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同门(4)(1 / 1)

男主死了很多年 南楼北望 4978 汉字|0 英文 字 28天前

第144章 同门(4)

  ◎开端◎

  城北那座狭窄的小院子里, 一个小姑娘闭目沉思,开始了属于她的悟道之途。

  而在城西的郊外,有一名中年男人的厚底皂靴, 跨过了罗城星祠的高高门槛。

  他有一张光洁而坚毅的国字脸,和一对浓密的短眉, 然而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又秀气精致。这副组合有些滑稽,看久了会想笑。

  但是,没有人敢嘲笑这副容貌。

  因为他一袭镶金边的白袍,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的光——星图, 星官的象征。他的胸口还有一副小小的五曜星象, 其中属于太白的那一颗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太白大人……!”

  张星官匆匆而出,惊呼道:“大人, 您怎么来了!”

  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五曜星官之一——太白星官。

  太白星官呵呵地笑了。他大腹便便,用一根金镶玉的围带围住,富贵极了, 像个和善的富豪。

  “张星官何必明知故问。”他动了动短而粗的眉毛, 眉毛下头那秀美的眼睛忽闪忽闪,“我还能为了哪件事而来?”

  张星官躬身行礼,又起身。他那狭长的眼睛里,一对眼珠谨慎地盯着地面。连一滴冷汗顺着眼眶流过,都不能让他眨眨眼。

  “您是为了荧惑大人……”他迟疑地说。

  太白星官哼哼两声:“对嘛,还能为了什么。荧惑那种祸害居然能失踪,我们都吃了一惊。他失踪也就算了,连累我跑一趟, 累死了, 哼哼……要不是镇星被派到北方去调查, 辰星又奉命驻京, 谁耐烦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太白星官是个喜欢说话的人,而且还喜欢动不动“哼哼”两声。张星官觉得这种习惯很蠢,但因为是了不得的上峰说的,所以他只能继续木着脸,假装什么意见都没有。

  “太白大人,下官斗胆,有句话……”

  张星官依旧盯着地面,低垂的头颅显得很柔顺。官场上的下级在面对上级时,总是有种格外的柔顺。

  “什么事?有话直说。”

  太白星官顺口说道。他正四下打量着罗城星祠。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道观,统共只有两个小院子,前面是星官居住的房屋,后面就是最重要的岁星井、祭祀碑,还有一座房屋是藏书阁。它们就这么紧巴巴地挤在一起,真局促,更别说什么看守的暗哨了——根本只有张星官一个人。

  别说和白玉京的星祠相比了,就连和普通的大城市星祠相比,这里都显得太过寒酸。

  太白星官虽然是第一次来罗城,却也知道安州富裕,罗城也经济发达,可这里的星祠怎么这么破旧?就算是古城的古星祠好了……现在都是大梁的天下了,国泰民安的,工部也没说要重新修一修。像什么话呢,哪有司天监应有的威仪。

  他暗自琢磨:这算不算有点不对劲?

  “太白大人……?”

  “怎么了?哦对,张星官你有话要说是吧。”太白星官心不在焉地转过头,还是那么笑呵呵的,“怎么听起来这么为难?我可不是荧惑那种喜怒无常的人,你说嘛,我又不会怪你,更不会跟你发脾气。”

  “是,下官明白了。”

  太白星官看见张星官抬起头,露出一个带着感激的笑。他心里暗自得意:就知道荧惑不好伺候。哼哼,总有一天,他要让大家知道,他太白才是五曜星官里最能干、最应该被委以重任的人,哼哼。

  张星官恭恭敬敬地开口:“下官想问,荧惑大人果真是失踪了,连太白大人也不知道荧惑大人在哪里?”

  太白星官颔首:“这是当然。不过,你把你知道的情况说来听听。”

  “是。一月前,荧惑大人忽然造访罗城,说是这里藏着死灵。下官又吃惊又担心,连忙告知了本地县令顾大人,一起压下消息,方便荧惑大人追查死灵。”

  张星官露出回忆的神色:“过了几天,罗城就开始阴雨不断。当时我们只以为天气偶尔反常,没放在心上,但荧惑大人观星测命,又查了不少资料,就说这天气是某种大事的预兆。但具体是什么事,连荧惑大人也不清楚。”

  “预兆……嗯,不错,哼哼,荧惑那祸害实力是不错的。”太白星官沉思着,点着头,“本官也看出来了,罗城这天气反常并不简单。然后呢?”

  张星官顿了顿,才道:“然后,荧惑大人就说要回京找人问一问,便离开了罗城。再之后,下官就接到京中指令,说荧惑大人失踪了,要下官协助调查。”

  “哼哼,那指令就是本官下达的。”太白星官笑哼哼几声,又原地踱步几下,“你说荧惑当时在罗城查了资料?他都看了什么,也拿给本官看看。”

  “是,当时的资料,下官已经悉数取出并整理,就放在后院这屋中。”

  张星官早有听见这句话的准备。他再行一礼,又侧过身,示意地抬起手臂。

  太白星官很满意:“不错不错,哼哼,张星官是个可造之材。之后如果有机会,本官就提拔你到京城来工作。”

  张星官扯了扯面皮,那张天生谨小慎微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高兴的笑容。

  “多谢太白大人。”他的声音里充满感激,“太白大人,其实,当时荧惑大人还特意察看了这里的岁星井,好像是看见了什么在意的东西。您要不要也……?”

  “哦?哼哼,那当然要看看。荧惑看了是吧,哼哼。”

  太白星官当即大步流星,走向岁星井。

  无论在哪座星祠,岁星井倒是都一模一样。八角形的井口,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唯有旁边竖着一块长条碑,上书:岁星之眼。

  岁星井是一座星祠的核心,汇聚了天上地下的力量。它将地面上的星祠与天上的岁星网相互连接,代表“天地交而通”,同时也使得星官之间能够利用岁星井来传递消息。

  说不定荧惑就留下了什么消息?太白想。他虽然不喜欢荧惑,却并不介意把他的努力拿来当做自己的功劳。

  站在井边,太白星官探出了头。

  井中一片幽暗,好似一只黑黢黢的眼睛,从古老的时光中凝望而来。但是他没有感受到任何信息。

  “这里没有什么……!”

  太白星官正要回头,却感觉一股沛然巨力自后方袭来。

  身为五曜星官,他当然不是徒有虚名。

  但是,他在京城待得太久,太习惯自己的地位,太习惯被吹捧。

  太白星官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样一个乡下地方,一个看上去修为不高的小小星官,能够对他做什么,又敢对他做什么!

  没有想到。

  也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动静。他那堂堂第五境的、引以为傲的修为,也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你敢……!”

  在巨大的惊讶和无力反抗的惊恐中,太白星官的身体翻过了井壁,朝着幽深的井底急坠而去。井中传来一股更加恐怖的吸力,好似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攥住他又不断缩回。

  ——张星官……!!!

  连这震惊而愤怒的呼喊,都显得如此微弱。微弱,就是无能为力。

  张星官站在井边,盯着幽黑的井底。还是那样木着脸,眼观鼻鼻观心;如此谨慎而木然的脸。

  他手里捧着一团微微发光的事物。仔细看去,可以发现那是一枚灰黑的鳞片。灰黑色,是因为这鳞片已几乎是化石的模样;上面的纹路精巧细微,弥漫着古老的气息。

  “实在对不住,太白大人。”

  张星官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可是,谁让您也觉得荧惑大人是失踪呢?原来您也不知道那件事。”

  那件事,那件秘密之事,那件流传了千年、被守护了千年的隐秘之事。那是司天监的核心。

  “所有不知道那件事的人,都是司天监的外来者。真是的,怎么外来者也能当五曜星官,还不止一个人?”

  张星官连连叹气,发自内心地感到苦闷。

  “再这样下去,像我这样能干实事的人,实在不多了啊……陛下,陛下,您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仰头望着天空。那流动的灰黑云层充满湿润的水汽,随时都能浇下倾盆大雨。雨水能冲刷掉很多东西。很方便的力量,但前提是它可以被控制。

  “两名五曜星官的身体和魂魄……这样的力量,应该能够再支撑一会儿吧?”张星官喃喃道,“不行,我一个人没办法判断……”

  “——只要奉上足够的祭祀,就没有问题。”

  一个声音,伴随着一阵力量波动而出现。

  张星官悚然一惊,只见背后有水镜成型。说是水镜,但那半空中的镜子凝滞沉重,波动缓慢,更像水银。

  水镜中只有一团团缥缈的雾气,而从雾气之中,传来一个嘶哑怪异的声音。

  那声音说:“这么多年,张家辛苦了。”

  这是……

  张星官忽然反应过来了!

  他蹒跚向前走了几步,猛地跪倒在地,叩拜之后再抬首,向来木然的脸孔头一次扭曲起来。

  “陛下……陛下没有忘记张家!臣,臣实在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那是陛下啊!

  张星官哆嗦着。

  爹!爷爷!张家的列祖列宗!我们祖上放弃京城繁华,兢兢业业守在这里,真的没有被忘记——没有被忘记!

  一瞬间他甚至想要落泪,但多年来的习惯早已磨平了他的每一丝情绪。他终究只能挤出一点点泪痕。

  但这并不妨碍张星官的激动。这一刹那,面对着皇帝——哪怕那只是一个缥缈的黑影——他也真实地感受到了家族荣光照耀。

  牺牲没有白费。这一刻,他终于能肯定地告诉自己:他忍耐着自己的才华,守在这小地方这么多年,没有白费!

  这样的欣慰让他激动得头皮发麻。他一时抖着嘴唇,实在说不出话。

  “张家替朕世代驻守罗城,可谓代代忠臣。这些事,朕一直都记着的。”

  那个嘶哑的声音是如此庄严,又如此亲切。他恰到好处地说中了张星官内心的软弱。

  张星官于是更加感动。他大口喘气,竭力平复激荡的心情,才结结巴巴地向皇帝问候,又结结巴巴地解释:“陛下,那,太白大人,还有荧惑大人的事……”

  他到底是有些心虚。虽说祖上传下了秘密的使命,令张星官内心骄傲无比,但他也早已习惯了自己是个地方的星官。出于使命,他敢向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动手;出于习惯,他还是很忐忑。

  那声音却很宽宏地笑了出来。

  “张卿,做得对。而且你还能做更多。”

  “做……更多?”张星官喃喃着。

  对方循循善诱:“张卿,想必你也感觉到了,千年将近,岁星网越发不稳。它们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两个五曜星官……以前是够了,可现在未必。”

  “果然不够么!”张星官惊呼出声,“臣,臣也担心,可……那陛下,臣应该怎么做,还望陛下明示!”

  那声音沉默片刻,庄严开口:“张卿,你是否愿意为了朕,为了先祖承诺的使命,为了大局,为了天下苍生,不惜一切手段?”

  “臣……臣愿意!臣愿意!这就是臣出生以来的使命,是臣代代先祖的夙愿……臣愿意肝脑涂地!臣什么都愿意做!”

  ——这么多年!他知道爷爷和父亲都有多么惊人的才华,也知道自己的才智、城府不下于任何人。如果他们当年能留在京城,如果他们能够潜心修炼,他们张家也会位列顶尖世家,他也会是名震一方的大修士,而不是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沉默着,和一群平庸的人打交道。

  这一刻,张星官只觉得,一切牺牲都比不上自家的牺牲。自家牺牲得,谁牺牲不得?都可以,都可以!

  水镜中传来一声击掌。

  “好!不愧是张卿!那么,你就为朕去做这件事。”

  那嘶哑的声音仿佛微微一笑。

  “十五天后,岁星冲日。那一天的傍晚,将是岁星最明亮的时刻。届时,张卿,你要提前去到海边,去找到你们世代守护的另一座星祠。”

  “然后,你要将封印打开。”

  张星官屏住呼吸。他先是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而后又考虑起自己太过愚昧、理解错误话语意思的可能。最后,他发现自己屏息太久,不得不急喘几口气,才慢慢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陛下……可是?可我们一直以来不就是为了防止……”打开封印,为什么要打开封印?如果打开,那不就酿成大祸了么!

  张星官茫茫然。

  那个声音却很坚定。“张卿,你理解错了。之所以打开封印,正是为了预防封印崩毁。”

  “可……”那会牺牲很多人。

  “张卿,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朕自有安排。”

  “臣……”

  也许他犹豫了很久,也许只有一会儿。张星官也说不清。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匍匐在地。

  “臣,遵旨。”

  ……

  雨水滴落下来。

  “又下雨了。”

  “怎么又下雨了!”

  “官府不管管么?”

  “听说是管了也没用呢。”

  “这样下去,罗城今年怎么办!地里庄稼都泡烂了……”

  人们抬头看着天空,禁不住地抱怨起来。是抱怨,更是无奈的悲呼。

  雨水太多,什么都不好。农作物不好,生意也不好,人的心情也愁云惨淡,又从这惨淡中生出许多烦躁和莫名的火气。最近打架斗殴的事件多了不少。

  这四处弥漫的火气与水汽中,有一名年轻姑娘撑着伞,躲在拐角处。她正悄悄张望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那么看着。

  她很难说是个标标准准的漂亮姑娘,但她眉眼上挑,肌肤光洁而带着健康的红晕,有着生机勃勃的自然之美。此时,她眉头皱得很紧,嘴唇也咬着,显出一种矛盾又纠结的情态。

  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走向对面某个摊贩。

  对方原本百无聊赖地守着自己的烙饼瘫,一见她,立即热情招呼:“姑娘来个烙饼吧,新鲜的蚝肉和虾干一起煎的,很香的!”

  姑娘却不过情面,掏出铜板,买了一点烙饼。摊主眉开眼笑,乐呵呵地开始忙活。

  姑娘才问:“打听一下,你知道那个卖豆花和馄饨面的摊子去哪儿了吗?”

  “哦哦,姑娘你说的是丁姨的摊子吧!”

  烙饼摊主是个年轻小伙,说话和做事一样利索。他说:“丁姨这两天是没出摊,具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猜……是不是又被人找麻烦啦?”

  姑娘喃喃道:“‘又’?”

  “姑娘你不知道,丁姨真不容易呢,明明人勤快,手艺又好,闺女还争气,可就是被个无赖……唉,说不得,反正被缠上啦,原来开店的,现在摆摊,偏偏还撞上今年这个鬼天气,生意也不是很好,多倒霉呢!”

  姑娘又咬紧了嘴唇。

  她接过烙饼,将那油纸包攥在手心,浑然不觉摊主在她身后惊呼“姑娘小心烫啊”的声音,只顾自己往前走。

  她心事重重走着,连腰间挂的锦囊丢了都没注意。

  她一直走到了城北,走到了一间早就打听好位置的小院外面。这时候,烙饼已经变得微凉,她才无意识地抬起手,吃了一口。咀嚼能让她稍微放松一点。

  她想敲门,可抬手又放下。在墙角徘徊几次,她到底是胆怯,便拿出准备好的钱袋,将口子扎紧,然后估了估高度,又抡起胳膊,打算把钱袋扔进去。

  “……姑娘,你的锦囊,哎?”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吓得姑娘一抖,手里钱袋就落了下来。她连忙回头,看见一名陌生的女子。那女子身姿笔挺、面容英气,尤其一对长眉更是出彩,透出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度。

  女子脚边还站着一头四足动物,大小和普通看门狗差不多,模样却很怪,长着两只小小的角,有半秃不秃的鬃毛,身上覆盖着蓝色的鳞片,唯有那对金色的圆眼睛称得上可爱。那双眼睛正好奇地望着她。

  “我吓到你了?抱歉。我捡到了这只锦囊,又询问了路边摊主,就擅自循着路来找你。这是你的吧?”

  她下意识一摸,才发现自己锦囊丢了。

  “对,对,这个是我的……呃,谢谢你。”

  她连忙上前,想拿回锦囊。谁知女子却一收手,将锦囊攥了回去。

  “且慢,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女子眼睛一扫那院子,灼灼目光又逼向她来:“莫不是盗贼派人来踩点,正要做记号吧?”

  姑娘吓了一大跳,差点真的原地跳起来。一半是为了这出乎意料的猜测,一半是被对方那刀锋般的眼神吓着了。那种眼神……她从没见过那么锋利的眼神,连家里当捕快的父兄都没有这么慑人的感觉。

  “我,我不是小偷!我阿爹和阿兄都是捕快,我怎么可能当小偷!”她结结巴巴地解释。

  女子皱了皱眉:“那你在做什么?”

  “我,呃,那个,我只是想……”

  这时,一个略带沙哑的低沉女音传来。

  “你们围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两人——还有一只小动物——都不禁扭头看去。

  只见一名肤色微黑、高挑结实的女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她手里抱着几个纸袋,里头装了些食材、纸张之类,似乎刚买东西回来。

  “刘娘子,你怎么来了?还有这位姑娘……嗯,你带着一只可爱的小动物,应该不是坏人吧?”

  云乘月的目光在刘娘子和另外两位之间来回转悠。

  哎呀,这不是阿苏和拂晓吗。可真是有点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