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停滞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
那前方等待我的黑车、黑伞、黑巷,像极了恐怖电影悲剧开场,又或是死神上线,照名单收人。
而撑伞的人把伞面往上抬,露出那与我7分相似的下半张脸。
我就更加犯怵了。
我的眉眼轮廓基本继承了我妈的柔美,唯有嘴唇是和我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唇薄且利,是薄情像的标配。
从小到大,我从我老爹那如刀拉开的嘴里就没听过几句好话。话语但凡从他口里蹦出,基本都是对我的贬低和谩骂。
唯一一次平等的交流,发生在几个月前,我爸难得坐下来,和我心平气和的交谈。
他和蔼的告诉我,他把我的志愿改了。
我则对此表现出过分的受宠若惊,起身掀桌,摔门而去。
虽然说我并不后悔做出离家出走的决定,但多年来我爸盘旋在我头顶的阴影还是让我 在回想起那日的胆大妄时,不由得打了十几个哆嗦。
于是我现在面对伞下的他,就更加发怵了。
钟林云的反应很快,我停下后半秒,他便也随着我停了,没把我扔到冰凉的雨夜中。
他稍稍侧过头,然后往前半步,把我拢到他身后。
钟林云应该是不认识我爸的,在我们相识的那几年少年时光里,别说他没见过我爸,就连我都很少有和我爸面对面的机会。
但或许是他从我苍白的脸色上看出了什么,又或是敏锐的直觉让他猜到了对面来者不善。
总之他把我拉到了身后,像小时候无数次遇到围堵时一样。
而我则从他的动作里收获了些许勇气。
我轻轻拉动他外套的下摆,钟林云低头,询问的眼神。
我冲他笑笑,嘴角有些僵硬,大抵是笑得比较难看的。
“我爸。”我小声说,”没事。”
我往前走,钟林云跟上,不那么宽广的伞载着我们到达黑伞跟前。
伞边抬起,视线拉平,我鼓起勇气抬头,看清楚我爸的面容。
我爸和印象中一样,严肃、古板,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气势。
他看起来状态不错,丝毫没有受到“儿子离家出走许久未回”的影响。
“离家这么久,怎么也不给爸爸打个电话。”他开口,和蔼的问。
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是了,在外人面前,或者说甚至在我没表现出违背他的意愿的时刻,他总是愿意用平和的姿态,展示一下自己作为长辈的慈爱的。
“太忙了,没时间打。”我声音硬邦邦的,声线紧绷,随时有可能断裂。
“忙?”这下轮到我爸似乎有些疑惑,但他只不动声色地顿一下,问,“忙什么。”
“挣钱啊。”我说,“不然饿死吗?”
我想我说的话一定让他想起了下令停掉的那我的银行卡这件事。我看到他眉间抽动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想他大概以为停掉卡以后,没有能力的废物儿子就会走投无路的回家。但事实没有,他的计划失败了,我在这次与他的对抗中取得了微弱的胜利。
“挺好的。”我爸说,“你愿意出来体验一下社会生活,爸爸很欣慰。”
他上下扫视我:“你现在这样挺好的……比你以前正常许多。”
他的话如同针尖,狠狠刺了我一下。
我被戳中了痛点,一个早就大方袒露在空气中的,我以为早就不会再痛了的痛点。
雨水打在地上溅起来,运动裤裤脚湿了,黏在我脚腕子上,冰凉又难受。
短裙、短裤、连衣裙都不会这么难受。
我想。
我选错衣服了。
至少今天,我选错了。
见我沉默,我爸又开口了。
“你应该去看看你妈妈的,她很想你。”
“我该怎么去看呢?”我声音尖锐、急促,很是刺耳,“是‘正常’的去吗?还是‘不正常’的去呢?”
我爸没有说话,两个伞之间,只有我急促的呼吸声。
“哦我知道了。”我讽刺的笑笑,“是‘不正常’的去吧,因为去见‘不正常’的人,就得‘不正常’的去见啊。”
“墨珩!”我爸沉声打断我的话语。他语气咬得很重,像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者他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事。
他被我激怒了。
我想。
因为他平时根本不屑叫我的名字。
我安静下来,平和的看着他。
他其实也没看起来那么好,发根露出斑白,该补色了。
老爸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神态,他视线左移,稍稍扫过钟林云。
“这位是……”
“朋友。”
我抢在钟林云前面回答,他瞥我一眼,把“合租对象”的“合”音吞了下去。
我爸的神色放松了些,准确说是轻视了许多。
他向来是看不起我的交友圈的,他总认为我那些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只会把我带入歧途,我应该远离他们,和他的合作对象的儿女——他口中所谓的“精英群体”交往。
钟林云靠外侧的右边袖子被雨水打湿了,他早早就把袖口撩上去,露出缠着绷带的小臂。
我很明显的感觉到我爸的视线在潮湿的绷带上扫过,连带着白色纹路下面崎岖的疤痕以及若隐若现的纹身。
他再看向我时,视线里带上了明显的不赞同。
“我早就跟你说过,要谨慎选择交友圈……”
“爸。”我打断他。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断他,我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对我父亲有着阴影般的畏惧,在他面前我就是遇到危险的乌龟,撒哈拉沙漠的鸵鸟,除了埋头啥都不会。
但是我知道我不想让他说下去,我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会很难听,我不想让钟林云听到这些话,我不想让他鄙夷的,用他所谓的“精英思维”,无脑的批判钟林云。
我看着他,有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勇气。
这是我在雨里走了大半个小时,付出一双运动鞋代价接回来的人。
不是谁拿来用作批判我的素材。
我的右手抬起,重新搭在钟林云的臂弯上。
“爸,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说的‘朋友’,就是真的‘朋友’了吧。”我笑起来,那种虚假又隐晦的笑容。
我爸不说话,面色沉沉,不悦的看着我攀在黑色外套上的手指。
我贴过去,整个人半吊在钟林云身上,语气吊儿郎当的,很是不安分。
“我们年轻人这个圈子里呢,朋友有很多耍法……举个例子,‘男朋友’可以叫‘朋友’,‘炮友’也可.......”
“墨珩!”我爸厉声喝道,“别一副难看的不入流样子!”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伞上的水滴随着手抖个不停,看起来是真的气得不轻。
“正常一点!”他咬字沉重,“丢人!”
我的嘴角一点点下撇,直至弧度消失。
我的手往下滑,从钟林云的外套上一直往下。这是因为我在蓄力,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花费力气,连同抬手的力气一并抽走,甚至让我无法维持佯装的无所谓姿态。
我的手缓缓下滑,指尖擦过钟林云的外套,勾下几滴水珠。
这么摔下来,打到大腿外侧,应该也是会有些疼的。
我无厘头的想。
你看,这个学名为我父亲的生物,总是能准确打在我的伤口上。
我吸两口气,相像中的疼痛没有降临。
钟林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攥在掌心。
我不知他为何忽然这么做,可能是为了配合我刚才的说辞。
他的掌心很热,透着能将雨夜寒气趋尽的热气。
我冰冷的手指被他的温度感染,僵死的心脏也逐渐开始跳动。
我爸看着我们黏连的双手,眉头皱起,满脸的不赞同。
“我就是不正常啊。”我抬眼,一字一句的说,“我没有一个正常的妈,没有一个正常的爹,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在畸形环境中被当成女孩养大的人,怎么可能正常呢?”
树枝上雨水汇集,树叶挂不住愈发沉重的积水,叶尖下垂,送下一大捧水珠。
光滑的雨滴落下,砸在地面突起的石子上,圆润和尖锐对撞,一方破碎,一方则狼狈不堪。
尘埃落定了。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钟林云还拉着我的手。
不是他乐意这么做,而是我浑浑噩噩的,他不拉着我,我绝对能准确无误地踏入烂尾楼门前,某个前两天被偷走盖子的下水井里。
我在椅子上坐下,湿透的鞋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钟林云没凶我,也没提醒我脱鞋。
他拖着另一把椅子过来,在我面前坐下。
“今天.......我爸说的话你不要在意,我替他道歉......至于别的......要问什么你就问吧。”我低声说。
“他没说什么。”钟林云很轻的说。“你打断了,我什么都没听到。”
我吸吸鼻子,心道这可能是不幸中的万幸。
钟林云还坐在那,很专注的看着我,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我小声说。
钟林云俯身,往我这边靠。
他的刘海该剪了,几缕漆黑发丝垂下来,亮闪闪的,挂着水珠,要落不落的让人心慌。
“你想哭吗?”他认真的问。
我揉下酸疼的眼眶。
“有点。”我闷闷地说。
“那就哭吧。”他更靠近了些,手指轻轻触碰我的脸颊。
他头顶发丝上那滴恼人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和我的眼泪一起,在球鞋留下的水坑边上留下一个不起眼的水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