都是他的盟友,格蕾丝努力让自己显得高兴一点儿,卖力地鼓掌。
艾伦被升为上校,威廉则升为准将,这对平民阶层的人而言是了不起的殊荣。人们为他们欢呼,称他们为“斯顿双子星”。他们依次单膝跪地,国王的宝剑搭在他们的左肩,说出他们新获得的骑士荣誉所包含的格言。
格蕾丝的鼓掌多了几分真情实意,手心都拍麻了。
“最后,还有一份最重要、最光辉的荣誉——”替国王朗诵的司仪官再次开口说道。
格蕾丝感到诧异,他记得威廉应当是最后一个受勋的,因为他获得的荣誉最高。还有谁吗?
这时国王站起身了,将司仪官拉到一旁,亲自高声宣布:“不,不是荣誉,是你们所有人的恩典!是最好的恩典将要降临于我们的国家!”他回首拉起格蕾丝,让他站到自己身旁。
因着国王个人的喜好,所有宴会厅都有一个高台,乐师可以在这个高台上演奏,法拉内利先生可以在这个高台上歌唱,演员们也可以在这个高台上表演独幕剧。
现在格蕾丝和国王一起站在这个地方,面向众多好奇的面孔,恍惚以为自己是站在真正的舞台上。
他的一只手被举高了,听到克里斯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台词:“……奇异的恩典,格蕾丝.玛格丽特.纳科伦小姐,将取代不能生育的王后,成为你们所有人最慈爱的母亲!”
最疯狂的台词都不及此。寂静过后,人们识时务地鼓起掌来。
“怎么,你在担忧什么,格蕾丝?告诉我……”克里斯捧着他的脸小声问道,“担心会有人反对吗?不用怕,你看你的盟友们多高兴。他们喜欢这种惊喜,会为了你的地位去和反对者搏斗的,因为这也是他们的地位……还是说你怕大主教不同意?这个我早就想好了,如今教会威严扫地,我正好趁机推举一个我喜欢的主教去顶替现在的这个……你还在担心吗?还是说,你不高兴……”
格蕾丝忍不住去看威廉的表情。
克里斯眼里的光芒暗下去了,“当然,当然是这样……我本以为已经有所改变了,结果依然是因为斯顿准将。早有预料的事发生时,也会让人如此的不愉快。所以我只能这么做了,格蕾丝,是你迫使我如此的。”
格蕾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下意识想阻止他。
可是没人拦得住国王。克里斯冲那司仪官做了个手势,于是那名大臣再一次提起嗓门,高声宣布道:“最尊贵的国王陛下任命威廉.斯顿准将为港口驻军副司令,明日报道!”
一直热烈鼓掌的众人瞬间换了副表情,不知刚刚连升几级的陆军准将为何会被派去不景气的海军当副司令。
格蕾丝看到艾伦在和几个“盟友”低声地争执。他们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格蕾丝对他们很熟悉,知道他们的分歧已经非常严重。
不过是党同伐异,格蕾丝对此并不感到惊奇。他只奇怪克里斯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答应过我……”
“我只答应你把斯顿准将从前线调回首都。港口驻军的营地从地理上来说,仍是属于首都的。”
格蕾丝感觉克里斯忽然变成了陌生人。
“还有一件事!”克里斯忽然又用国王的语气大声说话,把格蕾丝吓了个激灵。
大厅里安静下来,观众们的表情亢奋而新奇。他们摘下了面具,脸却比面具更夸张,刺探的眼光在国王、威廉和格蕾丝的脸上游蹿。
“斯顿准将已经订婚这么久了,您不该让那位淑女等太久。为了奖励您为国家做出的贡献,我允许您在新王后加冕礼结束后举办您自己的婚礼,由这个国家的大主教为您和您的新婚妻子祈祷祝福,您看如何?”
威廉在授勋时没有显出什么激动,被调去港口海军时也没有显出什么失落,但此时他面部的肌肉几乎集体抽搐起来,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无比怪异。
“我……”他说,甚至没有加敬称。而事实上他的话也不是对着国王说的,他的眼睛是看向格蕾丝,对他说:“实际上,我已经在教堂里完成过婚礼了。”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改变。
格蕾丝恍然大悟,只有当威廉彻底割舍掉“兄长”以外的所有可能后,他才会重新离自己那么近。
格蕾丝轻轻地眨了几下眼睛,没有让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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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陛下说是“恩典”,因为格蕾丝的名字在圣经里是“恩典”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