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交谈
陈平安的叙述不出雁归所料。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 他连发现雁黎的存在都不可能,只有一直存在于另一个位面的琉璃才能清晰看见两个空间的罅隙躲藏的人影并将他踢回现实位面。当然了,陈平安也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毕竟如果只有琉璃一个人,估计也是对雁黎束手无策, 因为她并没有什么攻击手段。
琉璃的能力克制, 加上陈平安十年如一日的剑刃锋利属性强化,这才导致了这个结局。鼎鼎大名的黑塔的主人、几乎统治了整个世界的神秘组织十日的成员——雁黎,阴沟里翻了船。
雁归并不责怪狗蛋,甚至笑出了声。
她那不负责任的爹也有今天, 喜大乐奔!
听见她的笑声, 前面紧绷着身躯的少年才慢慢松了口气,看来龟龟并不会计较他打伤、差点打死她父亲的事情,不过他的心情依旧沉重,连带着脚步声都显得压抑, 他领着众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位于地下洞窟内的一个偏僻房屋。
“雁叔叔就在里面,最好尽快将他治好……”
雁归却在屋前顿住了脚步, 她嘴角萦绕若有若无的笑意,放开牵着思思的手,向陈平安道:
“能帮我带着思思在外面玩一会吗?”
陈平安略有黯淡的眼眸微微睁大:“但是……”
“至少在几天之内, 他不会死。不是吗?”
雁归声音冷淡、且不容置疑, 没有丝毫对父亲应有的情感。比起父女, 她看起来更像是面对一个值得权衡利弊的战利品、或者俘虏。
这种情形是正常的吗?
陈平安不知道。
但在他的记忆里, 雁叔叔最后死在了腐殖之蛇黑潮天灾之中, 而现在他却活蹦乱跳的来到了归离城, 也就是说那时的他并没有死。而以他现在的地脉能力阶段与强度来说, 哪怕九年前,他也不应该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所以,那时的雁叔叔是假死脱身。
他抛弃了妻子和女儿,也就是抛弃了龟龟。
所以,这种情形对龟龟来说……
是正常的。
“我知道了,我带着思思不会走太远。”
比起雁叔叔,陈平安不用想就站在了雁归这一边,他眸光微敛,不再为其争执什么,于雁归有些诧异的目光之下,他带着思思往屋门前花繁叶茂的花圃走去,带着思思耐心地玩游戏,他知道龟龟权衡利弊的因由不是他该知道的。
符青云殿下可以……而他不行。
对此,他感到难过,但也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那可是符青云殿下啊!
不明陈平安在那一瞬间思绪了什么,虽然雁归总觉得以他的个性不会这么容易就能接受她对自己父亲的冷酷无情,但人总是会变的。
雁归惊讶一下便将这段插曲抛之脑后。
她伸手推开屋门,没有半点踌躇。
屋内的光线并不阴暗,这个房屋所处地理位置偏僻,也正因为偏僻,所以没有穿越者会跑过来打扰喧闹,点燃的烛火中,床上仰躺着的人瞬间睁开微微闭上的双眼,他看到了雁归,同时雁归也看清了他,这个九年未见的父亲。
久久沉默之后,雁归面无表情的率先道:
“好久不见了。”
她没有称呼雁黎为父亲,显得疏离且理性。
慢慢渡步于床前,看见那张令人无比熟悉却又生疏的脸,雁黎的伤势确实非常严重,从左胸腔一刀斩下将整个上半身都开膛破肚,要是受这种伤势的是一个普通人,怕是得当场横死。而作为蕴株阶段驭灵者的雁黎但是能撑上几天,但如果没有治愈能力者的帮助,普通的包扎上药乃至加上缝合,都不可能挽救回他的性命。
他要死了。
“好久不见,龟龟。”
雁黎笑了笑,他的气息依旧是死寂的,就如整个人与死去的尸体无异,但他的求生欲望又是强烈的,哪怕虚弱得只要稍稍松懈就会在下一刻死去,他也依旧活着,他死气沉沉的眼眸望过自己的孩子,然后落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
“你也好久不见了,符青云殿下。”
符青云背着烛火,显得神情同样有些冷漠。
“许久未见,雁塔主。”
他虽然语调低沉表情冷漠,手上却还是一如往常从房间的角落拖出靠背椅,贴心放置在雁归的身后,让她坐下。这样的随手之举雁归早就习以为常,但雁黎却是慢慢睁大了眼,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许久过后他才道:
“看来这些年你的学习成果还不错,我记得当初九弦教你如何斟茶,足足与你纠缠了三日才将你说通,你需要学习更多知识与常识,需要更像是一个人。但直到最后,他都没能喝上一口作为而已的你为他奉上的茶。你只会为自己沏上一壶茶,而从来不理会别人,现在倒是……”
从崇高的习惯被人供奉的神位走下了啊。
现在的他,一眼看去与人类竟没了差别。
“我并不想和你讨论这些。”
符青云并不打算和雁黎叙叙旧,他坐下后看向雁归,用眼神问询她谁先与雁黎求证自己想要求证的答案,雁归垂下眼眸像是在盯着地板,也像是沉静在某段回忆里,她面无表情的道:
“你先问吧。”
雁黎眼皮微微一颤,他的目光在符青云与雁归之间打转,曾经他看着长大的完全不像一个人类的孩子那双眼眸永远都是空无一物的冷,在后面符九弦一点一点教导他为自己覆上一张温柔的面具后,他才勉强能被称作是人类。而现在他的眼神虽然温柔,内里空无一物的本质却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看向那个少女之时,眼神终于有了如同活物的变化,浅浅的欲望于眸中起伏。
那是鲜活的、人类都会滋生的欲望。
七情六欲……他因龟龟,有了变化。
为什么是龟龟?
是因为她是特殊的?
而她的特殊,只在于她与符青云同是白鹭帝的第十代后裔,同为箴言所示之人——
是因为这个吗?
还是其他的……?
符青云想问他什么,雁黎心知肚明。
但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不直接杀了我吗?”
符青云缓缓摇头,道:“虽然很想这样做,但我答应了龟龟,这一次会放过你。”
雁黎瞬间更觉得不得劲了,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古怪,符青云真是这种会在乎别人感受的人?当然不是了,就连他爹都指挥不动他。
直到符九弦死去之后,雁黎再次见到那个十岁的符青云时,跪坐在灵牌前的男孩没有半分伤心难过的样子,他面带微笑,眸中是朦胧如春日的温柔,一眼看去,竟与符九弦的灵牌之后那张白鹭帝的画像中天帝完美的笑颜一模一样,谁都没能劝阻他收敛一下他满脸的笑容——
连他的父亲符九弦的死也不行。
而他现在,确实会在意别人的感受了。
甚至愿意以别人的意愿为优先。
不会吧,不会吧……
雁黎眸中的死寂麻木终于有了丝裂痕。
雁归在一旁作壁上观,她听见符青云问道:
“我想知道,当初你是如何杀死父亲的?”
烛火摇晃、阴影交错。
雁黎的面部隐于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
果然是这个问题啊……
他虚弱的咳嗽一声,被绷带裹上的胸膛再度溢出鲜艳的红色,雁黎沉闷的道:“就如你所想的那样,是我杀了他,我对他下了毒。如果你要问具体的,就是他病重的一年间都是中了一种潜伏型的慢性毒药,最后一日,我亲自将能引爆他体内沉积的所有毒素的药引喂给了他……”
他说得很敷衍,认罪认得也挺快。
符青云还没说什么,雁归倒听出了他言语中的破绽,她一挑眉,插话道:“你说是你亲手送九弦帝上路的?他死的时候你也亲眼看着?”
雁黎垂着死寂的眼眸,气若游丝的应下:
“……是。”
雁归毫不犹豫的道:“不对,你在说谎!”
符青云霎时看向她,雁黎也是,虽然不知道雁黎为什么要在这种要命的事情上说谎,但这种谎言骗不到雁归,因为她也算是那一日的当事人之一,她出生于九弦帝仙逝的当天晚上。
那雷雨交加一夜,她可是记忆犹新。
“前面一年的慢性毒药到底是谁下的我无从得知,所谓凡俗的毒药能不能毒死一个天帝我也不清楚,但你所说的最后引爆所有毒素的药引绝对不可能是你下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雁归直直凝视床上那个哪怕只是说起这件自己毒杀了曾经好友的事件,都不自知的悲哀到几乎要死去的男人,她叹了口气,道:“毕竟那天晚上我可是亲眼看见你回了家,先别急着否认,也别瞎想是我搞错了时间,我的出生时间就是那天晚上,就在九弦帝死去的下一刻。”
“我的出生时间太尴尬了,所以阿娘为了保护我,让我的出生时间推后了一个月,这是你不曾知晓、也不曾关注过的秘密。而那时的我生而知之,所有记忆都不可能出错。所以你可以回答我了,九弦帝死去的当晚,仍留在黎城的你是怎么跨越千山万里跑圣城去毒死九弦帝的?”
雁归说得自己都笑了。
因为这绝不可能,除非他也是天道。
“……”
雁黎无言以对,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霎时看向符青云,在看见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望向雁归的眼神并没有任何变化之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己的女儿出生于符九弦逝去的下一刻,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间点。
而且她生而知之。
所以才能安然躲过她出生后的一个月。
她和阿琳……连自己都骗过了!
她真的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孩子。
难不成龟龟真的是箴言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