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尾声(3)
◎傅眉的离去◎
枫竹摇动, 秋日明澈,论道不觉光阴,惊醒已是黄昏。
——“咩!”
山海阁的门开了。顾老师倚在门旁, 微笑着望着她们。一头小麒麟背着小书包,快快活活地跑了过来, 嘴边还有一点残留的点心屑。顾老师向来宠拂晓。
云乘月站起身,对顾老师行了一礼。她知道对方是一名值得尊敬的老师。
顾老师冲她摆摆手,转身关上门。山海阁也要关了,她还要去最后检查一遍藏书。
“咩……”拂晓回过头, 怔怔地望着山海阁。
陆莹在旁边逗它:“明天我们就要离开去白玉京了, 小麒麟,你见不到顾老师了, 难不难过?”
拂晓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看山海阁,再看看陆莹, 重重点头。
“可是我们可能很久很久都见不到顾老师了。”
“咩……?”
拂晓茫然地去看云乘月, 问:是真的吗?
“不会。你要是想回来看顾老师,什么时候都行。陆莹逗你呢。”云乘月把它抱起来,“我们拂晓可是一头有懂得穿梭空间的麒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咩!”
拂晓重重点头,又快乐地摇起了尾巴。
陆莹撇嘴:“你就宠它吧。小孩子家家,早点懂事比较好。”
“按麒麟的岁数,拂晓甚至是个婴儿……你确定你要欺负它?”
陆莹一噎。怎么就是欺负了?不过一个婴儿, 好吧, 她才不想担一个欺负婴儿的名头。
“算了, 不和你争。”她悻悻道, “你要回院子吗?”
“我要去后山。明天早上我们直接在山门前见?”
“也行。那我先回去了。我打算再去买点蟹壳黄当早饭,你要不要?我帮你带一个。”
“要。我还要豆浆。”
“知道了。”
陆莹走得很潇洒,架着飞舟,堪称一骑绝尘。她的飞舟是新的,外观简洁优美,性能相当好。这是云乘月送她的,这是她们在罗城的约定。陆莹很喜欢这架新飞舟。
拂晓歪头望着她的背影。
“咩?”
——陆莹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她不想去。她可是奉行‘知道越多死得越快’的人。”
云乘月忍不住笑了,觉得陆莹真是很有意思,你觉得她很坏的时候,她偏偏又能善给你看,你以为她会明哲保身,偏偏她能冲上去拼命,可当你觉得能对她无话不谈,她又跑得飞快,生怕听多了威及自己的小命。她怎么这么有意思?活得有滋有味。如果是陆莹在她的位置上,一定不会遇到“缺乏烟火气”这种事——她就是烟火气本身。
……
秋季的白昼明显短了。晚霞一起,星河便升。
云乘月一边啃牛肉酥饼(晚饭),一边到了后山。后山还是那样,细密的文字组成巨大的绳索,将这片区域捆得严严实实。一进去就是永夜。她抬头看天,以前觉得这片星空虚假,可现在再看,她却生出一点熟悉:这些星星的位置,分明是千年前的模样。
她一直到了那座山头,见到那座小木屋。这里静悄悄的,山林绿得浓烈,仿佛忘了季节更替。
有两人已经站在木屋外,正负手沉思。一人身材高大,留着整齐的黑胡子,五官深刻、面容严肃,另一名则是肤色白皙的圆脸青年。
“张……夫子?还有鲁润师兄?”云乘月迟疑道。
那正是律法大道的师徒二人。张廉张夫子,以及他的亲传弟子鲁润。
“咳……云同学来了?”
张夫子看上去有些尴尬。虽然他表面还是那么严肃,但刚正的人很难拥有完美的伪装。他在原地僵硬地站着,看看云乘月,又看看身后的木屋,姿态居然有些狼狈。最后,他嘟哝了几句客套话,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守心,你继续在这里待着!”
张夫子扔下这么一句,一转身就消失了。
云乘月一头雾水,只能去看鲁润:“鲁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你和张夫子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们认识傅眉?”
“这个……呃,云师妹,好久不见。至于老师,还有傅前辈,呃,这个,确实是旧识,还有我也知道傅前辈的存在……唉,总之,之前一直瞒着你,我先跟你赔个不是。”
“老师和我今天来,是为了给云师妹做个见证。”
鲁润苦笑着作揖,也有点尴尬。不过他有一张天生亲切的圆脸,还带着少年人的无害感,所以连尴尬也显得可亲。他是那种,即使好几年不见,见面笑一笑,就能让人觉得熟悉的性格。
“见证?”云乘月疑惑了片刻,就抛下了这个问题,转而眼睛微亮,“你先告诉我,张夫子和傅眉是旧识?什么样的旧识?”
刚才张夫子分明是不好意思了。真是稀奇。虽然她跟这位律法大道的夫子不熟,却也知道他是个方正君子。方正君子能有什么忸怩的?肯定有故事。
鲁润有点惊讶,心想云师妹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再看她手里还捧着最后一点牛肉酥饼,嘴边还有一点残渣,满脸写着“我很感兴趣,快告诉我吧”——俨然是山下最平凡的活泼少女,哪有半分山上学子的清高自持。和之前更是完全两样。
“老师的事情,我不该多说。”鲁润先是摇头,一本正经,“不过,今天的事也和云师妹相关,所以告诉云师妹并不逾礼。我的老师曾与傅前辈是一对道侣……!”
咚——!
一只木碗从小屋里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砸在了鲁润后脑勺上。
——“那小子!满口胡言什么,是找打还是找死?”
不见傅眉其人,却听得出她语气凛然。然而,无论是鲁润还是云乘月,都听出了她声音的虚弱。
他们对视一眼,都不再多言,立即进了屋子。
“傅眉,你感觉如何?”云乘月问。
“好得很。”傅眉斜坐在床上,散着头发,神情还是那么淡然,又透着一丝高傲。但一豆昏黄的烛光,却掩不住她憔悴的面色。她嘴唇白中带青,竟有些奄奄一息的样子。
这一照面,连鲁润都惊在了原地。“傅前辈……”他喃喃道,“我,我马上叫老师回来!”
“叫什么叫?不就是做个见证,你啊他啊都一样,别做这么忸怩的情态。”傅眉不耐烦地摆摆手,又咳了几声,好咽下嗓子里的沙哑。
“我只是多睡了一段时间……一下子醒来,有些不适应。”她看向云乘月,多打量了她几眼,忽地露出个微笑,“嗯,你现在看上去就好得多,比当年宋幼薇更好。”
之前在罗城,傅眉以神魂潜入,宁肯燃烧自己,也要隔空给那幕后人一剑。正是那一剑,逼走了幕后人,断了鲤龙的后路,而她自己在大笑中消失。
她的身体则陷入了沉睡。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一剑不单伤到了神秘的幕后人,也重伤了她自己,而且危及到了生命,她才会陷入沉眠。
如今,她总算醒了。
云乘月总算松了口气,诚恳道:“你没事就好。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这个么……”傅眉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我快死了。”
“……什么?”
“傅前辈?!”
“大惊小怪什么。人总有一死,我活得够久了,想做的事也做了。可惜没能杀了那个人……我真不喜欢这样。我喜欢亲眼看仇人遭报应。”傅眉说得很平淡,“云乘月,之后你帮我杀了他,我在九泉下记你人情。”
“……”
“默不作声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难过的,你们两个都是第四境的修士了,难道还没看淡生死?”
鲁润猛地抬头:“我要去找老师!”
说罢转身就要跑。
“站住,不准去!我不想看见他。”傅眉咳了几声,“而且,你道他不知道我要死了么?他知道,王夫子也知道,我们都知道。只是他晓得我不想见他,才识相地滚了。我算他还有点良心。”
鲁润讷讷地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字词,无措地站在原地。他的神情并不很悲伤,更多是震惊和疑惑,就像一只蚂蚁望着濒死的大象,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强横的生物也会死去,而且就在自己眼前。她难道不该在什么厉害的战场上,英勇壮丽地死去?或者作为罪恶的一方,被刚正不阿的律法诛杀……
鲁润承认,他一直不觉得这位傅前辈是好人。可是这样平凡地卧在床上死去?他简直难以理解。
他只能愣愣地站着。
傅眉反而笑了笑。她此时感到了一种不符合她性格的宽容,觉得这傻愣愣的小家伙简直有点可爱了。
“云乘月,你过来。我还保管着你的东西。你那封信,喏,还给你。”
她递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云乘月沉默地接过来,扫了一眼,毫不意外地发现信已经被拆过了,而且厚了很多。显然,傅眉遵守承诺,增添了很多她觉得是真相的往事。
“你不看?”
云乘月摇摇头:“我想看。可现在……”
“怎么一个个都把生死看得这么重。”
傅眉更笑起来。她有一张属于中年女人的清瘦的脸,容貌清淡细致,敛目低眉时甚至显得娴静温婉。可当她扬起眉毛,露出一对灼灼的眼睛,当即就暴露出她内心的张扬自信。这是个带着兽性的女人。
“我还有一样东西给你……鲁润那小子,过来做个见证。”
她的声音里止不住地透出虚弱,好像一棵快要枯萎的植物。云乘月忽然明白,傅眉是真的要死了。她们相处的时间很少,甚至还有过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傅眉在罗城风雨中陪着她,教她用剑,还燃烧神魂给了幕后凶手重重一剑。她很难不欣赏这个女人。她原本以为她们会有更多时间相处,哪怕不交朋友,知道世上有这么个潇洒的人,也令人高兴。
可是,傅眉要死了。
云乘月轻声问:“是因为罗城那一剑?”
“是,也不是。”傅眉满不在乎,“二十年前我就根基受损,注定好不起来,这二十年里我在这儿清修养命,其实就是苟延残喘。这二十年真无聊,加在一起都不如罗城那一刻痛快!云乘月,还要多谢你让我能有这一刻的痛快。”
“为了感谢你……算了,我都要死了,才懒得说那些假话。王夫子真会强人所难。”
傅眉皱皱眉,从枕边拿起一样东西。那是一卷横轴,透着沧桑古朴的气息,似乎是古时候的字帖。
“王夫子说,让我把《云舟帖》的真本交给你。”她淡淡道。
一旁的鲁润倏然惊愕:“《云舟帖》的真本?是那个《云舟帖》?可不是说,书院只有摹本,而且摹本早就让当年的宋幼薇带走了……?”
云乘月也有些不解。因为她知道《云舟帖》的真本一直在薛无晦手里,从没转手。那傅眉拿的这一本是什么?
但立刻,她又明白过来:这是王道恒的意思。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她光明正大地持有《云舟帖》。如此一来,她可以把生机书文、修为大进,全推给《云舟帖》。
她伸手接过,了然道:“我明白了。我会好好保管《云舟帖》真本,不会辜负傅眉你,也不会辜负王夫子的期望。”
傅眉懒洋洋道:“我对你唯一的期望就是把该杀的人杀了。至于你在修炼一途中能走多远,我一个将死之人才不关心。”
她转去看另一个人:“鲁润,你见证清楚了?”
青年还有点恍惚,只觉短时间内自己的头脑快要炸了。他游魂似地点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复杂心绪,伸出双手。他左手拿一张白纸,右手握一支铁笔,沉心定气片刻,眼神也跟着沉静下来。这时,他才手腕一挥,如雨落一般写出一段文字。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记《云舟帖》真本现世,由明光书院傅眉传于明光书院云乘月……
写完后,落下一个“法”字。
律法大道的修士们,最讲究严谨、准确、真实。如果他们记录了什么事,再落下自己大道的书文,就意味着他们用道心发誓,这份记录符合他们认定的“真相”。
傅眉所说的“见证”,就是这个意思。
眼见记录落定,傅眉舒了一口气。她可以不用再挂心了。这念头一起,她的脸色就变得更灰败;死亡的阴影更浓重,将她仅有的生机也一并驱逐。
鲁润有些悲伤地看着她。他行了个礼,默默地退了出去。做好的记录要拿去给师长,再经过一轮认证,才有更强的公信力。
屋子里只剩两个女人。
云乘月忍不住。她坐在傅眉窗边,祭出“生”字书文。白色灵光荡漾,多少让傅眉的面色好了一些。
“何必做这些徒劳的事。”女人却只淡淡一笑,“你的生机书文再神异,也跨不过生死的规则。生死荣枯本是大道的一部分,你是生机一道的修士,你更要接受这一点,而不是被它束缚。”
云乘月立即说:“我只是违背不了这个规则,做不到淡然接受。”
“嗯……这一点你就和王夫子他老人家不太一样,也和杨嘉不一样。”她说的是生机大道的杨夫子,口吻像念小孩,“我是从来不懂你们生机道在执著什么的,不过,我觉得你要更讨人喜欢点。”
傅眉微微地笑:“我还有最后一点时间。你要待在这里陪我?”
云乘月默默点头。
“我并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又乖张任性,对你不怎么好。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想陪陪你。”
“你难道是觉得,一个人死去,实在有些孤独?不,这是我向王夫子要求的。我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我想陪着你。”
云乘月只是轻声重复了一遍。
傅眉沉默了。半晌,她伸出手,迟疑地顿了顿,终于轻轻抚上云乘月的脸颊。
“虽然我的年龄都能给你当祖母了……可我总记得你说过,你三岁就失去了母亲,是不是?我就情不自禁觉得,你和我女儿很像。”
“女儿……?”云乘月吃了一惊。
傅眉笑了,有点得意:“看不出来吧?我曾经有一个女儿。不是我生的,是路边捡的,当时她才一岁多,坐在车祸的血泊里,被她已经死去的父母护着,哭得直打嗝。我觉得她有点好玩,就带了回来。”
按傅眉的性格,带回来了,那就是她的。
一开始她本没想过要当小姑娘的娘,可那小孩哭了一通,莫名其妙就认准了她是娘,牵着她的衣角“娘”啊“娘”啊的叫。傅眉一直是个桀骜不驯的存在,连只小动物都没养过,突然有一团柔软脆弱的生物贴过来,她一下手足无措。
原本是打算带回来就扔给别人的。可小姑娘紧紧抓着她的手,小小的脸蛋上全是依恋和信赖。傅眉很新鲜,想着那就多带几天,结果就这么一天天地带了下来。最后,她也默认自己就是小姑娘的娘了。
那时候她和张廉还是道侣。那个男人整天沉迷研究律法,很迟了才发现她多了个女儿。他大吃一惊,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恼怒,说想要孩子就自己生,养别人的小孩干什么。
傅眉当即大怒,一句话不说,直接和张廉打了一架。打完了她扭头就走,决定即日起这个男人就不再是她道侣。反而张廉委屈巴巴地跑来反复赔罪,想要和好。傅眉懒得理他,自己带着女儿一起练剑,门都懒得出了。
“她很有学剑的天赋。我给她削了树枝,她那么小一个人,舞起来居然像模像样,还不怕摔跤,真是可爱。”
时至今日,说到当初那小小的姑娘,傅眉也是眉飞色舞,眼睛发亮。
云乘月问:“那,后来呢?”
傅眉的笑容倏然消失。
她怔怔了一会儿,慢慢说:“后来,她就死了。”
起因是张廉带孩子出去了。原来那两年里,他执著地认为是这孩子导致了他和傅眉决裂,一心想把孩子送走。而且,他是个熟读律法的人,坚持认为应该把孩子送回给亲人,让她认祖归宗,这很重要。他一直在找那孩子的亲人。作为明光书院的夫子,他很容易就找到了。
他还说服了其他人,一起骗傅眉出门,好悄悄把孩子带走。而等傅眉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见了。她气得不行,和张廉打了一架,马不停蹄又冲了出去,去找孩子。
但是,她不知道去哪儿找。大家都不肯告诉她孩子送去了哪里。那段时间,王夫子正在沉眠,也帮不了她。
傅眉只能靠自己,拼命地找,不停地找。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张廉觉得‘认祖归宗’这件事那么重要。他甚至觉得,这件事重要到是真理、是天公地道,所以他觉得我一定会懂。可我到现在都不懂。我只觉得他,还有他们所有人都蠢透了。”
好在,傅眉也是一名神通广大的修士。虽然出于某种原因,她一直在书院深居简出,可她也有自己的办法。
那小姑娘在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家里还算富裕。可她亲生父母已经在那次车祸中死了(“马车从直道上突然坠落”),她被送回去后,就交给了叔叔和婶婶。然而,其实那场车祸就是她的叔叔策划,是她叔叔为了谋夺家产,才害了自己的兄嫂。
小姑娘落在他们手上,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三岁多做不了家务,就当个出气筒,天天都哭得很可怜,少挨顿打都要谢天谢地,更别说去读书、写字、练剑了。
而这些,都是傅眉后来才听说的。
因为当她赶过去的时候,那座小城发生了和这次罗城差不多的事。动静没这么大,没这么渗人,没这么凄惨。可对大部分平凡人来说,常常就是这些微小的、随处可见的天灾人祸,悄无声息地折磨人,甚至夺走了他们的命。
小姑娘一家是被作为“染了疫病”的处理的。尸体直接烧了个干净,成了一把灰,又成了一把泥。
“起初大家都说,那是意外。”
傅眉恍恍惚惚地回了书院。她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候具体是什么感觉,是成日痛哭、成日后悔,还是只呆呆地坐在窗边,望着和女儿一起练剑的小院子。这些她都不记得了。人在太过悲痛的时候,大脑会突然断弦,像起了一层雾,把内心和周围的世界隔开;她知道自己活着,但知道得不是那么清楚。
果真是意外吗?她不想相信,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星祠、神鬼,也就无从查起。
但是,王夫子醒了。
那位鬼仙时不时会醒过来,看看他的书院,也看看这里的老师和学生。他得知了傅眉的事,当即将张廉和其他相关的人叫过来,痛斥一顿,骂得一群人脸红脖子粗。那是傅眉第一次看见那位笑呵呵的老人发火。她小时候得过他教导,印象并不是很深,但那次之后,她发自内心地尊敬他。
更何况,王夫子还告诉了她真相。他告诉她,她的女儿是被献祭了,是被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大人物,拿去为了不知道什么的原因,做了无数生祀中的一个。
她的女儿,她的小姑娘,才三岁多,才那么一点点大。她修炼很有天赋,练剑尤其像样,挥剑的样子像头小野兽,睡觉前依偎在她身边,又成了一只软绵绵的雏鸟。
那就是她的女儿。是她亲手带回来的,全心全意照顾的女儿。
为什么张廉那些人,可以“自以为为了她好”而带走她?
为什么那不知道哪里来的大人物,可以随意牺牲她?好像她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小姑娘,而只是一粒轻飘飘的尘埃。不是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吗?不是说君子连飞蛾都不忍心杀死吗?
为什么他们就能随随便便杀死一个小姑娘。那甚至不叫“杀”,那叫“处置”,是一个人对一件没有生命、没有自己意识的物件,才会使用的方式。
“那时我明白了,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我女儿的‘死亡’。或许还有王夫子。张廉他们看见的是‘意外’,其他人看见的是‘不幸’,幕后凶手觉得这些都是‘安排’。”
傅眉神色奇异:“你明白吗?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看清了,那是一群人合力杀了一个人。可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
因为并不把对方当个人,所以甚至不会冠以“杀戮”之名。
“那一刻,我忽然领悟了自己的道:承认杀戮,才是对人类最大的尊重。他们杀了我的女儿却不敢承认,因为他们太虚伪,但我愿意承认,我想杀了他们,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会杀了他们。他们不尊重我的女儿,甚至不尊重我,那我就先尊重他们,让他们不得不反过来学会,什么叫‘尊重’。”
那就是二十年前的杀戮之夜的由来。
后来大家都说,是傅眉悟道不顺、入了歧途,是她走火入魔,才对诸多无辜的同门下手。她甚至想杀了张廉,只是没能杀成。
可想杀张廉,需要“甚至”吗?傅眉觉得那些人的用词很奇怪。其他人都杀了,张廉不是更该杀?可惜杀不了而已。也许她真是走火入魔了,她没有半分后悔,只叹息自己实力不够,杀不动张廉,也杀不动那个藏头露尾的“大人物”。
血流成河之后,幸存者都主张杀了她。是王夫子留住了她。他说,如果急急忙忙杀了傅眉,相当于对白玉京低头,自认意趣之道存在重大缺陷。其实白玉京的法度之道何曾没有出问题?只是他们做惯了表面太平,不让人抓住把柄。
为了大局——向来是这个词——大家都同意,把傅眉囚禁在后山。王夫子亲自布下的阵法,绝不准她踏出后山一步,甚至禁锢了她绝大部分力量,来安定人心。
可只有傅眉知道,她和王夫子立下了约定。她会在后山修心,等待王夫子说的“时机到来”。她会沉默地磨剑,一年又一年,直到终于能将这一剑送进凶手的胸膛。
现在,她做到了。做得不够完美,但她尽力了,无愧于心。
“我要去找女儿了。”
傅眉的声音变得更轻、更轻,比羽毛更轻。她的眼神也变得恍惚,少了那些刚硬尖锐,多了些柔软慈爱。她抚摸着云乘月的脸颊,而后者才发现,原来那手指如此枯瘦,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坚强有力。
“我要去找女儿了。”她又说了一遍,面上笑意荡开,“这么多年过去……她会不会已经长大了?虽然王夫子说,人死后如果不成死灵,魂魄就会渐渐消散……但也许在天地间,她依然看着我。”
“而我终于……也能再抱抱她……我想告诉她,告诉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是娘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她的手渐渐垂落。临死之际,再强大的人也只显得这样平凡。
“云乘月,你答应我,杀了那个人……也许在我魂魄消散之前,我也还能看见……”
“我答应你。”
云乘月含着泪,用力抓住她的手。
傅眉定定看了她一眼,最后笑了笑,眼皮垂落下去。她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笑容也还凝着;就这样,她再也没有了声气。
“……傅眉?”
云乘月哽咽片刻,深吸一口气:“我答应你,无论那个人是谁,无论其中有怎样的隐情,我都会杀了他。无论如何,我都会杀了他。”
她仿佛在对傅眉说话,也仿佛在自言自语。其实她还留存了一线希望,也许傅眉会成为死灵?像薛无晦那样,像乐陶和申屠侑那样,总归还是生前那个人。
但没有。傅眉活着的时候干脆利落,死了也不留遗憾。她做完了自己能做的,死得痛痛快快,没有半分执念,成不了死灵。
而云乘月能做的,也只有站起身来,抬头去看。
傅眉一死,后山的大阵自然解除。那些龙蛇般的阵法锁链断了,好像被烧掉的纸钱;永夜的、千年前的天空渐渐褪去,让位于真正的夜空。
她看见傅眉的灵魂升起来,一开始是光亮的、蓬勃的,而后渐渐散开,变得像星星,最后像萤火虫。山里还有其他灵魂升起。每时每刻,生死枯荣都在发生;并不是只有人类有生死。
“……再见。”
她轻声说,泪水在下巴汇聚又低落。她抹掉,但抹不完。最近好像有点爱哭。但这有什么关系?她一直都是这样,很害怕身边人离去,每次遇见别离,都会哭很久。只有在泪水中,她才能把他们的愿望刻进骨髓,然后继续活下去,替他们完成未竞的心愿。
过了很久,有人在她身后开口。
“师姐。”
她回过身。在草木的围绕中,站着一名黑衣青年。他仍是散着长发,眉眼带着天生的阴郁,眼神里压着深深的东西,却只会抿着嘴唇做得面无表情。
薛无晦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她。
“师姐,不是我做的。”他喉头滚动一下,“真的不是我做的。”
云乘月如梦初醒。
“啊……我知道。我了解你,我从没怀疑过你的品行。”她喃喃道,“我只是感觉……好像很久都没见过你了。你怎么才回来?”
她声音还有点哑,鼻子里也都是清水,只能赶紧吸溜几下。
“不是才回来。我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绝地天通’开了。王师兄叫我帮忙,把各地的阵法信息整理了给他,我忙着这件事。可……我不知道你在罗城。我不知道你也遇见了,我不知道当时你修为被封印。如果我知道……”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云乘月想。这个急急忙忙解释,却又拼命想表现得很冷静的人,跟帝陵中总是沉默的帝王不太像了,而更像当年的小师弟。但如果是记忆里的小师弟,那他应该意气风发得多。
“……师姐?”他停了下来,僵硬地站在原地,“你不相信我?”
云乘月摇摇头。见他还站在原地,她就自己走过去。
“我当然相信你。而且没关系,我并不怪你没能赶来。我们都有各自的责任。”她又吸了吸鼻子,避免泪水流得太狼狈。
他盯着她走过来。
“师姐……”
他还想说什么,没能说出口。话语终结于一个拥抱,还是应该叫“靠着”?薛无晦有点茫然。他变得更僵硬,只有眼神能压下一点点,去看那个依靠在他肩头的人。
“让我靠一下。”云乘月疲惫地说,“我现在真的很难过。其他的事情,我们可以等等再说。”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那就先不着急。”
他抬起手臂,轻轻地环住了她。她没有反应。他的身体也就慢慢放松下去,手指也敢真的落在她手臂上了。
“师姐,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我也回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
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