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高刚知道李熏然已经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并没有完全失了方寸,虽然能看出他的慌和担心,实打实从骨子里冒出来。他先是找了叶队,叶队说按照条例,你得回避。他问师傅为什么也被排除在外,老叶先是打了个官腔,说我刑警大队又不是只有高黑子一个人能破案,大家各有分工,然后才微微叹口气,朝熏然点点头,眼神里全是不可名状,那意思是你应该懂。
上头有人发话,他当然见不到人,他压不住火,一时间想硬闯审讯室,被高刚拦下了。李熏然扭头就跑,开上车奔了市局。
进了李永泽的办公室,把门关严,李熏然瞪着父亲,眼里像有火在烧。李局长瞟了他一眼,“这是什么地方,嗯?谁允许你进来的?”
好,好得很,都来打官腔。
“警号TS310587,市刑警一大队李熏然,向局长报告!”他的嗓子沙哑,半天没喝一口水,嘴唇迅速也暴了皮。
“我现在没空听你报告。”“我有事要汇报。”“你有业务上的问题找你们大队直属领导,有思想上的困惑找你们大队党委书记,有生活上的困难,也可以按照程序向组织反映。”李永泽在桌上一份文件上写批示,说话的时候头都没抬。
李熏然艰难地吞咽口水,气管因为肿胀被严重地缩窄,疼里混着灼烧感。他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别说是他,就是高刚,也都不可能被允许参与凌远的案子,他也不能无理取闹。所以,他是来摊牌的,用一个态度。“我可以回避,我也相信局长和刑警大队能秉公处理凌远涉嫌杀害许乐山的案子,相信很快,就能抓住真凶,还凌远一个清白。”李熏然的尾音有些发飘,腹内的气力不够,说话缺了平素的中气十足感。
“李警官,我个人不干刑警很多年了”,李局长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但基本的原则没忘,警察的职责不是要去证明哪个犯罪嫌疑人的清白,而是要抓住真凶,还受害人一个公道。对所有的犯罪嫌疑人,我们的基本态度都是一样的,你个人相不相信,那是你个人的事,刑警队,不需要你的这种信任。”
父亲的呛声像丢出大块大块的砖头,砸在熏然胸口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确保凌远不受他这种连累,而是真的可以做个普通的嫌疑人。他费力地挺直了身板,退身往后,离开了李局长的办公室。
门刚被掩上,李永泽把手里的笔往桌上狠狠一摔,半口气哽在喉咙深处上不去下不来。
一切都是无用。你为他想再多也是无用。他不听从你的安排。有些人一辈子在父母性格的阴影里徘徊,以为走了不同的路,最后才发现脚印始终是同一行。而有的人,生下来,就开始跟自己的命单打独斗,越战越勇,头破血流。他不知道儿子到底会是哪一种。而真正让他痛苦的是,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期待李熏然是哪一种。深奥到,让人头痛。
秘书敲门后进来送文件,李局长不着痕迹地将笔放正,被甩了半页墨的公文纸被别的文件遮盖住。他依旧严肃又温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用令人满意的仪态,继续和自己的命运交手,此前,双方大部分时间,沟通友好。
***
幸福真的会把人的头脑冲昏。俩人都没把装修房子当成负担,而是忙里偷闲、苦里偷甜,权当了一桩乐事。大的方案交给装潢公司了,但都是按俩人提的具体需求做的设计。凌远把白纸贴墙上,画图给李熏然看,这里这样行不行,那里那样好不好。看的人觉得好玩,抽另一张白纸往他旁边一贴,也动手画上了。还要选瓷砖、卫浴,被当作重点的浴缸,家具,电器。琐琐碎碎,挤满了整个脑袋。熏然想,这样最好,省的凌远为着许乐山的事不高兴,就得让他忙到没空不开心,忙着忙着就忘了。
家
里卧室的衣柜坏了,他陪老伴儿出来转着看看。李永泽不知道自己老婆是否和自己看到了同一幕画面,他不敢问,老婆也没说。儿子和另一个年轻男人,在家具城卧室区某个样板间的一张双人床前亲热的说话,圆溜溜的眼睛四周探一圈,见没人,偷偷吻上男人的嘴唇,马上又闪正身体,调皮地吐舌头,被吻的人笑,笑容好到让人厌恶。李永泽差点儿一屁股坐在隔着半道木板墙的样板卫生间的马桶样品上。
李熏然换了一款用水果命名的手机,只有一个按钮,叫什么二代。李永泽差点没认出来那是手机,沉着冷静地摆弄了两下,就知道了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凌远。
他拧着眉毛坐在书房里,抽了整晚的烟。李熏然,和一个男的,同居了。而且已经很久了。两人,还一起买了房子。李永泽抽烟不为别的,就是想帮助自己回忆,这五十多年,他到底干过什么让天理容不下的事?
在没想好怎么彻底处理这件事之前,李永泽不想发作,他强压住火,许是压得太猛,整个人都颓唐了一块,像被硬生生烧没了些什么。对于熏然他妈,他也压住一个字没说。有些东西,还是不分享的好。
***
凌远讨厌古希腊神话。语文课上,一个同学问了老师一个问题:俄狄浦斯为什么一定要杀死父亲?是不是说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人会怎么选择,会怎么做,也都改变不了命运?他的同桌小声嘟囔,那是因为索大爷就那么编的。周围人闷声偷笑。
命运,哼。命运是个难缠的家伙,有时对你如拂面春风,有时拿机关枪对你扫射,有时拉着你吐露心曲,有时又干脆不理你。你打不赢它,可你总是不信。穷极一生,无数次地说自己都信了,这是命,其实没有,还想着跟它斗。它完全不会失去耐心,只是陪你。从这个角度看,它很长情。命运玩弄你一生,有人半路归顺,必须是彻头彻尾诚心诚意的投降,被它赐予不惑之加冕,但凡带着半点逆反之心的,都会被它一眼识破,然后狠狠地给予重击。是不是有极少数的强者,能跟它势均力敌,或者斗赢几个回合,至今仍是未解之谜。因为命运有时候像个婊子,它会说,那是我的安排而已。
父与子,就是宿命。这曾让凌远绝望。
基因里那些玄之又玄的秘密,像毒蛇吐出的猩红信子。
***
许乐山死了。
死于胰岛素过量注入。死亡地点在市中心比较高端的一处公寓楼盘。房子刚买了不久,是精装修,可以拎包入住。房产证还没办,但购房合同,是以凌远的名义签署的。小区已经入住了不少户,人来车往的,都很频繁。
死者被发现的时候,半躺在沙发上,没有挣扎或和人搏斗的痕迹。注射器就在沙发上横着。
家属以人口失踪为名报了公安,死者的助理兼副手提供了死者当天可能出入场所的清单。
胰岛素注射器上发现了一组不属于死者的指纹。案件性质初步定为他杀。而小区的摄像头拍到一个年轻男人,面色肃沉的,进了这栋楼,上了同一楼层,而不到半小时后,他又匆匆离开。
高刚带着李熏然在跟一个地下赌场贩毒和雇凶杀人的案子,从派出所转来的这起由人口失踪转化成谋杀的案件,接手人是老解和他徒弟小赵。老解的儿子读高三了,他想多照顾照顾家里,对工作不大能百分百地上心。小赵倒挺努力,托了平时爱看社会新闻的福,他指着监控录像里的凌远说,这人好像是第一医院的大夫。
李睿给李熏然打电话的时候,熏然跟老高在外面查线索,一个城乡结合部被改造成了硕大的钢材市场,飘着繁华又虚幻的钞票气息。
李熏然反应了好久,才听明白,凌远被警察带走了
。什么事,不知道。
叶队长之前没有机会单独到李局长那里汇报工作。托了小公子的福。老解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好在李永泽办公室,说是汇报,其实就是聊天。
“第一医院的外科专家?叫什么?凌远?没听说过。行,按照程序办就行。”叶队迅速挂了电话,不想过多打断局长的谈话。
李永泽眼里含着的光,像从很深的地方蕴出来,虽然他的眼窝并不深邃,只是普通国人长相。他简单问了一二,交待了一句话“这个案子,不能让高刚和李熏然插手,任何进展随时单独向我汇报。”
叶队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了。
因为距离优势,他比李熏然他们早回到队里。叶队问什么,老解都推推小赵,让他直接答复。小赵吭叽了一声,说有点儿事可能还是得内部通个气,我们查了嫌疑人的手机通讯记录,里面有一个联系最频繁的号码,名字是李熏然,核对过了,就是,那个李熏然。叶队接过证物袋里的手机,点开看了两眼短信息的内容。想起刚才李永泽的眼神,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风向,有时候,只能靠猜。没猜出来之前,走道的人,身子不敢歪。歪一点儿,错的就是自己。
***
李熏然接到的第二个电话,是凌景鸿打来的。他说,小远不会杀人,你是警察,也是他的爱人,不要让人冤枉了他。凌教授作为家属,接到了警队通知。李熏然强忍了那么久的眼泪,一点儿声音都没出,一颗一颗滑下来,砸在自个儿胸口上,生疼生疼。
高刚在一边儿看着他接电话,再一把扥住他的胳膊阻止他往审讯室冲,再目送他上了车绝尘而去。老高点根烟,却不叹气,自己也不在乎仕途,徒弟该帮还是得帮。至于该不该帮,嗨,谁他妈知道啊。
老解跟高黑子聊闲篇儿,背靠着椅子,桌上的初步报告就那么摊着,他还得负责给手动翻页。高刚眼睛飞快的扫,嘴上扔出一句“上次你给我那烟特么真难抽,你试试这个”,甩了半盒银钻石,走了。
***
凌远有潜在的杀人动机。
他可能是死者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
他是个医生,他能准确的掌握胰岛素的剂量。
注射器上有他的指纹。
老解、小赵,包括叶队,也知道有些东西解释不通。比如,凌远看上去一副菁英范儿,他难道不知道抹去指纹吗。可目前排查不出其他的嫌疑人。监控录像在一楼大厅的进出口处有,电梯里有,但每一层的楼道里没有。他们排查了当天所有的视频资料,到过那一楼层的,除了许乐山和凌远,其他都是该层的住户,都查过了,没有可疑。
凌远已经被拘留将近四十八小时了。高刚跟李熏然讲,自己跟老解通过气,用足拘留的时间,但上头似乎有话,队里也不敢耽搁。原则上第九天必须得向检察院提交批准逮捕的申请,批下来人就得送看守所。李熏然疼的心口一凛。
老解叮嘱小赵,你们吃什么,就给凌远吃什么,晚上再给他加床被子。李熏然搁队里住下了。同事之间,私底下总要讲点情分。小赵不是木头。凌远晚上吃了小南国的鸡汤面和生煎包,还有一盅甜汤,苹果桂圆山楂饮。
***
肝胆外科半炸了锅。
少数人沉默观望,多数人沸腾过后强迫自己冷静。当然不相信,所以更要做好科里的工作,等着主任回来。李睿表现出了抢眼的领导风范,陈护士长突然收起了调皮的笑,严肃地调配护士们的工作,谁,都不许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纰漏。
韦天舒和李睿去看了凌景鸿。
凌教授跑到书房寻了便签纸,写了两张,分别
递给李睿和韦天舒,是一个手机号和一个名字。“你们发现任何对小远的线索,一定要联系这个人,他,他是小远最信任的人,也是能帮他的人。”
李睿低头一看,李熏然。
凌远你大爷!赶紧痛快的给我滚回来,我特么要打你,不许你躲起来。
出了凌教授家门,韦天舒和李睿并排着走,突然说了一句“我特么也要打他,这小子说话不算数。等这孙子出来,咱俩一起。”
***
凭着警官证,李熏然和高刚没遇上太多阻碍。警察办案,先后来几波不同的人,也是常有的。小区保安非常配合。
动机。关键是动机。
一场嫁祸,背后的人动机是什么?
李熏然想起了许耀宗。
他查了许耀宗车祸时的出警记录,桐山路派出所。是,当时就是因为离得近,被第一时间送去了第一医院,但可惜还是没救回来。
熏然没找谢所长,先找了小郭。
小郭和俩刑警坐星巴克里,瞪着俩大眼睛,琢磨这是公事还是私事。熏然他看着很憔悴,好久没见了,看来干刑警比民警累多了,小郭想。
“郭子,问你点事,9月8号,潼江北路上出了一场车祸,早晨4点50左右,一辆法拉利从后方撞上了一辆拖挂。有目击者报警,你们所离得最近,出的警。死者名叫许耀宗,是许氏珠宝老板的儿子,公司的少东家。你对这个事,有印象吗?”
“许耀宗?他后来没抢救过来,尸检结果表明他生前吸食过量海洛因。报警的,是个目击群众,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到了,救护车也到了,就是当普通车祸处理的。”
李熏然也料到了,多半就是这种结果。
“不过,”小郭接着说,“我这是第二次跟这个人打交道。你是在查跟许耀宗有关的案子吗?”
“拜托,你还了解什么,都告诉我。非常重要,郭儿,真的特别重要。”李熏然抓了一把小郭的手,差点碰倒一大杯double espresso的拿铁。高刚深看他一眼,稳了稳他的神。
小郭心下惊奇,这不像普通的查案,但觉得李熏然想要知道的,自己必须全力支持,又不涉嫌纪律问题,能贡献多少算多少。他开始更努力的回忆。
“许耀宗,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我记得,大概是,半年多前,五六月份的时候,他为了个女孩,在酒吧和人打架,对方也是个富二代。结果俩人都进了派出所。询问的时候,这小子就不停打哈欠,还流眼泪。我们都猜他吸粉,至少,也是溜冰。后来他家人来接他,不是他爸爸,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那人领他走的时候,我正好出去接电话,听见许耀宗跟那个人说‘徐叔,我瘾上来了,先不回家,找地方给我压压’。我当时就想,果然,这帮有钱人家的孩子,教不好,更容易走偏,掉沟里去。”
高刚拿出一张照片,问小郭“是这个人吗?”小郭看了看那上头的徐显峰,说就是他。
徐显峰显然和其他几个被询问的人不一样,他问,你们是负责许总被害案的警察吗?我无法查实你们的身份,恕不能配合。高刚笑笑说,我们的确不直接负责这个案子,你的质疑很对,问了这么多人,只有徐总意识到这点了,看来你挺关注我们办案的流程。其实对外办案根本没有这么个流程,刑警队调配人员哪用得上跟被询问对象提前沟通啊,老高放心地鬼扯。李熏然负责用眼睛记录徐显峰脸上掠过的不自然。
李熏然说,师傅,咱们得再去看一遍小区的监控录像,我总觉得看漏了什么东西。
***
凌远被移送到看守所了,检察院批准
逮捕。叶队不知道该不该这么早就写起诉意见书。之前,他基本上在保持中间行走状态,对李熏然和高刚私下的动作,有口头警告,没有真正阻止。他在等李局长给一个明确的信号。而从他自己的利益出发,不是说不顾及小公子,而是,凌远这个烫手山芋,最好能尽快传递给检察院。阳历新年是没错过去,千万别再拖过阴历年。
叶队陪着李局去了看守所,安排人进了提审室,然后知趣地离开,走之前拉上了玻璃墙面上的百叶窗。
两人都沉默,李永泽打量凌远。
还是带着该死的菁英范儿,稳得像山,眉宇间看不出什么慌乱,脸颊比上次瞥见时略瘦削了些,胡茬有些凌乱。
“你的亲生父亲,许乐山,抛弃了你和你母亲。你母亲岳琇瑛,得了肝癌,治疗过程中,精神又出了问题,在你八岁那年去世了。她的主治医师,凌景鸿,收养了你。许乐山知道你可能被收养了,但从来没有找过你。直到他第二个儿子去年9月份出车祸死了,他才开始找你。他下了大力气,终于找到你这个大儿子。发现你混的还不错,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科室主任,前途一片大好。想必他很欣慰,觉得后继有人。他想送你房子、车子,换取你的好感,让你接受他。所以他以你的名义买了一套公寓,还准备了一辆高档轿车,约你见面,你之前的笔录里写着,你是不肯去的,他说有关于你母亲的事要和你商量,你才勉强答应见个面。但估计这就是个幌子,许乐山想与你和解,只得搬出你母亲。想必他不小心,说了你母亲的坏话,反而激怒了你。许乐山有严重的糖尿病,心脏也不大好,你是医生,心里应该很清楚,他随时会带着胰岛素注射器。所以,你借机杀了他。”李永泽话说地很慢,和凌远一直以来对他的印象相一致,一个出色的官员,沉稳、看不出悲喜,每做一件事,都不盲目。
“我没杀他。”凌远淡淡地说,也看不出悲喜,更没有惊慌。
“你说的话不算,证据说的才算。”
“证据可以作假。”
“人会说谎。”
是,人会说谎。凌远不想用辩解的言语继续这场对话。
李永泽似乎并没有说完。“你恨自己的父亲,从小就恨。你可能厌恶男性这个群体,因为你亲生父亲,你甚至有厌恶自己也是男人的倾向。”
凌远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被李永泽逮个正着。可他不想辩解,面前的长者,是过于强势和自信了。
“李熏然是个好孩子,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了解。瑶瑶不喜欢他,他心里憋屈。不知道怎么就着了你的道儿了。凌远,不管你有没有机会从这里出去,有,最好,我祝福你以后的人生一帆风顺,没有,那也是正义伸张的结果,你怨不得别人,但不管怎样,请你不要再祸害我儿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有大好的前途,将来还要结婚生子,我和他妈还等着儿孙绕膝,承欢庭前,很多的幸福,还在等着他。你怎么忍心害他白白断送。”说起儿子,李永泽语气突然添了些许温柔,不像刚才那样不带丝毫情绪。
凌远还是沉默。他知道,对方的话,还是没有说完。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自认还有几分看人的功力。你这个人,非常冷血。被害人是你的亲生父亲,不管人是不是你杀的,你完全没有任何感觉。恕我直言,我同情你幼年时的不幸,这导致你不是个心理健康的人,你母亲家族还有精神病的遗传病史。李熏然跟你在一起,最终不可能幸福。”李永泽盯着凌远的眼睛看,说了他此行最后一句话,“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请你离开他。”
李永泽起身离开了审讯室,他并不想听凌远的任何回答,那对于他来说不重要。作为一个父亲,他完全明白了,李熏然爱这个男人
,而这个男人也爱他。而作为一个警察,他几乎可以判断了,许乐山不是凌远杀的,像凌远这种人,根本不屑于动手杀人这件事。
凌远被送回了关押室。老高里外托了人,看守所没把凌远和重刑犯的犯罪嫌疑人关押在一块。每个屋都有个头目,负责的同事跟那人打了招呼,让他一方面盯着凌远别捣什么乱,另一方面护着他点,弱鸡书生,再出点什么毛病。满屋子嫌疑人,各式各样,盯着出挑的这个看,像欣赏西洋景。
凌远坐在只有一块木板半条薄被的铁床沿儿,想他的李熏然。他们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没有见面了吧。熏然一定急坏了,肯定顾不上好好吃饭,觉也睡不好,房子软装的事估计也停了,没事,回头再一起慢慢弄吧。熏然爸爸不想听他的回答,如果给他机会,他想他会这么说“我爱他,我不离开他。他要离开我,我也不让”。
他又想到了许乐山。他恨这个人吗?也许曾经恨过吧。但现在,他不恨他,他没那个时间和精力。但他也不想让他被人害死。如果他能在自己看不见的世界里安然度过他自己的一生,凌远会觉得非常好。他们有各自的人生,不需要有任何交集。他也没有因为这个人而厌恶自己是个男人。思绪飘到这一刻,他忽然特别想念凌教授,凌家原本没人吃馒头这种东西,都是吃米,因为凌远的胃,老头儿愣是学会了自己蒸馒头给这个儿子吃。
他与许乐山是血缘上的父子,这改变不了,这个人注定了要以这种形式在他的身上打上烙印。可然后呢?难道不能有别的剧本?他继承了母亲的怯懦,他不得不承认,曾经因为害怕,不敢承担一份离经叛道的爱。但他也继承了母亲的勇敢,那个女人勇敢地拼尽全力,养育了他八年,是,他得到了那份勇敢。因为爱,所以勇敢。
人生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句“李熏然跟你在一起,最终不可能幸福”,他是不信的。
忽然想流泪,太想那个人了。
***
李熏然盯着监控录像反复看了几遍,没发现什么新的东西。他有点懊恼,耽误了宝贵的时间。
往楼外走的时候,高刚被一个快递员背的大包不小心撞了一下。对方连忙道歉,老高点点头表示没关系。俩人准备继续走。
“等等”,熏然转身叫住了快递员,对方没意识到在叫他,脚步没停。李熏然两三步跟上去,一把拽住了那人。
“你等会儿,你是负责这一片的快递?”
“是啊。”
“负责多久了,中间有人替过你的班吗?”
“三个月了。一直都是我,我们都是分区负责,我请假,才会有人替我。”
“你们公司别的人会因为特殊情况,到这个楼里送快递吗?”
“一般不会。都是我送。”
“你跟我过来。”
高刚晾了晾证件,示意对方跟着。
李熏然指着监控录像里被拍到的人,穿得衣服看上去跟这小伙子一样,但身材明显不同,“这人是你吗?”
“不,不是我。我哪有那么高。”一米六多一点儿的小师傅一脸委屈。屏幕里的人约摸有一米八。看不清脸,戴着帽子,但他按的是二十一楼,离开的时候也是从二十一楼上的电梯。许乐山买的房子,在二十二楼。
高刚吹了个短口哨,说,我上二十一楼问问。
那一天,二十一楼没人收过那家公司的快递。一梯三户,有两户没人住,还有一户是一对老夫妻,这几个月临时替儿女看房子的,压根不会在网上买东西。那个人是从二十一楼的应急通道楼梯间走上二十二楼又走下来的。
李
熏然终于觉得轻松了一些,虽然这还说明不了什么。
高刚按了按他肩膀,“走,先吃饱肚子,回队里,我刚让老解把指纹记录复印了一份,他偷偷塞我抽屉里了,等大家都走了,咱回去研究研究,这事儿,快特么有眉目了。”
指纹,凌远的指纹。
为什么会有凌远的指纹呢?李熏然轻触着冰凉A4纸上的那几个小黑团,纹理清晰。
凌远爱亲吻李熏然的手指,当宝贝似的,轻轻含着,极致地调情。而他也爱吻那人的手,凌远逗他,今天切了别人一块肝,他便咬他一口,他又说,我待会儿要用这手指干点儿正经事,你仔细别给咬破了,要不,受罪的是你自己,结果另一根手指被狠狠咬了一口。兔崽子,真鸡贼。
凌远的一双手,是那样稳,又那样温柔。
高刚问他,“你见过别人用胰岛素注射器吗?”
“没有。”
“我一个哥们儿,市局政治保卫处的,也是糖尿病,我看他用过。你看啊,假设这根笔是那个注射器,”李熏然跟着老高的话,拿起另外一支笔,“如果要注射,留下的指纹,应该是这个方向。”
老高翻出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个坐标。“大拇指会参与操作,而拇指的指纹可能出现在两个部位,一是注射器的顶端,是按压时形成的,另一个部位是注射器的中段,是拿起来的时候按上的,这个注射器的重量和形状,不太可能拿的时候不用拇指。而还可能涉及到的,是食指和中指,是注射操作时固定注射器本身用的。”
“所以,”李熏然接着说,“这个采集的指纹有问题。首先只有三个指纹,这就不太正常,而拇指位于顶端,模拟一下它指尖的方向朝北或西北,”他手攥着笔管,摆着方向,“我们把注射器的圆形管身也分为四个方向,那么食指和中指指向的方向应该是西,或者是手指弯曲起来,是朝南。而如果朝正东的方向,这个姿势非常别扭。”
“许乐山用的注射器是进口的,外观像一只钢笔,为了满足高端人群的需求。所以它的顶端位置有一个模仿钢笔笔帽的笔夹,可以帮助定位方向。法医从注射器上采集的凌远的指纹,按照这个图样,拇指指纹的指尖是朝北的,而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也几乎是朝北的,同时没有采集到其他指纹,这个动作,很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完成注射。”
高刚点点头,“可以通知叶队和老解他们了。这个案子,要调换侦查方向,许乐山的助理徐显峰,有重大嫌疑。我把他的照片给了一个线人,昨天他通知我,在赌场见过徐显峰。而那个民警之前提供的信息表明,他很可能之前用毒品控制许耀宗,掏空许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