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保镖组成人墙, 严密堵住两人。顾弘文交代校领导几句后,缓步向他们走来。
顾弘文掌权多年, 气度仪态都与常人不同,今日只着便服,远远走来仍旧极有压迫感。乐维前阵子刚当面拒绝他,今儿又在他讲话时胆大拔了他的话筒,不心虚是不可能的。但他更怕顾弘文伤害夏楚, 于是侧过身子,不动声色挡在夏楚身前。
殊不知,乐维在顾弘文眼里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他只关心夏楚。
夏楚,你不能总躲着不见我。顾弘文走到两人面前,明明乐维站得更近,他的目光却越过乐维, 投向夏楚, 不管怎么说, 我都是你的父亲。
夏楚半分面子都不给, 冷冷顶了回去:我姓夏, 不姓顾,不敢乱攀您的亲戚。
谁敢这样顶撞顾弘文?夏楚语气之尖锐叫保镖也侧目,顾弘文却微微一笑。
你这孩子总说气话。顾弘文摇摇头, 仿佛夏楚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胡闹,他是个大人,没必要跟孩子计较, 姓顾也好,姓夏也罢,你都是我顾弘文的儿子。血浓于水,你我的父子亲情是不会改变的。
这话说得在理,可惜,在夏楚这儿行不通。
父子?夏楚反问,哪个父亲会指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叫怪物?
乐维不由一怔。
他隐约想起,当初夏楚无论如何要做掉孩子时,也曾痛苦地表示,不愿生下孩子后,连累他跟自己一起被人视为怪物。
难道他曾被顾弘文指责为怪物?
果然,下一秒夏楚解释道:当初我去找过你,那年我十岁。夏楚顿了顿,我问你是不是我的父亲,你不认我,还说我跟爸爸都是怪物,这件事你没忘吧?
顾弘文没有回答,不过他的表情清清楚楚地显示,他记得。
夏楚讥笑:所以我怎么敢再认你作父亲?
那只是我一时失言。顾弘文道。
失言也好,认真也罢。夏楚并不关心,拿他刚说过的话怼回去,劳驾让让,我要过去。
保镖没有让顾弘文不发话,他们不敢让。
夏楚懒得再啰唆,跟顾弘文面对面多一秒都叫他恶心。他拽了乐维一把,叫乐维跟自己走。可他们走到左边,保镖挡住左边,走到右边,保镖又在右边拦住他们。校园人来人往,不少人已经注意到这边,夏楚嫌恶皱眉,正在这时,顾弘文长叹一声。
乐维扭头看去,顾弘文垂下眼帘,神色凄苦,方才的镇定自若尊者气度消失不见,此时此刻,他仿佛只是个苍老又无助的父亲。
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获得你的原谅?顾弘文叹道。
我知道当年我有许多事做错了,许多话只是不经意说出口,却成了萦绕你心头许多年的心结。顾弘文鼻音厚重,语带颤抖,夏楚,爸爸郑重向你道歉。
你不肯原谅我,我不怪你。顾弘文道,可爸爸是真心想与你团聚。
我知道今天我来了,叫你很意外这个活动的批文是我帮忙拿到的,资金也是我来疏通调拨的。映之离开已经十五年了,不光你想念他,我也想他。他活着时,我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如今他去了,我不愿别人忘了他。顾弘文怅然道,你是我跟映之的孩子,我怎可能真的嫌弃你?之前你被贪腐案波及,我日日夜夜都睡不好,为你操了无数心,求了无数人。外人看我,好像大权在握,其实在我这个位置上,谁不是如履薄冰?贪腐案牵扯甚广,按理讲我该避嫌,可自己的儿子身涉其中,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得救你。
乃至以前,顾弘文细数,许多事,我也有心助你一臂之力。我知道你对我有心结,但凡发现我插手,你立刻就弃置不做。可爸爸没有恶意,世道凶险,我只想凡事到你这里可以变得简单点。
顾弘文说完,静静地看着夏楚,没有继续。
夏楚亦静静地回望他。
他会心软的顾弘文笃定。他是映之的儿子,天生重感情。无论过去发生过多少不堪回首,他们毕竟是父子,一个垂垂老矣,膝下无子,一个少年丧父,孤单多年。顾弘文当年是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到老了,也开始渴盼亲情,他不信夏楚随映之长大,对亲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向往。
他们毕竟是对方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血缘这东西,打断骨头连着筋。
《最后告别》这部电影上映的时候,我会送票给你。不知过了多久,夏楚开口,已没了开始的□□味,我曾经认为你不配看这部电影,不过现在,我觉得你应当看看它。
夏楚的声音非常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无波无澜的海面下必然藏着波涛。
当年父亲曾说过,这部电影拍完的时候,他想邀请你来观影。夏楚道,那时我不懂为什么,如今想想,也许是因为他想告诉你,他已经能平静回忆往事,也请你把他放下吧。
什么意思?顾弘文迟疑片刻,再开口,话音中竟有些慌乱。
他不爱你了。夏楚道,他去世前,心里另有其人,那个人不是你。
顾弘文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夏楚笑了一声。
何必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你知道啊。夏楚道,父亲去世前有了新的恋情,那个人对他很好。可惜那人后来车祸去世,父亲没能跟他白首。
你一直知道吧?夏楚直视顾弘文的眼睛,他早就不爱你了。如今他跟自己的爱人早就在天上重逢,你弥补与否,他不会关心,更不在乎。
何况夏楚勾起唇角,刚才演讲时我提到过,父亲一生最爱电影,可我没提的是,正是因为你,他不得不放弃自己最爱的电影。你要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一个天才导演人生中黯淡失意的后二十年呢?
顾弘文目光幽寒,怒气四溢。
夏楚对他不礼貌不恭敬乃至公然顶撞,他都可以微微一笑,全不在乎,仍旧摆出一副慈爱的面孔,话说得婉转又好听,可听到夏映之不爱他了,他忽然像被触到逆鳞,登时抛下那些斯文与伪善的面具,变得狰狞而疯狂。
夏楚!他磨着牙,用骇人的声音叫夏楚的名字。
夏楚忍不住笑。
装不下去了吧?夏楚噙着笑道,顾弘文,你要不是膝下无子,想不起我这个儿子。你对我父亲的追忆与缅怀,也不过是自我感动而已。我用不着你弥补什么,因为我从没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你也不用弥补我父亲,跟你诀别后,他过得很好,你的东西,他不稀罕。
这么多年了,顾弘文孤家寡人,身居高位又如何?旁人的子孙满堂,天伦之乐,他一概得不到。围在他身边的要么图权,要么图利,没有一个真正图他顾弘文。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得要一个儿子。
哪怕那人图权图利,可血缘牵绊,他总有一点点真心对自己。
所以他一直做着夏楚回心转意的美梦是了,夏楚也不过肉体凡胎,三分真情加七分利诱,谁能抗拒?
他却忘了,当年更大的名利摆在夏映之面前,夏映之都不屑一顾,夏楚是夏映之的儿子,又怎会在意这些东西?
夏楚的一番话彻底激怒了顾弘文,他目眦尽裂,气急败坏,想要抓住夏楚。旁边的乐维赶忙伸手,将夏楚护在自己身后。
气氛剑拔弩张,夏楚只付一笑。
顾弘文,他直呼这个名字,我不会认你,也请你以后不要再提我父亲。
导演夏映之一生只留清名,跟你扯上关系,叫人恶心。
今年冷得反常,向来雨水少的北京,入冬后竟接连下了两场大雪。
雪花厚重地铺满整个城区,造成许多地方大堵车,很多人因此迟到旷工,微博上还有人抱怨,自己攒了三个月的全勤,一个上午就没了。
大雪叫每个人又欣喜又心烦,不过,在此时的夏楚心里,真正叫他心烦的是另一件事。
《最后告别》的龙标一直没下来。
业内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国产电影拿到国际参展之前,必须取得龙标。否则一经查实未取得龙标即参展,导演几年内都不能再参与电影拍摄。
《最后告别》老早就送审了,按理讲龙标早该下发,如今却迟迟没有动静。像《最后告别》这样的片子,从立项时就受到总局的支持与关照,拍摄时也备受关注,算是总局的亲儿子。夏楚还特地托了关系,叫人催催进度,开个后门。龙标拖了这么久,还不给修改意见,实属稀奇。
眼见柏林影展报名通道关闭在即,夏楚坐不住了。
外面这么大的雪,他开着车,跑了好几趟总局。
总局一开始不给明确答复,回的都是官样文章,叫他不必着急,等着就是。夏楚混这么久,知道如何为人处世,摆了桌酒局,只说叙旧,只字不提工作,果然饭局结束后,有个熟人偷偷提醒他,想想自己最近是否得罪了人。
夏楚一顿:顾弘文?
熟人摆手道: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第二天,雪花满城飘,夏楚开车去了郊区。
顾弘文早有准备,夏楚的车一出现在门口,庄园门立刻大开。夏楚一直把车开到开不进去的地方,下车,那里早有黑衣保镖在等候。
请跟我来。保镖道。
最近胎儿到了快速发育的时候,又赶上为龙标的事殚精竭虑,夏楚休息不好,身体不太舒服。外面下雪降温,他穿了件墨蓝色厚羽绒服,还是冷。地上雪花积了厚厚一层,又下在石板路上,他想起前几天体检,俞医生提醒他不要剧烈运动,更不要摔跤,否则很有可能滑胎,于是放慢步伐,仔仔细细地踩实了每一步。
就这样,走到了顾弘文居住的小楼。
保镖领到门口,便不再往里进。夏楚推门而入,室内温暖如春。角落对称摆了两盆梅花,窗户开着,能直望见窗外的梅景。顾弘文的椅子摆在靠近窗前的位置,面前放了盆火,无烟木柴烧起来毕毕剥剥,声音甚是好听。
可惜,夏楚无心欣赏。
他走到顾弘文面前,刚要开口,顾弘文先他一步道:你的龙标批文在我这儿。
他指了指放在手边桌上的一份文件,淡淡道:陪我聊聊天,我就给你。
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夏楚道。
为了龙标也不能聊聊?顾弘文问。
夏楚不语。
顾弘文浅笑着比了比身旁的椅子:坐吧。
夏楚落座后,立刻有人进来为他添杯子,倒热茶。夏楚孕后只喝清水,茶再名贵,他也不沾。顾弘文不知孕中诸多忌讳,见他不碰,以为他闹别扭,不稀罕,便道:尝尝吧,最好的毛尖茶,特供的,外头买不到。
不必了。夏楚说,你想聊什么?
第32章
顾弘文一哂,端起茶杯,撇了撇漂在上面的茶叶,淡淡抿了一口:你之前说,映之后来另有所爱,只是那人车祸离世,他们才没能白头偕老,对吗?
夏楚不知他用意,没有回应。
顾弘文又道:你又说,映之去世后,他们应当已经在天上团聚,是吗?
夏楚还是不知他用意。
顾弘文问:你见过那个人吗?
夏楚犹豫片刻,诚实答道:没有。那时我在高考,父亲说,等我考完后再安排我们见面。没想到在我们见面前一天,他车祸去世了。
原来如此。顾弘文颔首,同时把茶杯放回桌上,扬声道,进来吧!
屋后小门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大约五十多岁,中等身材,微胖,其貌不扬,气质平凡。走起路来,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用拘束来形容已不足够,算得上畏畏缩缩。
那人走到两人面前,距离两人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他盯着夏楚,目不转睛,夏楚被他看得不自在极了。
顾弘文问:你认识他吗?
夏楚摇头:他是谁?
顾弘文一扬下巴:你自己说。
那人开口,竟带了哭腔:夏楚,你比我想象中更像你父亲。
夏楚心脏骤然抽紧,只听下一秒,那人道:7月10日下午两点,如果那天我们依约见面,你就不会不认识我了。
夏楚怔怔地看着那个人,半晌,他扶着桌子猛然起身。
你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