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钟林云出去了,我依照他的祝福,躲在两道门中间,隔着铁门悄悄往外看。
这个场景有些情景复现的熟悉,小时候每次碰上麻烦,大抵都是这样,钟林云冲上去顶着,我找个地方躲起来。
其实一开始,我也并不是没有帮忙的念头,但抵不住实在身娇体弱,我冲上去,立马被高年级的学生一掌拍趴下了。
我捂着擦破皮的膝盖哇哇大哭,弄得本来在前面所向披靡的钟林云猛然回头,掉头回来,把拍我那个学生摁在地上揍。
期间他顾不上后背,被人在背上猛踹两脚,第二天一片乌青,走路都得扶着腰……
从那以后我就学聪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遇到事也不逞能,乖乖找个地方藏好,争取不给钟林云留把柄。
所以现在也一样。
那长刘海的小哥似乎真的和钟林云认识,见他出来笑了笑,还拿出烟盒,问钟林云要不要来一根。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指间还衔着根细长的烟,烟丝徐徐上升,在透气性不好的楼道里盘旋。
我皱皱鼻子,没忍住,打了几个喷嚏。
大概是声响弄大了,那小哥抬眼,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实际平平无奇,什么情绪都没,但我还是如惊弓之鸟,一下把半掩着的铁门关上了。
小哥抬烟,冲我的方向指了下,看着钟林云,说了些什么。
钟林云回头,很短暂的看我一眼,又转回去,和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两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传到我这里就只剩下“嗡嗡”的音效,说的什么都听不清晰。
听觉被封死,于是我只能睁大眼,试图通过画面来猜测两人的对话内容。
我看到那小哥又笑了笑,把烟摁墙上灭了,烟头往裤兜里一丢。
他把烟盒也收起来,笑着说了什么。
他的神色很轻松,所以我也放松了几分,觉得这次或许没那么严重。
我的直觉是对的,钟林云和小哥的对话没有持续很久,他们只普普通通说了几句话,然后便结束了会面。
那小哥抬手拍拍钟林云的肩膀,又抬眼冲我吹了声口哨。
我依旧抱有些警惕,听到那声响便往后缩了缩。
再往前看的时候,人已经走了,脚步回荡在楼梯道里,而钟林云则站在门口。
他没带钥匙,而我把门关上了。
我连忙把门打开,问:“怎么样?”
“解决了。”钟林云的神色也是少有的轻松,他很短暂的对我笑一下,“暂时。”
一块重石落下,我也开心起来,嘴角还没咧开,就被钟林云身上附带的烟味呛得弯下腰来,不住咳嗽。
钟林云面色一变,后退半步,拉开一段距离。
“抱歉。”他说。
烟味淡了,我也缓过来一些,摇着手说。
“没事。”我说,“是我这个鼻子太娇弱,动不动受刺激。”
我揉揉鼻子,又有些疑惑。
“你现在是不抽烟了吗?”我问。
“嗯。”钟林云应答一声。
“那很好呀。”我嘟囔,“上次见你时你好像烟瘾还很重的样子……什么时候戒掉的啊。”
钟林云没有立刻接话,不知是在回忆还是不打算说了。
我从柜子上的纸盒子里抽出两张纸巾,捻掉咳出来的眼泪。
就当我以为钟林云不打算说的时候,他开口了。
“上次见面之后。”他说。
托钟林云的福,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忽地回忆起了我和钟林云在这间出租屋重逢前的最后一次会面。
我和钟林云相识于小学四年级上半学期的秋日,分别在小升初暑假的蝉鸣里。
钟林云要搬家,去隔壁城市。
决定早就下了,钟林云报考的初中就在那个城市。
也怪不得之前每次我嚷嚷着,畅想初中生活的时候,钟林云都抿着嘴,很敷衍的勾着嘴角,要笑不笑,一言不发。
他走的时候没告诉我理由,结合近些日子的信息,我也大概猜到,是他那倒霉老爹,要带着儿子,去躲债。
钟林云搬家那天,我是去了的。
逃了舞蹈课,无视了钟林云再三强调的“远看”。
我小跑到那辆严重超载的二手马自达前,大哭着拍打充满划痕的玻璃。
钟林云迫不得已下车,门开时带来他老爹的谩骂,以及满车的烟味。
我在呛人的烟雾里咳嗽着,抓住钟林云的衣服下摆。
我哭得崩溃,一个城市的距离对于十二岁的少年来讲太远了,是没有任何可能和能力能够到达的“远方”。
我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胡乱和钟林云说着什么。
那时候我还天真,面对铁板钉钉的事实,也可以任性的问出“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我记不大清钟林云的表情,或许他也没有怎么做出表情。
他那时就是很奇怪的人,正面的情绪收敛,负面的情绪掩藏。
我纠缠着逼迫他开心的时候笑,最终没能成功告诉他伤心的时候可以哭。
钟林云他爹的骂声不住的从前座传来,声音很大、很凶,骂得也很难听。
我向来是害怕长辈的责骂的,但那次,我清晰的知晓,越涌越凶的眼泪,不是因为那骂声。
钟林云转回去回了句什么,声音梗着,拳头也握紧。
他在愤怒时终于有些表情,腮帮子稍稍鼓着,像竖毛警告入侵者的幼年凶兽。
但他的回击只招致更难听的怒骂。
钟林云在骂声里低头磨着牙,最终松开拳,伸手捂着我的耳朵。
于是我便在一片寂寥中嚎啕大哭。
整个初中,我都没和钟林云联系过。
小学的时候他和我没有手机,我手上便只有他搬家前的座机号码。
第一次拿到手机的时候,我兴奋的给那行作废了的号码打电话,心里祈祷某位不知名的仙女可以帮我联系上钟林云,但仙女不存在,或者很忙,总之我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有的只是耳边忙音的“空号”。
这种事情发生的多了,我便逐渐放弃去联系钟林云了。
我的初中生活过得还可以,有几个朋友,虽然不交心,但人际关系总归是不如小学时候那么糟糕。
人类小时候或许更接近兽,喜怒哀乐都表现在面上,连同恶也格外明显。
长大些日子,学会掩藏和伪装了,善良的人就多了起来。
我再次遇见钟林云,是在初三下半学期,一个类似离别那时的炎热夏日。
那时我忙着准备艺考,每日都一头扎进舞室,到傍晚才出来。
那是一个很平凡的傍晚,唯一的不同就是晚霞比寻常亮一些,但我的劳累和疲惫不允许我欣赏这美景,只闷头和几个舞室玩得好的女孩子,闲聊着往外走。
我家其实是有能力派车来送我回去的,但我爹被我“让孩子自己回去显得自立家教好”的理由说服,允许了我自己公交地铁回去的行为,我便因此也得已偷取一丁点自由时光,下课后能够在外面闲逛上一段时间,逃避“家”这个,让我窒息的场所。
那天出来后,没走出两步,我就感觉有人跟着我,回头确认,只看到一个低着头的身影快步走入小巷。
那身影给我莫名的熟悉感,但我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把其从我记忆里挖出来。
我转回去,若有所思的和同伴一起往前走,大概走出一条街的距离,我心一横,说我有东西落在舞室了,然后也不等同伴反应,回头狂奔。
我跑得很快,留下一阵汽车喇叭的轰鸣,和同伴们的惊呼。
我已经听不进去这些,我要去确认一些东西。
跑回舞室门口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心脏跳得太快了,甚至隐约有些闷疼。
凭着记忆,我找到那人进入的小巷,里面很黑,一长条路就只一盏昏暗的灯。
我有些畏惧,但还是一头扎进去。
不是所有的勇敢都能换来相应的美好结局。
我从巷子一头走向另外一头,除了窝在角落的大黄狗和黑猫,什么都没发现。
我站在尽头,对着黑漆漆的砖墙发了会呆,然后垂头丧气的往回走。
我低着头,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不平整的砖土路往外走。
脚下忽然一顿,感觉路口的光被人挡住,视线黯淡不少。
一抬头,钟林云站在巷子尽头。
第一时间,我其实没有认出那是钟林云。
三年时间,他长高的不少,肩膀也理所应当的拉宽。
他站在那,背着光,光影勾勒出略微比成年人单薄些的体型。
他的五官也锋利了不少,婴儿肥褪得差不多,下颚线条锐利,脸颊透着一种脱相的消瘦感。
他变了这么多,多到甚至我和他在大街上迎面相遇,我都不大可能认出来的程度。
但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刻,在我的感官依旧疑惑的时候,我的直觉已经和他相认。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我的脚踝已经自觉动起来。
我在泥土路里踉跄着,绊了好几下,跌跌撞撞的扑到钟林云身上。
他真的好高,我这些年也长高了些许,可还是要踮起脚才能环上他的肩膀。
他也变得很瘦,小孩子的柔软在三年里消失的淋漓尽致,我扑上去,像撞上一堵不平整的墙,凸起的锁骨、肋骨硌得我生疼。
但我还是紧紧的抱住他,用我残存在内心的那些来自童年的熟稔和热情。
钟林云则一动不动,像僵死在那里一般。
他一只手衔着烟,火星徐徐,小半支烟已经焚烧,烟灰几乎烫到手指。
许久,他手轻轻颤一下,烟灰抖落,落在地面上,和泥土混到一起。
他抬起另一只手,像小时候每次安慰我一般,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