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得宝
「打劫?」
听得此话,箕胖子脸上表情相当精彩,他反射性地摸了摸腰间,旋又觉得反应过激,干咳一声,咧嘴笑道:「这词不好,太伤兄弟感情!师弟你要觉得手头紧,只要给哥哥说一声,咱不带皱眉头的!」
「好啊,二师兄果然仗义!不过,也不用另说了,师兄身上向来不缺宝贝,现在拿出来,也省得大伙麻烦。」
李珣晃晃脑袋,才说这一会,眼前的景象便又涂上了一层厚厚的血色,胖子的脸也看不太清了,但对方的生机脉动却越发地清晰,像是只花腿蚊子,吃饱喝足了,在眼前嗡嗡地晃悠,让人忍不住想一巴掌拍过去。
截然不同的感觉把李珣弄得有些迷糊了,依稀间,他看到胖子的脸色有些变化,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他脸上画出了一朵花!
对此,李珣心里一阵烦躁,你娘的听没听我说话?
念头初动,他的拳头已经轰在了箕胖子油脂堆积的肚皮上,看着胖子哦哦叫着弯下腰去,他心里又是一阵舒畅。
哈哈的大笑声中,李珣左手箍着胖子的肩膀,而右手已迅速的探到对方怀里。
「既然师兄这么大方,三弟我也就不客气了。啧啧,二师兄果然家财丰厚啊。」
说话间,他手上不停,至少扯了七八件形态各异的小东西出来。其中大多宝光隐隐,绝非凡物。搭眼一扫,那个墨丝蚶宝,就在其中。
李珣也不客气,大手挥处,袍袖翻卷,把宝物尽都收了。忽又想到胖子刚刚的反应,手上不停,又下探到腰间。手指尖才触到实物,便听「嗡」
的一声响,全身如遭电击,猛地抽搐。
胖子藉此机会,肥躯转动,像个大头肥鱼,尾巴一甩,便从李珣臂弯中滴溜溜脱身出来,转脸便叫道:「师弟住手,这是哥哥俺的心头至爱,万万留个面子!」
「惊神钟?」
李珣眼睛眯起,眼前血色弥漫,几乎已看不到实物。还多亏之前那一激,让他的脑子保持着相对的清醒。
箕胖子肥躯一缩,向后退了几步,方笑道:「兄弟你也知道,这钟是俺的宗主信物,万万不可有失。兄弟你要觉得不够,回头哥哥再送你几件好玩意儿……」
李珣却没听他说话,而是在一阵沉默之后,突然道:「惊神钟里面是什么东西?」
突如其来的一句将箕不错的话音拦腰斩断,这胖子窒了窒,方将肥脸挤成了一朵花。
「好耳力!兄弟你只听震音,便知道里面塞了东西。实话对你说吧,这里面是块「锁心寒铁」的粗胚,有人专门订做的,俺正要把它送去打磨,没想到在路上碰上兄弟你。这个……」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涌动的烦躁再压下去,这才开口道:「这是在哪儿?」
突然的话题转移把箕不错一棒子打懵,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当即大喜道:「承兄弟你的情,哥哥俺必有后报。呃,你问这是哪儿……
「这是北齐山啊!向西一千一百里就是水镜洞天,向东不远则是明心剑宗的驻地。
「兄弟你干掉的这几个家伙应该是散修没错,说起来,昨日那位,难道就是兄弟你?」
挥了挥手,也把箕胖子试探的言语一把挥到九霄云外去,李珣觉得自己的状态仍旧很糟糕,若不是忌惮胖子阴险多智,他可能早就出手,一泄胸口躁动。
只是……怎么离驻地还这么近?
「对了,听人说,兄弟你和明心剑宗的明玑不太对盘?」胖子特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说话。
然后,他便生受了一记可剜心刺骨的凶厉眼神。
肥躯一缩,胖子嘿嘿笑道:「不要奇怪俺知道这秘辛,当日兄弟你大发神威,搅得星河天翻地覆,事后他们虽然嘴巴封得紧,却防不住哥哥就在附近,兄弟当时又声势惊人,让人一看便知啊!」
你就吹吧!李珣冷笑两声,却是心知肚明。血影妖身看得出来,他和明玑的「恩怨」又怎么看出来的?胖子必然有别的消息管道,只是他也没心情究根问底就是了。
不过,说起血影妖身,李珣忽又想起一件事来。明玑当日可是下过重誓的……
箕胖子不知他心里想法,尽在他耳边嗡嗡发声:「兄弟,不是我说,以你的能耐,杀掉驻地里那几人并不算难,然而事后,与明心剑宗则再无转圜余地。这个人恩怨,扩大到整个宗门,可是智者不为啊!」
李珣冷冷地瞥过去一眼,受低落的心绪影响,他胸中杀机层层叠荡,已到了另一次喷发的边缘。
箕胖子狠打了个寒颤,举手退了两步,干笑道:「兄弟要真想做,哥哥不会拦你……请,请!」
看箕胖子那副怪样,李珣胸中杀气反倒消减了些。他费尽心力地躲出来,又怎么会再杀回去?而且明玑在外转了一天,随时可能回转,若在此刻打了照面,那可真就糟糕透了。
李珣生出远避的心思,只是箕胖子横在这里,他也不能做得太过生硬。脑子里转了几圈,他又把话题移了回来:「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耶?刚刚说了,去送锁心寒铁嘛。」
「送给谁?」
「这个……兄弟你感兴趣?」箕胖子言词闪烁不定,大有开始绕圈子的意思。
李珣咧咧嘴,口腔的吐息像是从地狱升上来的毒火,在血红的唇舌间缭绕不散:「师兄怎么说也是一宗之主,能让你纡尊降贵,亲身奉迎的人物,我哪能没个好奇之心呢?」
「奉迎个屁!」箕胖子出奇地激动,脱口骂道:「老子真要撅屁股上去,包准连点儿灰渣都剩不下!」
「哦,这么厉害,那我也更有兴趣了!」
箕胖子恨不能把吐出的话再咽回去,但在李珣妖异的眼神下,他已经没了退路,只好干笑着凑上身来,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这名字初入耳中,李珣眼角便猛抽一记,口中不自觉叫了声:「是她……啧,做什么?」
他微笑着投过眼神,与箕胖子对上,两人胸口之间响了声闷爆,身形同时后移,但才动了数分,便又硬扯了回来。
箕胖子惨叫一声,肥躯努力弯了下去,他粗大的手腕被李珣扣住,深陷的手指差点儿把上面的肥油都挤出来。
两人的真息瞬间冲突了无数次,修为虽然相近,燃血元息的狠辣阴毒,却使得局面几乎是一边倒。箕胖子挣了几次,没有摆脱,疼得直跳脚:「哎哟兄弟,轻点!」
李珣嗯了两声,手上却更加了一把力。肥肉之下的筋骨血脉在高温下扭曲、撕裂、变形,却在行将彻底崩溃之前,停了下来。箕胖子只疼得唇青脸白,偏还要挤出笑脸,难看极了。
「我知道二师兄有妙手空空的绝技,只是使在自家兄弟身上,可不厚道!」李珣虽然收了力,可燃血元息仍是跃跃欲动,随时可以迸发出第二波攻击。口中则道:「二师兄,你不给我个解释?」
「解释?当然,当然,哥哥也是一时昏了头,送出去的宝贝,泼出去的水……」
「咯」地一声脆响,箕胖子的小臂骨干净俐落地断成两截。
李珣二度发力,在断骨相挫的微响中,微笑道:「那些宝贝我是收在袖中的,师兄反探向我胸口,中间隔了三尺有多,如此空空妙手,我未尝听闻。师兄果然是能人所不能呀!」
箕不错脸上血色全无,身子更是疼得打颤,依然笑脸迎人:「口误,一时口误。其实,俺是看到兄弟胸口处宝光隐隐,好奇心起,想弄个究竟,仅此而已。」
「宝光?」
听到这个词,李珣才想起,箕胖子身为千宝阁主,对诸般宝物自然非常敏感,有些探测宝光的奇门法术自也不足为怪。只是,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
不妙!李珣记得之前仓促转换身分,不过就是外袍反穿,再罩上无颜甲而已。
碰上旁人也就罢了,偏遇到箕胖子这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的,除却宝物之外,发式、衣装、佩饰等等,无一不是大破绽,只要这厮上了心,哪能瞒得过去?
「杀人灭口!」
只一闪念,尚未有所动作,手上感觉突变。胖子软绵绵的手臂忽地暴缩一圈,像条滑不溜手的蛇,又像是全无形状的水流,从李珣指缝里「挤」
了出去。燃血元息即刻透体喷发,却仍然迟了半步。
大气中又响起一声空爆,其中夹杂着滋滋的怪音,以李珣为中心,方圆七八尺范围内的树木枯草像是被妖魔巨手捻过,倏然化灰,飞散四方。
箕胖子怪叫一声,单手做了个动作,黄钟大吕之声,嗡然迸发!
在惊神钟的震荡下,李珣不可避免地稍感晕眩,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身形摆荡,利用惊人的速度,强突上去,要在箕胖子使出其他招数之前,解决问题。
「停手啊!」箕胖子嘴里大叫,身形却向后飞退,手上惊神钟的震荡也越发激烈,有如实质的音波在他的控制之下,堪比切金断玉的利刃,且没有任何的缝隙可言。
刹那间,数丈范围内的草木应声崩散,几成白地,论声势不比李珣来得逊色。
更要命的是……钟声!
荒山寂寂之下,嘹远的钟声无疑是最为刺耳的标志,钟声激荡,万山相和。与之相应的,夜空中至少数十道剑光飞射出来,向这边汇聚。
李珣眼角一瞥,狠挫牙根,身形像一波没有实质的雾气,穿透音波利刃,迫近过去。
然而,一波波的钟声里,箕胖子所处的空间似乎被剧烈的震荡扭曲了,任是燃血元息充塞天地,他也能找出千万分之一的缝隙脱身出去。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就是几十里下去。
在此过程中,血色虹光瞬间波荡数十个来回,可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将胖子的袖口撕成碎片。
胖子袒露出油脂丰厚的手臂,脸色也惨白得紧。燃血元息那蒸腾气血、吸蚀元气的阴毒质性,就算只擦到边,也不是好受的。更何况蕴藏其中的凌厉杀意,无数次碰触到他核心处的生机脉动,在玄妙无比的气机勾连下,他至少在鬼门关前走了十个来回。
恐惧催发之下,任胖子心智如何深沉,也是怒不可遏,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深了。他身形不停,口中只道:「师弟且消消火,那宝贝我不要便是。
再说,眼下的麻烦也不在我这边啊!」
话音未落,又是一记钟声鸣响,只要不是聋子,方圆百里的修士便不可能漏过这「指示」。只见夜空中诸多剑光稍稍一顿,接着便如扑火流莹,直追过来。
「麻烦来了,我们二人罢手吧!」
胖子吼叫着,身形退得更急。李珣倒真听话地停了下来,很快二人便扯开了距离。胖子再退丈许,将距离拉至五丈左右,也停下身来,脸上笑容刹那间收了个干净,继而吼道:「魔头,你还能跑得出这天罗地网去?」
声震百里,气势极壮。只是,吼叫的同时,他小腹一阵蠕动,也发出一道极微弱的声波:「大家兄弟一场,从我这儿突出去!」
话音方落,四面剑光聚合,还有人在大叫「魔头在这里」、「箕宗主好手段」之类,声音遥遥传至,渐转清晰。
正如箕胖子所说,麻烦来了!
只是这境况,不正是那厮一手造就的么?得了便宜再卖乖,这手段也算是厉害了!
李珣冷冷一笑,目光微瞥,将空中的形势尽收眼底,与之同时,他每一寸肌体都在燃血元息的炙烤下,蒸腾起雾,消抹实质。
现在的李珣,已没有「人」的体徵,而像是一个气态的妖灵。
随着血影妖身的完善,李珣的感应也越发敏锐,他可以感觉到,在四方聚合的剑光之后,还有几个麻烦的家伙正急速接近中,这几位,才是真正要注意的。
凭藉这敏锐的感应,他稍稍修正了遁走的线路。最后瞥了眼箕不错,确认自己暂时没法子解决这麻烦,低嘿一声,身形倏然前冲。
箕胖子呆了呆,连连怪叫声中,宽大身躯猛地侧翻,同时把惊神钟敲得震天响,真实效用半点也无,只是四面草木倒了大楣,被音波连连催折,倒伏一地。
两人擦肩而过,李珣身形突地上折,速度竟然再度飙升,斜斜插上夜空,架起一道血色长虹。
高空中剑光已来不及聚合,只有三两道凑得近的,硬着头皮冲上去拦载,却又在稍触锋芒之际,崩散回流。虹光半点儿停顿也无,朝着西北方向,狂飙突进。
李珣谨慎地避过那几个强大的反应,第二次修正方向,正要一鼓作气,远遁千里,耳边忽地听到一声嗔喝:「孽障,哪里去!」
声音入耳的前一刻,李珣血红的视野中,蓦地闪现光芒。
这光并不刺眼,便如夜空月轮洒下,清净如水,却在瞬间将满眼血色荡涤干净。恢复到平常的视界,李珣反而有些不适应,也就在稍微恍惚的空档,便有人送上当头一棒!
重如山岳的强压直贯下来,李珣来不及思考为何竟有人能跟上他的速度,身体已自生反应,血雾虹光嗡然涨开,便如同崩散的尘烟,在强绝的压力下,四溢流动,诡异妖魅,令人观之心寒。
「原来如此,血影妖身还能这般用法!」
李珣脑中又多了一层体悟,他的精神恍惚迷离中,宛若出入虚实之间,已不再以「人身」自限,正因为去了这层桎梏,《血神子》上诸多窒涩不通之处,便如明珠结串,点点归拢,渐次开解。
他心中喜乐难以自抑,哈哈一笑,可在妖异的血雾状态下,笑声只化做「滋滋」的怪响,次第放开,直打入附近诸修士心中去。
先前嗔喝那人闻此「笑声」,以其低沉雄厚的嗓音叹道:「妖魔变化,根抵心窍,遍体滋生,果然是血神妖变之法。孽障,还不回头!」
话语犹自回荡,当空山岳重压倏然消散,却有根茎自虚空中出,疏通百节,华实并生,亭亭物华,更有生生元气,弥散四方。由极强而至萎弱,偏能牵动六合,直将虚空收化其中,扣住血影妖身的通路,其神通手段,一至如斯。
「好一个妙法莲华!」
只听箕胖子的声音从下方遥遥传来:「无涯和尚不愧是释门龙象,高山仰止啊!」
话犹未落,半空忽有血光迸射,周围的大气也突然燥热起来。虚空中无涯和尚以神通化生的莲华法相颤了一颤,有一片花瓣垂落,继而化入虚空。
空隙初现,漫天血雾立化虹光,直透出来,一路上元气交迸,如电光雷霆,轰然有声。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倒抽凉气,为血影妖身的霸道奇诡而惊叹,却不知当事人也在那里叫苦不迭。
听了箕胖子似赞叹又似泄密的言语,李珣才知道刚刚出手的,竟然是正道九宗里法华宗之主,释无涯老和尚。
此时的李珣只觉得,他的运气真是差到极点,此次水镜大会,正道九宗首脑只来了三位,除了厉斗量、天芷之外,便是这老和尚,只是,他怎么来得这般快法?
念头初生,眼前又是一道光芒闪过。李珣此时已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再接触到这奇特的光线,他心中立时警钟鸣响。
恰在此刻,箕胖子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缠了上来:「竟然是彻天水镜,好!」
李珣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彻天水镜!
这件水镜宗的镇宗之宝,常人只知它可明三界,断五行,明彻天下万物,却很少记得此镜更「实用」的一面。
比如现在,也不知这是什么妙用,光芒自千里之外射来,当空扫过,任血影妖身何其神速,亦被洞彻无遗,而且还有滞碍身形的功用,这才被释无涯轻松截住。
有了箕胖子的「提醒」,李珣的策略自然有所变动,他速度不减,心神却分出小半,细细体会镜光带来的影响。
倒是释无涯身为宗主之尊,既与他人合围,一击不中,也不好再行出手,给了李珣一个喘息的机会。
藉这一空档,李珣飞遁的方向稍有变化,远远离开释无涯那老和尚,折向西南遁去。转眼便是十余里过去,却见释无涯只是停留原地颂念经文,没有追来。
只是,那彻天水镜之光却如附骨之蛆,一道接着一道,横跨天际,映彻四方。
这光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却让李珣十成力气只能用出六七成。憋闷的感觉越积越多,堵得他胸口发闷,终于激得他厉声长啸,雾化的体态再度聚合,再不管身前有什么阻碍,便如一柄绝世神兵,一往无前,直把虚空剖作两半!
所经之处,元气几乎被袭掠一空,只留下长长的暗红轨迹。如此气势,已无人可挡其锋。前面原本还有三五个人,此时却已散得干干净净,为李珣让出一片坦途。
「好极了!」李珣此时也无恋战之意,只将心神放在背后那几个强人身上,再注意规避彻天水镜的光芒,只要能遁出几千里外,想来那些人也追不上来。
心里这样想,他高涨的气势不免有些回落,恰恰在这冲高回落的当口,眼前忽有人影闪动。紧接着,锋锐的剑气穿透虚空,扑面而来。
论声势、论威压,这波剑气较之释无涯都有一定的差距,然而从中透出来的、直视生死的通透犀利,却又远在释无涯之上。
这一刻,李珣强烈地感觉到,和释无涯拼斗,最终分出来的只是胜败。
而和此人交手,最后的结果,只会是生死二字!
「谁……呃,明玑仙师!」
对面女修冷眼看来,眸光中寂然无波,可被这眸光一照,李珣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什么脱身之计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由着冲击的余力直直冲上前去。
眼前闪过冰雪般的剑光,与李珣周身辐射出的燃血元息交织在一处,宛如平空起了阵飓风,嘶啸声不绝于耳。
在呼呼的风声中,李珣却像是坠入到一个解脱不开的梦里,整个天地似乎都疏离开去。眼中明明映着雪亮的剑光,却虚幻至不可思议——今生今世,他第一次直面明玑身上的杀意!
下一刻,一枚小巧的物事从明玑手中飞出来,在李珣眼中微闪,忽地便涨大开来。
阴影如乌云般扩散,只不过数息工夫,便涨到十丈方圆。阴影边缘扭曲蠕动,像个活物一般。
而随着阴影形状的不断变化,一声隆隆低鸣蓦然从其中迸发出来,初听是雷声、继而又像是海啸声,最后却如同万头凶兽齐声嘶吼,宏壮苍凉,撼人心肺。
响声初起,李珣的感觉便像是在胸口被人猛捣了一记,闷闷欲绝,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如今身姿妖异,分不清手足胸腹而已。
随着响声的变化,虚空中像是开了条裂隙,绝大的抽吸力量,以一种他难以辨明的方式,将他身上某种东西剥离出去,虚弱感如潮水般涌上来,但仅仅一瞬,便被翻涌的燃血元息蒸发个干净!
受此刺激,李珣猛然从迷茫中惊醒过来,燃血元息蓬然外烁,像是凭空燃起了一朵火烧云。
嘶吼声倏然止住,原本向外扩张的阴影乌云也飞快地缩了回去,最终又还原为那一枚小巧的挂饰,飞回到明玑手中。
李珣看得很清楚,宝物失效,让明玑脸上略有些意外,但很快,蓬勃的战意便将所有的杂念抹消干净,彷佛之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先前稍有回落的剑气狂潮,像是碰到了拦江巨石,蓬然卷动,带着嘶啸的旋流,再度冲击过来。
「吞海灵犀!明玑借它,就是为了对付我吗?」
李珣突然有了狂笑的冲动,他终于又见识到了这荒谬绝伦的世界。没有了阴影的遮蔽,整个夜空都亮了起来,双方的距离只余下里许。
山崩海啸般的强压突然消逝殆尽,受惯性影响,李珣一时间控制不住,速度激增,向前直撞过去。
百尺之外,明玑身躯微躬,宝剑静静地凝在半空,刚刚的庞然剑啸声瞬间收敛至无,只有一道如丝如缕的剑气缭绕周身,凝而不散。
可愈是这样平静,李珣越能感觉到,被压抑在虚空中,那股冰冷如刀的漫天杀意。
此刻,明玑的精气神尽凝为一点,又以某种玄妙的方式投影在他的身上。随着他周身元气变动、气脉运转而不停游移,总能寻到一个相对弱势的方位,随时可能迸发石破天惊的一击。
这正是明玑所精擅的天心灵犀之术,李珣当然熟得不能再熟,然而他实在不曾想过,自己竟有直面此术的一天?
「真要生死相见……呃?」
在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明玑脸上的错愕之意,想来他自己亦复如是。
二人身处的虚空忽然扭曲——这种形容也许不太正确,可是李珣确实看到,他眼前的明玑绝无可能地偏移出去,让开了前进的路途。
也在这一刻,锁定在李珣身上的「天心灵犀」也脱了钩,突然落空的错力感,让转眼间擦身而过的两人同时胸口发闷,李珣还好些,明玑甚至在低哼一声后,唇边溢出血丝。
便在李珣不知所措的时候,耳边又贯入一记熟悉的声音:「笨蛋,赶快走啦!」
他立时恍然,也毫不迟疑,再度加力,远遁出去。
与之同时,天空中像是炸开了一团艳丽的烟火,至少有二十道以上的黯淡虹光向四面八方飞射出去。
周围的修士当即看花了眼,只有彻天水镜的光芒横扫虚空,所触及的虹光立化虚无。
然而,彻天水镜的光芒笼罩之下,仍有三道虹光脱出,在场诸人均追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见此情景,下方的箕不错再生赞叹:「好一个千幻重嶂,这魔头的手段还真是丰富得很。」
话刚说完,箕不错便感觉头顶有异,抬起头来,恰好看到释无涯正垂眸看他。
两人目光相对,箕不错龇牙一乐,点点头,肥胖的身影忽地没入了漆黑的丛林中。
李珣远遁出近千里,眼见彻天水镜无法照到此处,方喘了一口长气,飞身投入下方的山林之中。停下身形,他扭头四顾,却见不到人影,无奈之下,只好敲敲一侧的树干。
「喂,还藏什么啊,出来吧!」
伴着一声冷哼,水蝶兰依然是百鬼的打扮,却尽复她本来面目,施施然从另一边的林木间走出来。
李珣藉着点儿月光,看见水蝶兰脸上神色似乎有些异样,便奇道:「怎么了?」
「嗯,我觉得……你很烦哪!」
砰的一声大响,猝不及防之下,李珣被她卡着脖子抵在了身后的大树干上,突来的窒息和冲击顶得李珣一时间连惊讶都忘了,挣了下没法脱身,只好抓着她的手腕,皱眉道:「你做什么!」
水蝶兰也不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良久,才「切」了一声,放开手,又低声咒道:「没胆鬼,还是不是男人啊!」
「呃?」
「你有异议吗?我都开始同情阴重华那女人了,她究竟是被你怎么使唤的啊!
「这才几天,我已经被你从千里之外调来两次了,还都这种不值得一提的小麻烦,你就不懂得自己加把力吗?」
水蝶兰看起来真的生气了,虽没有再「加害」李珣,却把旁边的树干踢得梆梆乱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你到底有没有直面强敌的勇气!对了,从最开始就是这样,包括算计我的那回,你是不是不预先算计,就不知该怎么打架啊!」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很正常啊。」
李珣实在搞不明白这女人的想法,只好摊手道:「你也看看我对的都是谁吧!像释无涯,还有昨天那位,我确实打不过,正面交手只是送死。
喂,你也不想让我死掉吧!」
「我当然不想让你……呸,你要还是这欺软怕硬的心态,早晚也脱不了一死!」水蝶兰顿足骂道。
「明明已经修成了血影妖身,却不会运用,只知道东躲西藏,难道这魔功就是拿来逃命的吗?」
「呃,我只是觉得用来逃命最顺手,好了,不开玩笑,我现在……」
一边说话,他一边转身,准备转换装束。
耳边喀嚓声响,李珣肌肉一紧,瞥见侧方一株合抱大树拦腰炸成两截,在隆隆声中倾倒下去,灰尘残叶四处飞散,更惊起鸟兽无数,声势惊人。
李珣讶然回眸,看着水蝶兰出奇认真的面孔,皱眉道:「好像不是跟我开玩笑呢。不过,这是我长久形成的习惯,你也许看不顺眼,可我也没必要改变吧!」
「习惯?我看那是恶习才对。你再有能耐、再会算计,你能算计得了全天下的人?
「退一万步讲,你可以算计所有人,大搞什么避实击虚,可是,老天爷呢,你算计得了他吗?」
第二章 暴露
李珣一时没听明白,奇道:「什么老天爷……」
水蝶兰眸光如尖针一般,刺了过来:「你要记牢了,从来就没有人可以在贼老天的眼中逃滑。
「如果你没有直面一切的勇气,你避得过世间一切灾祸,却避不过最后那一记九天劫雷!你明白吗?」
这一次,李珣听明白了,却又暂时作声不得。
水蝶兰发泄了怒气,再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再和他说话。李珣想了半晌,最终只能保持着沉默,自顾自地换装。
在脱衣服的时候,手指恰碰到了刚从箕胖子手上抢来的那些小玩意儿,当然,还有那个墨丝蚶宝。
冰凉滑腻的触感,使李珣想到了秦婉如,略一思索,他干脆把所有的「收获」都拿出来,也不管水蝶兰愿不愿意,扳着她肩膀,一古脑儿塞进她手里。
「这些你拿去玩好了,只有这个,麻烦你用百鬼的身分送到阴阳宗秦婉如手里,知道该怎么说吧。」
动作粗野中透着些亲昵,效果倒还不错。水蝶兰挣了一下没有得手,回眸又刺了他一记,才勉强接了过去。
听到李珣的吩咐,她将那大贝壳抛了抛,似是估摸这东西的分量,继而道:「直接往她怀里一扔,转身便走,估计着,她应该是要宝不要人才对。可以吗?」
李珣干笑两声,却没出言反对。
经过玄海幽明城一事,秦婉如那边,水蝶兰的存在恐怕已不再是秘密。
李珣心里其实是存了炫耀实力的心思,免得秦婉如得了好处之后,过河拆桥,但转念一想,他又记起一个关窍。
有了这墨丝蚶宝,羽夫人摆脱古音方面的钳制,应是指日可待。只是,这位深入古音决策核心的女人一旦苏醒,且又无所顾忌,从她口中流出的任何一句话,对古音的谋划都会有绝大的影响。
由此可见,秦婉如的担心并非没有理由。
那么,此刻妖凤堪称近在咫尺——李珣一直怀疑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若她察觉到羽夫人的近况,又会做何反应?
想到这里,李珣又多加了一句:「如果有闲的话,不妨多注意下妖凤那边……耶?你往哪儿去?」
水蝶兰头也不回,摆手道:「对不起,我这重伤号暂时没有和栖霞撕破脸的打算,你自己去伤脑筋吧,回头见!」
这么干脆?那之后剃刀峰的事情又怎么说?
李珣看着她的身影消没在密林里,半晌才无奈地摇头。只是,他也没有时间可以挥霍了,三两下就整理完毕,再确认了方向,向着明心剑宗的驻地狂奔。
一边赶路,李珣一边在脑子里罗织理由。这一切都是驾轻就熟。然而,也许是之前谈话的影响,他对这熟极而流的行为,突然生出了难以遏制的疲惫厌倦││这或许也称得上是逃避吧?
一夜的纷乱在晨曦出现之际,消弭无踪。
与会的诸宗修士或多或少,也都听到了些消息,这给即将召开的盟会又添了一把佐料。
离正式的大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水镜洞天之外,已聚集了千人以上的规模,天空、地面、树上、树下,无处不见人影,嗡嗡纷乱的议论声亦不绝于耳,不过话题大多还是集中在水镜偈语、盟会结果,还有妖凤、血魔搅局之上。
一路上听着「血魔」这个新的名号,李珣与三个师兄弟结伴到此。看了这情形,灵@先吹了声口哨:「来了七八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是通玄诸宗会盟这噱头吸引人呢,还是……」
「玄海幽明城更具效果吧。」
李珣忙活了一夜,精神不算太好,不过四人中也只有他才会回答这无聊的问题。
「水镜偈语不用三天,便会哄传天下,会盟结果亦是如此,只有玄海幽明城的消息,早一天知道,便能早一天准备。人人都有侥幸之心,这也不足为怪。」
四人走到水镜洞天之前,却见周围林木山岚,统为一体,隐绰中有水光接天,随朝阳蒸腾而上,将洞天内外隔开,分明是启动了禁制阵法。外面这些散修,不是不想进去,而是没有许可,欲进无门吧。
李珣见此情状,心中倒颇有些感触:「这应该就是诸宗修士与散修的差别了。」
见四人近前,水镜宗也走出位知客来,将四人接入洞天。
这其中除了灵机之外,李珣等人都是水镜大会的常客,再加上颜水月的关系,知客言语中便有几分亲近随意。
知客见四人都打量禁法,便笑道:「这也是临时准备,盖因近两日外面魔头频出,为安全计。
「此外,外面这些散修道友,仍是以看热闹的居多,本宗已预备了水镜之术,将偈语及玄海之事的信息投影出去,断不会厚此薄彼。」
李珣轻「哦」了声,即使只是一个姿态,水镜宗能做到如此,也很不错了。
三六九等的差别在此界亦是无处不在,就像他们这些三代弟子,能进得去水镜洞天,但诸宗代表的盟会之地,却是没资格进去。
进入水镜洞天,便像是到了一个清波潋灩的水乡。
这里并没有宗门驻地的雄浑大气,外人第一次到此,只会感觉到此处的水道湖泊密集至不可思议,随便找一条小河,顺流而下,便可到洞天的任何一个角落。
不过,水镜洞天的所有水系,仍有一个运转的中枢存在,也就是说,从一条主河道进入另一条主河道,无论如何,都会经过的地点——
鉴湖。
而水镜宗的核心,也位于鉴湖之上,当然,这也是其宗门至宝,彻天水镜的存放之地。
李珣诸人在知客的引领下,来到鉴湖东侧某个天然沙洲上落脚。
此地距离最近的修士聚集地,也有十余里的路程,更因为洞天内水气弥漫,掺杂浓厚的元气,有效地隔绝彼此之间的感应。
只要不是故意生事,彼此激发冲突的可能性极小,这也是水镜宗的用心所在。
知客将诸事安排已定,方又笑道:「半个时辰前,贵宗的明惑仙师已到了「云光岛」,明玑仙子还要更早一些。」
「四师叔已经到了?」
伍灵泉眉头舒展开来,点头道:「多谢告知,昨晚四师叔一夜未归,却不想已先到了一步。」
知客微笑欠身:「昨夜明玑仙子助敝宗擒拿血魔,是仅有的三位曾直面魔头的修士,故而留在宗门内商议事项……
「诸位道兄且在此等待。再过半个时辰,水镜偈语便会显现,玄海之事的信息,也会随后公布。
「此后,诸位便可由宗门仙师或自己安排行程,敝宗只是希望在琅琊水镜之天,不要有不愉快的事情出现。哈,其实这些话对诸位道兄来说也没什么意思,例行公事,仅此而已。」
大家会心一笑,当即由此衍发出去几个话题。这知客处事圆滑,口角生风,和他聊天,倒也不显得无聊,时间很快过去大半。
便在李珣与知客探讨洞天之外「水华重幕」封禁之时,眼尖的灵@忽地叫道:「咦,水月师妹,你往哪儿去?」
众人闻声回头,正好看到沙洲外,颜水月踏着湖水,低着头向前走,怎么看怎么有些心不在焉。
知客很是惊讶地看过去,奇道:「水月师妹,你怎么不在柳汀洲,到这儿来做什么?」
颜水月闻言扭过头来,秀丽的面容上却是咬牙切齿的表情:「是谁把我分到柳汀洲的?明明知道……咦?你们……」
李珣感觉到,颜水月在看到他的一刹那,神情变化非常明显,又迟疑了一下,才转身登上沙洲,展露笑靥。
「今天太倒霉啦,竟给分到幽魂噬影宗那里去,里面某个人太坏了,好不容易找个理由溜出来。对了,金师兄,不如咱们两个换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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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魂噬影宗?
颜水月又发现什么了吗?
等他从沉吟中回神,知客金师兄已经在向大伙儿赔礼,无可奈何地离开了。颜水月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配合她一贯的男装打扮,显得娇俏灵动,又把之前的古怪遮去大半。
颜水月虽比不得金知客的圆滑,但与众人关系良好,又牙尖嘴利,几句话的工夫,沙洲上的气氛便更热烈几分。
只是,李珣此时却很难融入进去,看着颜水月生动多变的表情,他脑子里的某根弦线,绷得越来越紧。
那边灵@忽地提到了水镜偈语的话题:「水月师妹,听贵宗的意思,今天的水镜偈语早就出来了,只是还未公布,是不是这样?」
「嗯,没错啊。」颜水月笑嘻嘻地回应道。
「如果你们想问我详情,那就免开尊口好了,我可不会为了一个即将公布的消息,触犯宗门戒律。」
说着,她的眼神却向李珣这边瞟过来。
李珣扬扬眉毛,用疑问的眼神望回去,小妮子马上扭过头,与灵@继续谈笑。
此时,一声玉磬清鸣,有如微微荡漾的水波,从鉴湖上抚过,方圆数十里的人声在这刹那均消减下去。
余音不绝,也将静默的范围一层层扩展。
「听到水声了吗?」对着初次与会的灵机,李珣轻声指点:「彻天水镜就在鉴湖之中,对应天星移动,其位置也不停地变化,个中道理和「星河」差不多。」
一边颜水月听到这解释,冲这边眨眨眼,笑着补充道:「不过呢,由于光线的质性,把整个鉴糊都当成彻天水镜也可以,反正水镜偈语会在湖面的任何一个位置出现。
「当然,通过水气蒸腾,还可以投影在洞天内的任何一个角落。喏,出来了!」
话音方落,众人眼中的水波忽地抹去了一切波纹,真是水平如镜。
与之同时,无数彩线在水波下游动起来,像是神姿各异的鱼儿,看得人眼花缭乱。
水镜洞天内的元气同时也开始了有序的波动,水面上似乎响起了滚滚殷雷,撼人心魄。
「嘿,这水镜还是那么大的排场……不用紧张,这玩意儿本身没什么用处的。」
李珣笑呵呵地拍了拍灵机的肩膀,目光扫动,想找出水镜偈语出现的方位。可是无意间,他恰好捕捉到颜水月有些不自然地扭过脸去,目光勾着某处位置。
见到颜水月如此举动,李珣心中微动,依稀间感觉到,沙洲上的元气波动稍有些不协调。
小妮子搞什么鬼?
正思虑中,身边灵机哇地叫出声来,扳着他的肩膀叫道:「看哪,水镜偈语……从水面下透出来了!」
李珣哦了一声,目光不离颜水月,顺口道:「古篆文你懂吗?重要是颜色啊!」
说话间,他已经看出来,颜水月目光注视的,正是沙洲临水处。
那里水气聚集,隐约间有光芒闪动,分明是一面凝结的水镜。稍稍换个角度,水镜中人影绰绰,依稀可辨。
此时,灵机睁大眼睛,吃力地辩认道:「千山……暮雪倾东海,初日潮头……又上来?」
声音入耳,李珣怔了怔,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脑中却又是一片空白。
他仰起头,看着那两行随水气飘流而上的血红篆文,确认文字无误后,第一反应就是再看向颜水月,恨不能用目光一下将她剖开,以分辨其中的奇诡玄妙。
就在同时,颜水月也扭过脸来,正迎上李珣凌厉的眼神。
两人目光相对,小妮子明显瑟缩了一下,也因此被李珣察觉到她另一番动作。
李珣忽地侧过脸,在这个角度,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水镜中的人影,入目的景像让他抿起了唇角,而沙洲边的水镜也即时崩散开去。
纵然只有一瞬,李珣仍然可以确认,水镜里那个表情一如往昔,只是稍带着惊讶的修士,正是「百鬼」。
诚然,那神情在此刻是最寻常不过,然而,对于真正的当事人而言,这无疑是最糟糕的表现。
李珣再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脑中似乎有个天雷炸响,脑浆涌动,嗡嗡的杂音更响成一片。
他微仰起头,闭了闭眼,藉此压住从心底深处涨起来的慌乱失措,等再睁开眼时,脑中只存了一个念头——
原来如此……这就是预设的局啊!
心神恍惚间,不知时光之流逝,但从旁边人们的反应来看,那只是短短一瞬。
李珣握紧拳头,听着骨节发出连串的脆响,接着又伸展开来。就在这一紧一放之间,他心中已做出了决定。
踏前一步,李珣迎着颜水月恍惚的眼神,露齿一笑,以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你有话对我说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代表着他心底某处堤防的崩溃开始。
李珣也分不清此时的心情究竟是轻松又或是虚脱,可他的表情却维持得无懈可击。
在这样的表情下,颜水月明显畏惧了,她身形晃了晃,晶亮的眼眸中分明蒙上了层水雾,她又后退半步,目光瞥向两侧。
那里,灵机等人仍全神贯注地看着天空,等待着接下来,玄海幽明城的信息。
小妮子努力保持着神情的自然,同样以低弱的声音道:「我也不想的,真的!我只是好奇……」
她的声腔不可抑止地颤抖着,就在刚才,此界近百年来,最惊人的隐秘,就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眼前。
就算颜水月再大而化之,也觉得难以承受,更何况,隐秘的核心之人,就这么站在她眼前,她所熟悉的亲切笑容,也在迷雾中模糊起来。
在这一刻,她真的想哭。
也在此时,小妮子终于发挥了她倔强的一面,强按着奔涌上来的情绪,在几个吐息间,抚平了颤抖的声腔,轻声道:「灵竹师兄,我能和你单独说会儿话吗?」
颜水月的态度让李珣知道,她及她身后的水镜宗,似乎还没有要撕破脸的打算。
李珣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过脸对伍灵泉招呼了一声:「伍师兄,水月师妹有事让我去帮一下,你们帮我看着些。」
伍灵泉明显没有从水镜偈语的影响中回过神来,怔了下才移过目光,在颜水月脸上扫过。
小妮子惊险万分地保住了笑脸,伍灵泉虽然奇怪,却也没说什么,点头道:「既然是水月师妹找你,那便去吧。对了,此时洞天内情势复杂,师弟你还要小心才好。」
李珣点点头,再同灵机、灵@打了招呼,这才施施然迈步,走到颜水月身前,对她眨眨眼:「好了,我们走吧!」
言语神情轻松随意,可颜水月分明听到了尾音勾连着一声郁郁殷雷。
再看李珣的眼睛,黑白分明中,正有一丝血色游移流动,渐渐扩散开来。
她心中一酸,不敢再看,垂头引着李珣走出沙洲。
在密如蛛网的水道上前行,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愿。眼看着沉默将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李珣终于还是率先开启话端:「真怪,我记得前几天一切都还好好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在你还是百鬼的时候。」
「因为「血瞳厉魄」的缘故?」
「嗯。」
「可前几天……」
「我看你和百鬼同时出现,哪会再多心!」
「那今天呢?事情就巧合到安排你去幽魂噬影宗那边,发现百鬼没有「血瞳厉魄」,再回来揭穿我的地步?」
「……是又怎样?」
颜水月应了几声后,终于还是受不了旁边愈来愈强的高压,情绪突然爆发出来:「你不要摆狗屁架子好不好?我知道你烦、你生气,可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和你为难,谁知道……谁知道你自己往上面撞啊!」
在相对寂静的此刻,颜水月激烈尖锐的声音传得很远,不免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李珣眼睛一眯,身形突然欺前,在颜水月唔唔的挣扎声中,捂着她的口鼻,闪入另一条河道,待确认四周无人,才低声道:「既然知道这事见不得光,那暂时就为我想想吧。」
颜水月恨恨地甩开他的手,积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气苦,偏又发泄不得,只能跺脚道:「你好威风,好神气啊,既然做了,还怕人说怎地?再说了,各个知客的任务都是宗主亲自吩咐的,你怪我,我怪谁去?」
她这段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心中情结却是暴露无疑。
李珣静静地看着,心中若无波动才是假话,只是,他更清楚,在这性命交关的事情上,若真将把柄操之人手,仅寄望于那虚无缥缈的情感,无异于太阿倒持,自寻死路。
故而,他仍保持着冷静的头脑,轻声道:「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若我想保有这个秘密,你或你的宗门,就一定会守口如瓶,现在我问一下,你,做到了吗?」
颜水月跳起来叫道:「当然做到了,你那点儿破事,我怎么会去对别人说。」
「这件事呢?」
「当然也……」话说了半截,她忽然定住,末了,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嗯?」
「宗主的安排,我也弄不懂,就像是你说的,事情来得太巧……哎呀,怎么搞成这样,一团糟!」
看她猛挠头的痛苦模样,李珣差不多已经弄明白了小妮子的想法。出于某种心态或考量,他不愿意逼得过紧,而是将话题引到最现实的层面上来:「不管你们宗主知不知道,当日你对我的承诺还有效吗?」
这一回,颜水月却没有即时回应。
她咬着下唇,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直看得李珣皱紧眉头,方咬牙道:「你就这么着紧这狗屁身分?你明明已是天之骄子,前程远大,又有那些好同门,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再弄一个,不,是两个、甚至更多的见不得人的身分?有必要吗?」
李珣瞥她一眼,语调没有丝毫变化:「……或者,这个承诺需要贵宗所有人来完成?」
「混蛋!」
颜水月忘了脚下就是流动的河水,一脚跺下,水花四溅,而蓦然拔高的尖音,也引起了周围的些许骚动。
也极凑巧的,此时鉴湖上空忽地投射出一个人影,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在隐隐绰绰的雾气中,放大了百倍,高悬在空中,方圆数十里内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珣瞥去一眼,倒有些小小的惊讶,这人影正是颜水月的师尊,与他也有数面之缘的玉岚道人。
理所当然的,这偌大的人影引起了更为巨大的骚动,颜水月搅起的那点儿风波,立刻就淹没在这如潮的人声中,掀不起半点儿浪花。
然而,李珣的眸光仍然变得冰冷生硬,附近水雾似乎也被寒意冻结。
停止了流动。
这一刻,颜水月分明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意!
同样是威胁,但「灵竹」和「百鬼」毕竟还是不同的。
至少在百鬼面前,颜水月的心底,没有翻上来这无穷无尽的委屈。全凭着天生的倔强,她才硬把眼中的雾气消了下去,可气苦中,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此刻,天空中那巨大的「玉岚道人」缓声开口,没有半点儿废话,便直奔主题:「贫道两月之前,受罗摩什宗主之邀,先去东南林海,再至南海,推演玄海幽明城之事……」
李珣只听了这么一句,便又将注意力放回到颜水月身上,可就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眼见着沉默将无休止地持续下去,迷蒙水气中,忽听得一人朗朗颂念:「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或有镜于天地者,可知何物耶?」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缥缈如丝,却清楚地钻入耳朵,字字清晰。
李珣眉头打结,再瞥了下颜水月,见她神情惊怔,不似作伪,心中便有了计较。稍停了下,他冷声回应:「水镜宗的人物,便只剩下故弄玄虚的本事了吗?」
「玄虚或有,却非「故弄」,正所谓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是也。
灵竹小友若能明了此节,对我水镜宗,便可算是深知其中三味了。」
随着话音,水雾中人影已现。
李珣皱着眉头看向来人,见其宽袍博带,一身颇华丽的学究打扮,可面目平凡,毫无可资辨识的特点。
他明明对这人有些印象,却还是要通过对方腰带上悬挂的小巧玲珑的錾花铜镜,才敢确认出他的身分。
「竟然是水镜先生?」李珣脸上有掩不住的惊讶。
「我还以为,先生主持诸宗会盟之事,会比来揭穿我这小辈,来得重要多了。」
此时颜水月终于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抹了把脸,躬身行礼。
水镜先生冲她点点头,才向李珣道:「会盟还没开始便结束了。此时,不过是正道九宗、西联及其余宗门在打嘴仗罢了,敝宗掺在里面,实在毫无用处。」
这位水镜宗之主的语音,远远听着,还有几分出尘仙气,可离得近,便觉得声音亦如他的脸面一般,平平淡淡,没有什么让人记住的特性。
事实上,这也是水镜宗传承的特点。
水镜宗历代宗主,无论接任之前名号如何,一旦接任宗主,便都会变为「水镜先生」,长而久之,「水镜先生」这一称呼,也就成为一个象征性的符号。
人们只需知道「此人便是水镜先生」,而不需明白「水镜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正因为如此,当李珣面对这「象征符号」时,便很难针对其性情,对症下药。
反倒是水镜先生有备而来,一语便抢了先手:「灵竹小友莫怪水月,我愿以宗门声誉起誓,她确实守口如瓶,没有泄露小友的秘密。不过那「巧合」小友也没想错,天下没有那般巧合,水月之所以前去柳汀洲,确是我有意安排。」
李珣勾勾嘴角,对水镜先生似乎前后矛盾的言语起了兴趣,他微偏过头,仔细聆听。
水镜先生见他起了兴致,方继续道:「灵竹小友堪称天纵之才,修为精进之速,恐怕只有当年钟隐可堪比拟,举一反三当是等闲事耳。
「如此,小友便应了解,所谓「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无非就是以一恒定之法,梳理脉络,统筹散乱之表象,溯流归源而已。可是,在「归源」之前,小友可是非要知道「源」为何物?」
「这倒不必……」
「是了,我差遣水月,便如人溯流而上,水月为「舟」、百鬼为「流」,未及其源,安知「源」为何物?」
李珣眨眨眼,道:「倒有些道理,只是,先生如何确认「舟」、「流」
的资质呢?」
水镜先生毫不迟疑,即时回应道:「小友与其问我,倒不如扪心自问,这段时日与他日相比,是否行藏大异?」
李珣哑然失笑,吐气道:「好利口!先生能对我这后生小辈多费口舌,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我以为,与其浪费口水,先生不如叫上一声,呼朋唤友,还来得痛快些!」
水镜先生平凡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小友说笑了,敝宗既名水镜,为的便是观照天地,不染微尘。若有丝毫功利得失之心、正邪毁誉之意,必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谈何观照?」
如此言语,倒颇为疏淡出尘,也再一次明确了水镜宗的态度。只是,他的潜台词也不外乎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类。
李珣心里雪亮,嘴上仍不饶人:「贵宗超然物外的态度,小子钦佩。
只可惜,无论以何为镜,归根结底都是给人看的,「照给人看」和「说给人听」也没啥区别。」
水镜先生的回应熟极而流:「小友此言差以,此「人」非「彼」,而是自身。一人眼中一天地,若将我眼中之天地,投影与他人,谬误自生,为智者不取。」
李珣这回真没忍住,一口笑喷出来,他指着脚下的鉴湖水,摇头道:「若如先生所言,大伙儿何必再来开什么水镜大会,也不必再来寻贵宗求签问卜,各奔前程便是。
「或者先生言下之意是说,这几万年来,贵宗是拿此界修士的前程命算玩耍?」
听闻此语,颜水月已是一脸不忿,水镜先生却回之以苦笑:「小友岂不闻怀璧其罪?敝宗虽有「彻天水镜」这仙家至宝、也有推演天机的妙术,本身却无回护之力,若不拿出来共用于世,恐怕立遭灭门大祸。
「不怕小友见笑——这水镜天机,世代以来,被人拿来耍弄的还少么?对此,小友也应该有所感悟才是!」
这话中分明有些「他指」之意,李珣闻言,眼神冷凝,死盯着这张平凡无奇的面孔,想从中挖出更多的信息。
只是,水镜先生似也觉得在这个话题上说得太多,再度微笑之后,将话语导回正题,并做结语。
「今日我与小友相见,为的便是澄清误会——虽然我本人对小友行事不甚赞同,却也不会在其中搅风搅雨,只愿小友能秉持天心,不求为天下计,仅以存身之道行事,使吾等得以心安。」
他合手一礼,端正谦恭,看不出半分虚饰。便连旁边的颜水月也学他,躬身行礼,较之先前,神态平静许多。
李珣嘿然一笑,不置可否,可算得无礼之至。
水镜先生也不计较,轻出一口气,牵了颜水月的手,转身便要离去。
走了两步,他忽又回过头来,和声道:「小友并无分身之术,如今身兼三位,纵能得到三重的好处,也必须承担三重的压力,其间好坏,我不敢妄言,只是先人有言:「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当知有无相生,方为「恒法」。
「小友仅见其「有」,未见其「无」,是否便是见其表而未见其里、仅见其效用,而忘记了「效用」的根源呢?」
言罢,他略一点头,这才真的去了。
李珣不发一言,静静看着二人消失在迷蒙的水雾中,忽地冷诮一笑:「冠冕堂皇!什么不计功利毁誉,为的还不就是全身自保么?哪来的这么多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