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人上人 大灰狼的宝贝兔 4768 汉字|32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十二章

医院门诊大厅的电子显示屏坏了,正在抓紧修理。院办安排嗓门大的护士定点儿在排队的人群里穿行着吆喝,什么什么科哪个哪个大夫今天已经没号了,别排了啊。黄牛哥开心了,这是给他们做广告呢。谁有资格给全院大夫的医术做个排行榜,黄牛们洋洋自得,这事儿,市场说了算。不过以前从来没见过,一个主管医师,号炒得比那些科主任还贵,见鬼。

今年的黄梅天闹得很凶,雨淅淅沥沥地连着下了大半个月,住老房子的好多发现厨房卫生间墙角里长小蘑菇。凌远坚持良好的仪容仪表,不肯穿拖鞋凉鞋之类的上下班,每天不到十分钟的路,黑皮鞋上围下的一圈水印子干了留下浅白色的痕。那也得穿正装袜子配正装皮鞋。穿着拖鞋那种东西上街,怎么看怎么怪,丑,还危险。陈护士长收起那把头顶有花外面看不出来的黑伞,蹬着双哆啦A梦大脑袋的人字拖,吧唧吧唧往电梯间走。小陈觉着自己的脚丫子被等电梯的凌主任横了一眼,脚趾头不自觉地往里蜷。突然非常想没话找话,跟领导唠个嗑。还没等她开口,凌远先说话了,把科里二季度的住院统计分析发给我,查完房你和小戴一起来一下。

今天这个工作日实在是平淡得很。凌远没排门诊,带新进科的小朱大夫上了台胆结石的手术,明年二月老李要退休了,科里要少一个副主任医师,本来想返聘一段时间,请老李带带新人,但他拒绝了,也说得实在,要去私立医院坐诊,一周就去两个上午,钱也不少拿,还不耽误他带孙女。这情况,凌远没法挽留。又找俩护士长总结了一下二季度的工作,科里两个小护士同时怀孕了,值夜班的人手明显吃紧,护士长原则上不排轮班夜班的,但现在情况特殊,只能先拆兑一下。凌远说他已经找了护理部了,让他们尽快调剂一个人过来顶一段时间。小陈撇撇嘴,指着护理部,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给你落实呢,戴姐家有孩子要照顾,我没啥事,就正常排夜班吧,主任经常请我们吃个下午茶就行。凌远抿着嘴笑笑,大家多担待。下午参加了一个会诊。然后,基本就到下班时间了。

平淡的一天

雨连着下了好些天,估计是累了。趁着天光往下褪的档口,一抹正在西沉的太阳光露了个小头儿,扒拉开一片乌青的云层,再给它们镶上个好看的金边儿。

凌远拒绝了三牛的晚餐邀请,说晚上有事。三牛他妈过来照顾怀孕的秦少白,带了一堆土特产。凌远分到一袋木耳,一袋山蘑菇。韦天舒说不来别后悔啊,今天做山笋顿土鸡,鲜笋子不好带,就这一掐儿,过了这村没这店。凌远不理他,赶紧滚,你媳妇待会等急了又要骂你。

挂了座机电话,边看窗外边在手里转起了圆珠笔。不知道那小家伙的入职手续办的顺不顺利。

***

市刑警大队入职的手续也不复杂,档案直接从学校转过来的,背后的流程早已走完了,所以入队仪式就是个仪式,还不隆重。警服一发,大檐帽一配,警徽、证件、警号牌,齐活。李熏然问,我啥时候能配枪?发制服的后勤科大姐瞪他一眼不搭话。尴尬的人只好摸摸新发的蓝色衬衣的领子,问大姐,这衣服拿回去要先洗一下吗?大姐懒得继续瞪他。

然后,最重要的一项,分配了个师傅。

叶队为这事思前想后了许久,自己亲自带这小子吧,太惹眼,出点儿什么岔子,这算拍马蹄子上了,还不把自己给掀翻喽。配个副队长吧,又不好平衡,几个副队长呢,找谁不找谁啊。干脆,交给老高得了,不是说小公子是真心爱这行要学真本事才来的刑警大队吗,跟着那位牛鼻子,最合适。

高刚,四十出头,干了快二十年刑警。要不是脾气坏,老是踩纪律红线,早该当队长了。可他不在乎这些,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离婚早

没孩子就是有优势。李熏然喊了句师傅,高刚呲牙一笑答了声哎,熏然心说坏了,往后光抽二手烟都特么能上了瘾。

老高哨闲篇儿似得给李熏然讲讲队上的规矩,听着云山雾罩没正形似得,重点早都划出来了。可老高不点破,留着心往后考这小子。嘿,傻小子,你就咧着大嘴乐吧,不动脑子记有你哭的时候。

晃荡到快下班的点儿,熏然心说客气客气,请师傅吃个饭吧,估计人家也不会去。印象里李永泽以前但凡不加班的时候,都正点回家吃饭,虽然一个月里也没几天能跟他同桌正点儿吃个饭。李熏然每天早晨都能听见他妈跟他爸嘟囔一句,晚上没事早点回来,他爸天天都回一个“嗯”,这对话重复了好些年。李熏然正琢磨待会儿约凌远在哪吃饭,就听老高嘬了一口快烧到底的烟屁股,说行啊,能喝点酒吗,整点儿白的吧,祛祛湿,这他妈鬼黄梅天。

#我得跟新拜的师傅吃个饭,晚点儿过去找你#

#行,我还在医院,出发时先打电话#

#你晚上吃什么#

#食堂#

***

李熏然提溜着一个大塑料袋,里头装着他的一套家伙事,上了老高的车。老高说你拿它干嘛,队里不是有分配你的衣柜吗,都是来了单位才换,没有穿着这个在早高峰里头奔的,再说了刑警没事儿都不穿制服,不方便,还傻乎乎的。熏然笑笑,说我带回去给家人看看。高刚没再搭茬儿,心想你爹穿了半辈子了,看见你套上这身皮不知道是啥滋味儿,不给你当场扒了算给你面子。

打上车的时候都快九点了,又开始飘小雨。凌远电话里说他正准备回家,电话那头那个明显喝了酒,说我去家里找你。

当警察都得又抽烟又喝酒吗?

雨天小路上也没人摆摊儿,巴着医院外墙的半圈儿小饭馆生意不错,挤了不少跟医院有关系的人,病人,家属,号贩子,可能还有医闹,这幅图画好像没了谁都少一块儿似的,不真实。

凌远走过十字路口往小区院门的方向去,听见有人喊了他一声。李熏然推上车门,从路口的另一侧朝他跑过来。小脸红扑扑的。

“我来给你看看我的新警服。一脸得意。”

“哪儿呢?”

“啊!!”

司机师傅掉了个头,把车停在他俩跟前,摇下窗户把袋子递出来,数落道:“小伙子,你着什么急啊,幸亏你坐副驾,否则谁看得见你的东西啊。”

李熏然酒气散了一大半。

***

新警服有股子库房里搁久了的霉味儿,衬衫上全是褶子。可穿在李熏然身上就是好看。特别是戴上帽子。可能是帽檐大,遮住了他眼里未完全退去的稚气,让他更像一个真正的警员。

可这衣服真的得先洗。李警官皮肤有些敏感,美了三分钟,开始浑身痒痒。小警察要挠后背又挠不着跟那着急颠哒的时候,凌远猛地意识到,这衣服估计下了生产线就没见过天日。催着他赶紧脱了,掏空了洗衣机里待洗的衣服,把一套警服塞进去,加了两大瓶盖的消毒液。

水管哗啦啦放水的声音一出,凌远才想起来问他,你明天不要穿吧,估计干不了。穿个小裤衩的李警官缩在厕所里,说应该不用穿,我师傅说平时不用穿警服,太傻。

小孩儿干脆冲个热水澡,凌远把上次他穿过的那套夏装搭在卫生间门口的篓子上。

一点儿都不傻,好看。凌远只对自己承认,他还没看够。警服的裤子是西裤板型,臀部的地方包裹的紧,裤腿略微宽松,荡在两条细长腿儿上,比牛仔裤更显型儿。窄窄的腰,侧面看那么薄,可腰线是结实紧致的,肩膀

瘦削但方正,能架起衣服。“半大孩子”不大适合再用来形容这个男人了。

***

家里只有一瓶红酒,上次一个霍大校友聚会赠的伴手礼。再有就是料酒了。可入职总得庆祝一下。凌远平时不喝酒,找开瓶器就翻腾半天。发现家里没有红酒杯,只能弄两个茶杯凑合。

李警官青葱似得手指头捏着上下一边儿粗的玻璃杯,凑上来跟凌远碰杯。圆圆的眼睛,水汽还没散,氤氲着小火苗。凌远不去看他,低头抿一口酒,说了一声恭喜。李熏然抢过他的杯子,一口干掉,说,意思意思就好,你不要多喝,咱俩说说话。

李熏然说,他对警察这个职业,经历过三个阶段的心路历程。

李永泽的父亲1945年前就入了共产党,但WG时受的冲击也不小,所幸祖上穷得比较彻底,没什么大的污点,一大家子总算完完整整得熬过了那十年。77年头年恢复高考,李睿他爹一把就考上了,李永泽却落榜了。他跟家想了半宿,早起通知爹妈,我要去部队。媳妇是中间探亲回来相的,再回来探亲时,俩人就把证领了,这事让他沾沾自喜了大半辈子。等他转业复员回到潼市,李熏然已经三岁多了,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大黑眼珠子,死活不管他叫爸。李永泽用自己的大檐帽逗他,扣在他的小脑袋上,小孩儿瞬间就老实了,扭着小屁股颠颠得跑到镜子前瞧自个儿。父子之间的和解就从这身制服开始。李熏然喜欢那套深绿色的警服,没有比那更神气更帅的衣服啦。他也想要一套,于是缠着妈妈要警服。李妈妈疼儿子,被磨的没办法,找裁缝给他模仿着做了一身绿色的小套装,还像模像样的配了个小檐帽。李熏然乐疯了,要不是上学要穿校服,他指定天天穿着上学校显摆。

李永泽工作忙,有一年,他在外地办一个震惊全国的连环凶杀案,三个月没回家。熏然妈妈都不敢在家开电视,生怕听见关于这个案子的新闻,吓着儿子。那阵子经济形势不好,治安状况也糟糕,老是听说有人家被溜门撬锁,还有入室盗窃结果遇见家里有人直接把人杀了的。熏然妈妈天天反锁上门,还要在门背后堵上个小橱子。李熏然知道他妈天天偷着哭,每天接送他上下学时,把他的小手攥得死死的,一刻也不放松。连着几年,李熏然反感父亲身上那身皮,那意味着分离,母亲的眼泪和恐惧。如果不是舍不得母亲在家一个人孤单,他真喜欢跟着堂哥在伯伯家住,那才像是一个家。

初中时候熏然的同桌外号叫方块儿,因为长了个标准得过头儿的方脸。方块儿他爹是最早一批下海做生意的弄潮儿,熏然第一次吃美国开心果,就是沾方块儿的光。有个物种叫“男生”,他们的世界里,身材是个决定地位的关键。李熏然抽条儿晚,没长起来之前,跟个豆芽菜似的,他能用“胖”这个字眼形容只在他三岁之前,看他后来那副竹竿拼搭起来的模样,没人相信,他生下来时体重八斤半,小巨蛋。所以豆芽菜老是被人挑衅,偏偏这棵豆芽菜还不老实,但凡有人招惹,一定炸毛,从来不怕打不过别人,方块儿那阵儿没少陪他挨打。俩矮子蹲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研究打群架的招式,简直滑稽。

熏然又给自己的杯子加了点红酒,朝凌远做了个干杯的动作,接着说。凌远有点儿走神,八斤半,我的乖乖,原来所有的瘦子以前某个时段铁定是个胖子这句话是对的。

突然有一天,方块儿没来上学。我以为他病了,也没在意。他一个星期没来,我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然后,老师给我调了一个新同桌。我不干。问方块儿去哪儿了。我们那班主任吧,啥都好,特认真负责一中年姐姐,现在回想起来,唯一的不足就是,戏太足。老师说,马建国同学(方块儿叫马建国哈哈哈,特别土鳖)退学了,以后不来上学了。我就追问啊,好好的为什么要退学。不

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老师眼角有些发红,说你好好念你的书,其他的别问了。窝草,我就懵圈了,可能跟我爹的工作有关,那么多年好歹有些耳濡目染,我开始琢磨,方块儿是不是出事儿了。结果好死不死的,那段时间电视台播了一条社会新闻,说潼江下游发现一具年轻男尸,是被人先打死再抛尸江里的,打的满屏的马赛克,我猜那就是方块儿,我去,把我哭的啊。然后我就疯了似的揪着我爸问这个案子,可他不告诉我,就说那不是你同学,是个成年人,其他一概都不肯讲。那我哪儿信啊,以为他故意骗我。我还跑到刑警大队找我爸的同事问,可能我当时那状态有点魔怔,把一众警察叔叔吓着了,大家都躲着我,实在搪塞不过,就糊弄我两句,还特么有一大叔跟我说其实发现的是具女尸,孩子你别瞎想了。你懂得,我确定了那就是方块儿。那个案子没破,给挂起来了。我心里特难受。我跟我爸说,你们不查,将来我自己去查,方块儿不能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我爸估计那会儿觉得我犯青春期病,连解释都懒得解释,白了我一眼,该干嘛干嘛去了。我家里,特别是我妈,打死不愿意让我当警察,说我随便学个什么专业都好,想出国留学也行,将来去个银行啊,政府机关啊,央企什么的,说实话家里都能给安排。但我就是要当警察,方块儿还等我给他报仇雪恨呢。结果你猜怎么着,前年我见着这小子了。那年他爹生意失败被债主追债,一家人跑澳大利亚躲债去了。我勒个大叉,我差点儿把他打死然后推到江里哈哈哈哈。

凌远跟着他笑,边说边往冰箱走,没有你同学这事儿,你也还是会选择做警察,熏然,那只是一个借口。李熏然笑而不语,又喝下一大口红酒,他喝不出好坏,只要不上头,就是好酒。

凌远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苹果,握着水果刀,对着垃圾桶削苹果。薄薄的果皮几乎可以透光,果肉保持着圆圆的弧度,没有那些难看的棱角,啧,这刀工。

李熏然捏紧了手里的玻璃杯,他又感觉到胃里发空,一抽一抽的震颤提醒他,他很紧张。

知道我为什么常年吃苹果吗?

李熏然知道这不是疑问句。

因为我八岁那年,我妈病得很厉害,厉害到,她认不出我是谁。

我天天混在病房里,没法正常上学,外婆顾不上管我。隔壁病房的一个阿姨哄她儿子吃水果,说每天一个苹果让你远离医生【an apple a day keeps the doctor away】,这话给我听见了。我竟然当真了。

估计我外婆没闲钱买苹果,不知道,反正我不敢问。然后,我就去隔壁病房,偷那阿姨的苹果袋子,想给我妈吃。被发现了。哈。阿姨揪着我脖领子,找我外婆理论,那嗓门大的,震的我耳朵疼。结果遇上了凌教授。

后来,他收养了我。

我在美国硕博连读的时候,舍友说我,你别老吃苹果了,小心拿不到博士学位。哈,不过我还是拿到学位了,所以,那些话都是骗人的,不管是医生,还是博士。

……

李熏然发现自己是笨拙的,他似乎该说点什么,也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

手机铃一通乱响,让两个人都踹了一口气。李熏然听见他爹在老妈的话筒后头,怒呵“第一天上班就不是他了是吧,都几点了,还不回家”,母亲柔声细语,然然,是不是在路上了,什么时候到家啊。

李熏然挂了电话两手一摊,指指身上的衣服,我还得换回来。警服我改天来拿。

房子小,空间不大,三两步就送到了门口。凌远说路上小心。

李熏然没回头,回头他就说不出来了,那么烂俗,那么假,遭人鄙视,的一句话。

“我会对你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