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巨人
格蕾丝提着裙子快步走了出去,在门外迎到陛下。
国王一见到他就笑了,问道:“这次会议时间怎么这么长?难道我的格蕾丝也被那些扰人心神的东西迷住了吗?”
格蕾丝忙要解释,只见陛下又凑近了,在他耳边小声问:“憋坏了吧?”
这个问题让格蕾丝顿时觉得小腹涨得难忍,十分害臊地快步朝楼上走去。
会议室连接着一间藏衣室,理论上来讲,并未限定性别,男人和女人可以一起使用。但格蕾丝已经懂得理论与实际操作之间的差别,即使有挂毯相隔,他也绝对不会和其他男人一起在同一间屋子里尿尿的。
一般情况下,他们的会议基本维持在三个小时以内,还在格蕾丝的忍受限度以内。但今天的会确实过长了,格蕾丝跑到楼上,坐在国王专属的嵌椅上尿出来时直舒服得打了个哆嗦。
格蕾丝觉得夏宫哪里都比首都的宫殿好,尤其是这只嵌在椅子里的马桶,抽水功能从来没有失效过,好用极了。他尿完以后站起身,撩起前面的裙摆抱在怀里,从嵌椅旁边的柜子里拿了方干净手绢擦了擦那个地方。
这时他听到外间的门那边有动静,忙把手绢扔掉,把裙摆整理好,从放嵌椅的隔间走了出去。
是陛下进来了。实际上也不可能有别人,这里是国王专用的隐蔽场所。
陛下抱住格蕾丝,像猫表示亲昵时那样用自己的鼻尖和脸颊蹭着格蕾丝的脸,还摸他的屁股,“你是不是故意尿这么快?什么时候才肯让我看?……”他的嘴唇亲上格蕾丝的耳朵,说:“你的耳朵变热了,你又害羞了,一说这个你就害羞。”
格蕾丝从他怀里挣出来,抱住他的两条胳膊不让他再乱摸。他脸上还红扑扑的,但神色严肃,“克里斯,我想和你说一些事。”
国王脸上有些轻佻和愉悦的笑容散去了,像是无奈似的,用叹气的口吻说:“好吧。”
因为已经到了他们一起散步的时间,国王很看重这个,所以格蕾丝一开始没有开口。等到了湖边,他们沿着湖岸走时,他才说起今天开会的内容。
说到一半,陛下打断了他,“所以,我们的先生们已经决定要开全国会议了,是吗?”
格蕾丝小心地打量陛下的神色,“你不希望吗,克里斯?”
陛下摇头,“我不赞同。”
这有些出乎格蕾丝的意料了,陛下很少对这些事表达出如此明确果断的态度。他不由问道:“为什么呢?是因为最初是由大主教和高等法院提出来的吗?”
陛下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说了一句更出乎他意料的话:“再和我多说一些,格蕾丝,他们每个人说了什么,用的什么语气、什么表情,都告诉我。
于是格蕾丝就把整个会议给国王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那场争执时,格蕾丝的情绪激动了起来,问陛下:“阿伦德尔伯爵为什么那么说?他是在编造有关卢梭的谎言吗?”
“不是,卢梭确实抛弃了他的私生子,他自己在《忏悔录》中承认过这一罪行,伏尔泰也曾利用他的这个污点对他进行猛烈攻击。阿伦德尔伯爵很聪明,倘若他攻击卢梭的思想与观点,斯顿上尉一定会与他激烈地辩论一番,输赢不好预测,而且吃力;可如果他攻击卢梭的私生活,上尉将毫无办法。”
格蕾丝的表情像只被打断了进食的兔子,张得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嘴。
陛下被他逗笑了,“很惊讶吗?原来国王也会阅读,你是在想这个吗?”
格蕾丝忙合上嘴,好奇地问:“你真的读过卢梭的书吗?你还读过他别的书吗?他们说他狂热暴虐,是真的吗?”他早就好奇这件事了,但是不好意思问威廉或者艾伦,因为他们常把伏尔泰、柏拉图、孟德斯鸠还有卢梭这些人的名字挂在嘴边,他们对这些名人如此熟悉,就显得他那么无知。
“卢梭把上流社会描述成长满虱子的假发和在厕所里交换性病的场所,这对我而言简直是最恶心的诽谤;可当你环视周围时,你又不能否认他说得不对。这个例子就能说明一切,他的所有言论都恶心得让人愤怒、危险得让人战栗,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伏尔泰虽然对贵族友爱一些,攻击起卢梭来也堪称尖酸刻薄,可对我来说,这个人也是一样的讨厌,只除了他热爱戏剧这一点——哦对了,还可以加上他攻击教会的那些文章,这个人很擅长巧妙的讽刺,能让人发笑。”
格蕾丝看向陛下的眼神简直可以用崇拜来形容了。
陛下又笑了,摸了下他的脸,“看来我的格蕾丝果然被那些东西迷住了。当台上表演我写的戏剧时,我总希望能看到你冲我露出这种表情,但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克里斯……”格蕾丝不由轻轻地喊了他一声,“你这么聪明,懂的还这么多,你为什么不去和我们一起开会呢?”
“因为没有意义。”陛下从他身边走开,走进了湖里。水漫过他的脚面,浸湿了他的鞋子。
“格蕾丝,你现在是十九岁。当我在你这个年纪、甚至更年轻一些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对那些东西极度着迷。那时候我可能比卢梭还要狂热,因为我是未来的国王、是被王后和摄政王压制着的王储,我比今天与你开会的那些先生中的任何一个都渴望改变。”
“可我很快就发现,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可以使用阴谋,也可以发动政变。每一个想杀死我的人最终都被我杀死了:摄政王死在王后的卧室里,我的母亲死在被软禁的城堡里,我的弟弟染上了天花。我让自己成为了真正的国王,可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变。这个国家依旧不可避免地在一天天地走向毁灭,就像巨大的车轮从山顶滚下来,所有试图挡在它前面的人都显得那么可怜与可笑,注定将被它撵成灰尘。”
“克里斯!”格蕾丝大喊了一声,从背后抱住了陛下,声音变得哽咽,“为什么我听你说这些感到这么难过!”
陛下没有转过身,但他轻轻地靠进格蕾丝的怀里,并用自己的手覆在格蕾丝抱在自己身前的手上。
“我也为这个哭过几次。不过幸好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人总是莫名其妙就死了,既然如此,为何不趁还活着,尽量去享受快乐呢?”
“我不明白。”格蕾丝在他身后说道,脸埋在他的颈部,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有一个也叫‘路易’的国王说过,‘在我之后,洪水滔天’,这就是我的感受,格蕾丝。我曾经无数次地试图在沙滩上堆起城堡,可每次当我刚造出一点儿样子,湖水就漫上来了,将我的城堡冲毁,再退回到湖里,像是在窥视着我,等待我下一次不自量力地尝试。每一次都是如此。”
“承认这个其实是很让人尴尬的,尤其在你面前。可我如今确实选择离湖水远一些,以防被湿了鞋子。”国王离开了格蕾丝的怀抱,从湖水里走出来,站回到沙滩上。他给格蕾丝看自己的鞋,“看,全湿了,这样走回去多难受,你也快从水里出来吧。”
可格蕾丝依旧固执地站在水里,对国王说:“你这样是不负责的,是懒惰!”
“你在指责我吗?”
格蕾丝抿着唇没有说话,那就是默认了。
“你这样说有些伤人了,格蕾丝。”
“可还有更多的人在受更大的伤害!那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养不起自己的孩子——”
“永远都有人在受苦,这不是我的错。应该怪神,为什么要把人赶到这么贫瘠的土壤上,让人们永远种不出足够填饱肚子的食物。”
“谁能保证什么人做了什么,就能让国家少受一些苦呢?法国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启蒙思想已经被证明是失败的,那些和你开会的先生们所崇拜的巨人们也没能挡住那只巨大的轮子,是他们亲自把法国人民领进深重的苦难中。与其冒那种险,我宁可让湖面保持平静,也不要亲自掀起巨浪冲毁一切。”
“格蕾丝,我知道你不喜欢王宫,不喜欢那些裙子和首饰,我都可以依着你。我们搬到夏宫来住,躲开那些讨厌的人,你也可以不穿那些累人的衣服,甚至你喜欢掺和那些事、听他们说那些东西,我都不拦着你。”
“但是你得明白,不一定是新的就是好的。”
“王宫里之所以那么拥挤,是我的曾祖父为了避免领主之间的内战,将那些大贵族吸引到王宫来。他发明出很多享乐的方式,并不是为了取悦他自己,他只是想让贵族们安心住在宫殿里,而不要总想着怎么和邻居打仗,或者怎么联起手来对付国王。包括那些奢侈的规矩,也只是为了让贵族们崇拜国王,把国王的一切当做时尚去模仿,把国王当做榜样。”
“还有那些衣服、假发、鼻烟盒、地毯,所有这些你不喜欢的奢侈的玩意儿,也都是为了从贵族手里刮出钱来。这些时尚的规矩是由最不时尚的财政大臣发明的,他书写法律规定在王宫里必须穿几层的衣服、一年要制作多少套新的首饰。他本人并不是假发的狂热爱好者,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贵族花钱。贵族们不纳税,但是他的裁缝要纳税、他的理发师要纳税,他的首饰供应商、他的糕点师、他的马车夫,所有赚他钱的人都要纳税。只有通过那些长着虱子的假发、沾了尿的裙子和把牙齿变黑把嘴巴变臭的甜点,钱才能从贵族手里流进国库,再流向穷人。”
“格蕾丝,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它表面看起来那样,所有现存的规则都有他的道理。它们最初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为了显得可笑和让你奚落的。‘Was vernünftig ist, das ist wirklich; und was wirklich ist, das ist vernünftig’,记住这句话,让斯顿上校解释给你听,不要总想着颠覆传统。我喜欢戏剧并不是因为它总能令观众惊奇,恰恰相反,我喜欢它的可预测性,只要剧本写完,你就知道结局一定会如此。而现实不是这样。”
陛下说完这些,转过身离开了。
格蕾丝独自在水里站了一会儿,突然朝他的背影大喊:“可是已经在改变了!艾伦.斯顿用新式的军队和战术打赢了好几年都没打赢的仗,赫尔曼医生的牛痘遏制了天花在城市中蔓延,这些都是新的,也都是管用的!克里斯,你不是独自面对那只该死的、巨大的轮子,在那个会议室里的那些人,即使是我最厌烦的那几个,他们也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他们是和你一起站在山脚下!我们不一定挡不住它!”
“‘不一定’?你也承认也许会失败,对吗?”克里斯转过头来,“那种失败对于普通人和对于国王来说是不一样的。知道那个同意开全国会议的‘路易’是怎么死的吗?在几万名市民的眼前被一架巨大的机器砍下脑袋。对于一个国王来说,不会再有更不体面的死法。所以我讨厌人们那么喊我:‘路易国王’。我宁可自己割断喉咙,也不要当第二个‘断头路易’。”
陛下离开了,第一次没有等格蕾丝,就这样走了。
第二天,格蕾丝依旧在陛下之前醒来。他没有像往常那些醒来后立刻就下了床,简单梳洗一番,吃一点东西,然后就去会议室。
他今天坐在床上发愣了,看着陛下安静的睡颜。克里斯闭上眼睛后,会显得他的眼睛更长了,而他苍白的脸色也更加惹人怜爱。
这时格蕾丝有两种选择,照旧去会议室,或者,去小剧院。
他在小剧院里和陛下一起开心过。王宫里有一幅关于宙斯与欧罗巴的画,是个不穿衣服的女人快乐地坐在一只公牛背上。他对陛下说,那幅画一点儿都不神秘,反而非常可笑,因为不可能有女人愿意不穿衣服就坐到牛背上,还是露天的环境。
当时他把陛下逗笑了,下个月他就在小剧院里看到了这个主题的滑稽戏。
演员们说,从没有人把古希腊神话写成滑稽戏,这让他们演起来很别扭。但是当格蕾丝看到套着牛头和牛皮的演员趴在饰演欧罗巴的女演员身上拱屁股时,他还是笑得像公鸡打鸣一样响。
可是在会议室里他不可能那样笑出来。只要一走进那扇门、坐到那张桌子前,他的心就被紧张的情绪包裹着,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嘴唇变得紧绷,他像个即将上战场的战士,调动身体里所有的能量来准备打一场仗。
可如果这些仗最终会失败呢?
当威廉和艾伦走上战场时,他们会害怕失败吗?
如果他们的所有努力没有使一切变得更好,而是更糟,他到时候是不是就会后悔没有去小剧院,没有对着那些下流的表演捧腹大笑?后悔没有听克里斯的忠告?
他会害了克里斯吗?让那种可怕的事也发生在他们身上?
他这样看着陛下的睡颜愣了很久,又异常缓慢地下了床、穿上衣服。
他最终还是走进了那间会议室,当他进去时,桌边已经坐满了人。他看到威廉和艾伦在冲他微笑。
当会议开到一半时,门被打开了,他看到国王的近身侍卫走进来,宣布陛下过来了。
他看到克里斯步伐稳重地走进来,宣布以后他会和他们一起开会。
国王还说,“人们喜欢幻想国王有两米多高,有着铁一样的拳头和肩膀。很遗憾我只是中等身材,但我希望自己能够向他证明,国王在精神和行动上可以是一名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