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一步,每一步
因为国王的干涉,全国会议的代表将由各地区自行选出,然而有关竞选者的资质,夏宫中的先生们又产生巨大的分歧。
格蕾丝如今总算明白了,所谓“派别”不过是被短暂的利益划分到一起的沙子;只要不断有新问题提出来,会议桌上的争吵就永远不会停止。
所有人都在说“国家”和“社会”,可当他们说这两个词时,心里想的只是自己。
只有威廉,只有威廉是全心地希望人民能生活得更幸福。
阿伦德尔伯爵建议全国会议代表的竞选者年收入不得少于一千镑。这一苛刻要求立刻遭到威廉的反对,他请阿伦德尔伯爵考虑民意。
“对,民意,上校提醒了我。”阿伦德尔伯爵故技重施,又是那种故意曲解对方意思的说话方式,“人民的情绪需要有宣泄的出口,这一点非常重要。正如上校细心留意到的那样,我们应当加强对热门报刊的管控,在那些社会奇闻和博物趣事的版块旁边添加具有教育性质的文章,比如宣传新政策的好处。”
格蕾丝注意到,当他说到“教育”这个词时,威廉的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
可阿伦德尔伯爵还没说完他对报刊的改革建议,“我们同时要对其他出版物加强监管。如今新政不断,必须要严格审查相关的评论文章,一定要杜绝对我们不利的言论。”
威廉几乎无法在椅子上坐着了,他严厉地质问阿伦德尔伯爵:“加强对出版物的审查?伯爵大人,您这是在改革中施行倒退政策,您是想让我们回到圣多米尼克时代吗?”
“上校您误会了,怎么会是生多米尼克时代呢?那些教育性质的文章当然不能只是积极的,正如我刚才所说,人民的情绪需要宣泄,就让他们把不满和愤怒都转向教会和什一税吧,让他们在那些讽刺教会的笑话中释放多余的精力和热情。您看,这分明是伏尔泰时代啊!”
“伯爵,您把人民当傻瓜吗?人民有权自由地思考和讨论。”
“您大错特错了,上校,您口中的‘人民’是指那些普通市民吧?我告诉您,那些人什么都不懂,他们只会曲解您的思想和观点。您所谓的自由思考和讨论只会引发过度的恐慌反应和危害公共秩序的流言。您熟悉历史,应当不会否认我说的这项事实,对吗?”
“伯爵大人,您轻视人民的智力,那就更应该以正直的方式去引导——”
“引导?难道您在影射基础教育?”
“当然,‘基础的’、‘正直的’教育,而不是您刚才提到的那种‘教育’!我们都已经受够了由教会垄断知识的时代。几个月前,我们在皇冠广场为普通民众接种牛痘,那时我们惊讶地发现,竟然有四分之三的人无法正确拼写自己的名字!我们要做的教育就是将基础的知识和科学介绍给民众,这些带着光明的事物才是抨击宗教愚昧最好的武器。让理性笼罩社会,国家才能真正从教会的紧缚中释放出来,而不是靠您说的那种‘引导’。”
“上校,科学和理性只是针对教会的武器吗?当人们都学会分析因果和合理性后,他们会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穷人和富人,为什么一些人要受另一些人的管制,为什么他们赚的钱要交给国家,为什么国王是国王——”
格蕾丝在桌子下面轻轻碰了一下国王的腿。
陛下清了下嗓子,插了一句:“我还坐在这里呢,阁下。”
阿伦德尔伯爵看向国王,语气不再咄咄逼人,“陛下,我只是在做合理的假设,如果让上校按照他天真的想法来改造社会,就会在人群中引发那种疑问。”
“质疑是每个人的权利,正如接近真理。”
格蕾丝暗自扼腕,他知道威廉不该这么说。在坐的各位只有威廉是完全无畏的,因为只有他完全正直和无私。艾伦.斯顿目前为止没有发言,这已经是对威廉表达出最深厚的尊重和情意。
果然,伯爵抓住了他刚说的那个词,“权利”。他对威廉说:“恐怕您心里想的‘每个人的权利’可不只‘接近真理’这一条。”
他转向所有人了,脸上显出胜利的从容,“先生们,这个社会自有其规则,不能任由天真的冲动做主。理性的第一条就是质疑,可如果连最底层的人民都学会了质疑,谁还愿意去辛苦工作呢?无论是工厂还是农田,都不需要聪明的人民。让人民懂太多对社会无疑是有害的,他们只需要知道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的就够了。”
那些“先生们”被说服了,在接下来的投票中,阿伦德尔伯爵的两条建议都得到了采纳——全国会议的平民代表都将是富裕的有产者,而出版物的监管将被进一步加强。
格蕾丝当然投了反对票——他在当众表演过心算能力后为自己争取到了投票权。艾伦.斯顿弃权。
格蕾丝看着那些为阿伦德尔伯爵抬起手指的人,很清楚一点:与其说他们是被伯爵的口才煽动,不如说是被他提醒了本性中的自私。
为什么在取消过境税、允许粮食自由买卖、保护本国纺织品这类政策上,那个阴险的男人和威廉没有分歧呢?
因为那些改革都对他的支持者有利,能帮助他在自己的支持者中树立威信,巩固他在派系中的地位。
格蕾丝太了解这个男人了。这是个能把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人,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他才不在乎是总督还是专区区长,是御前会议还是全国会议……他根本不想改革什么不合理的特权,他只想取而代之。
会议结束后,格蕾丝陪陛下去午睡。这些无聊的会议和枯燥的文件对陛下来说消耗过大,使得陛下在散会后必须得睡上一小觉。
格蕾丝将陛下哄睡着后,起身下了床。他要去找威廉。刚刚克里斯虽然没有表态,但格蕾丝看得出来,他也被阿伦德尔伯爵说服了。
只有威廉能帮他把那个危险可怕的人物赶出夏宫。
侍卫告诉他,威廉在图书室。
阿伦德尔伯爵讽刺威廉是学者,可当他们需要颁布新法令时,又指望他,因为只有威廉能从无穷又晦涩的历史文献中找出依据。他们利用他的智慧和博学,却从不学习他的无私和正派。如果他们不需要他了呢?格蕾丝毫不怀疑他们会将他一脚踹开。
他希望艾伦这会儿和威廉在一起。
格蕾丝气愤地推开图书室的门,愕然地看到威廉正搂着安娜在桌前写字。两人听到声音后都扭过头来。
他还没有被气昏头脑,几乎立刻明白威廉是在纠正安娜的写字姿势。但他认为威廉不需要亲自握着安娜的手,更不需要站在她的背后,弯着腰,就像自己小时候学写字时那样,被威廉圈在怀里,手把手地耐心地纠正他用木棍写字母而养成的坏习惯。
他脸上还带着对阿伦德尔伯爵那些人的愤怒,眼前的景象更加重了他脸上的冷漠。
他就带着这副神情问安娜:“你也学会宫廷里的那种轻浮吗?”
威廉松开安娜的手,直起身,脸上显出愕然。
安娜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格蕾丝,眼里迅速涌出泪珠。
艾伦.斯顿确实和威廉在一起,他就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起身来到安娜旁边,把哭泣的女仆从椅子上拉起来,扶着她往外门外走。
格蕾丝自觉让出位置,低着头攥紧了拳头。
艾伦领着安娜从他身边经过时停顿了一下,他听到艾伦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他不该那样和安娜说话。
格蕾丝扭头盯着门框。他已经后悔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刚才的怒火。
“格蕾丝,过来,我和你说。”威廉对他说道,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耐心温和,并没有因为他刚才乱发脾气而厌烦他。
格蕾丝低着头,慢慢地朝威廉走过去。他在威廉面前一直是“好女孩”,勤奋、聪明、好学,威廉留给他的每一份作业他都完成得十分完美,即使是他不感兴趣的诗都能一字不落地背过,他从没在威廉面前说过一句粗俗的话。
他第一次被威廉看到自己不讲理的样子。他感到喉咙发紧,恐惧又后悔,也许威廉会由此发现他藏起来的坏脾气,还会发现他的虚伪,识破他从前的乖巧都是伪装。
“格蕾丝,我刚才正在教安娜如何正确握笔。她没有基础,只靠语言指导和示范没办法让她完全领会,所以我刚才要用手纠正她的姿势。艾伦一直都在屋里,他——”
格蕾丝已经无地自容了,威廉永远那么温和而耐心,让他忍不住扑进威廉的怀里。
威廉的手迟疑了片刻,最终抚上他的头发,“刚才安娜问我,‘威廉少爷,A的倾斜角度是怎样的呢?为什么我总是写不好看?’你还记得吗,格蕾丝,你小时候和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我当时就在想,学习机会对于身份高贵的人而言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可他们往往不珍惜,抗拒读书和思考,书写的文章总有拼写错误,对科学知识也缺乏最基本的了解。而我眼前的这个小孩子,她虽然是个女孩儿,身份也被人轻视,但是她对知识的渴望使她变得无比高贵,她的好奇心和上进心应该得到最好的尊重和保护。”
“安娜那样问我的时候,我确实想到你了,格蕾丝,我不小心把她当成了小时候的你,就忽略了男女的社交界限,对不起。”
格蕾丝的脸埋在他的胸膛上,紧紧地抱着他,用力地摇头。
“我当时那么问你,你怎么回答的?”他说话时有鼻音了,让威廉怜惜地又在他的头发上抚摸了一下。
“我当时说,可以叫我‘威廉’,也可以叫我‘哥哥’,但是不能再用‘少爷’那个词了。”
格蕾丝将他抱得更紧了,偷偷地亲吻他胸前的一枚扣子。
“哥哥,我该向安娜道歉吗?”
“当然,道歉是必须的,意识到自己错了,说‘对不起’是必做的第一步。安娜是个好女孩儿,她很爱你,我想,她会原谅你的。”
“那你呢?”格蕾丝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看向他。
“我?”
“你会原谅我吗?”
威廉看起来惊讶又心疼,“我并没有怪你啊,格蕾丝。”
“可如果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呢?如果,我是在做一种假设,我其实不是一个……‘好女孩’,我做过很多……一些,不那么高尚的事。”
威廉忍不住捧住他的脸,“格蕾丝,永远不要轻视自己。你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人,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从来都没有变过,也永远都不会变。如果你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那,”他的表情痛苦了一瞬,“那也都是我的错,并不是你的。”
格蕾丝痴痴地看着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以童年的身高仰望着威廉。
从来都是威廉,将他从充满蒸汽的洗衣房里拉出来,从迷蒙的无知中拉出来,从混沌的黑暗中拉出来,既不嫌弃他身上脏,也不嫌他年幼胆小。
“可是,我要怎么和她解释刚才的刻薄呢?”
对于这个问题,威廉也得想一想。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不知道该怎么说,就用最真诚的语气说‘对不起’吧,并且保证以后会尽量克制自己的脾气,可以做到吗?”
从来都是威廉,拉着他的手告诉他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该怎么走,才有了他如今有力的双腿,有了他如今独自迈出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