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香泉细泻银瓶破
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访谈,在十二月暂时中断了。
因为那年的寒假,阮雪榆应邀攀登珠峰。
阮雪榆本来已经拒绝,但是几个年轻的学生也要来,作为导师,他忧心忡忡地提出随行。
邱老师的丈夫齐老师是有名的地质学家,也是一个登山爱好者,他激情四射地动员演讲:“各位同学,珠峰就像一块顶天立地的试金石,你身体部件的每个细节都在这里经受极端检验,任何一点小毛病都会被放大!”
然后他一扭头,就看见走在最前的时钧连氧气袋都不用,当场震惊,偷偷问他是不是受过军事训练,时钧默然点头。
本来一行人笑嘻嘻的,但是登上了海拔4830米的道格拉垭口的时候,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上百座登山遇难者的衣冠冢突然出现在道旁,凌乱的石堆让它看上去更像是一片乱葬岗。
学生们都默默发怵,唯独时钧觉得挑战巅峰的欲望更加强烈,笑得像个郊游的大孩子,高声呼唤说:“阮老师,快看!”
三号营地正前方的山坳云雾弥漫、风景绝美。
一条气势磅礴的巨大冰川从大本营上方倾泻而下,人类只能在充满乱石、泥土的冰碛物上勉强找到一些平整之处搭建帐篷,显得那么渺小、微不足道。
再上一点,供给就完全依靠人背、牛驮了,仿佛回到了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
时速超过100公里的大风已经变得司空见惯,许多遇难者的尸体也成为触目惊心的路标。
这里氧气含量仅有海平面的30%了。
两名学生早就半途而废了,只剩一个瘦得像一根豆芽菜的小姑娘,叫做林萼。
时钧赖到十点多才起床,钻进大帐篷,看见阮雪榆泡一杯牛奶,天寒地冻里,他的皮肤更像是含着莹洁光彩的宝珠。
阮雪榆发呆似得坐着,孤独地漫游,好像对这份来之不易的悠闲感到无措。
“阮老师。”时钧将面包递给他,结合这两天的观察笑了笑说,“你好像很有登山经验的样子,我要向你多请教。”
阮雪榆摇头:“不是的。是因为以前在CDC工作的时候,经常需要外出调查,所以有野外生存经验。”
“听起来很危险?那阮老师会射击吗?”
阮雪榆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时钧看他不大喜欢这个话题,就改变话锋:“我可以帮你照顾林萼同学,阮老师不大想继续上山的样子。”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需要对你们的安全负责。”阮雪榆说。
时钧的语气带着明澈强烈的欢快,说:“那…想要阮老师多对我负责一点,可不可以?”
阮雪榆带着一圈猫胡子似得牛奶沫,也许没有仔细思索他的话,说:“好。”
齐老师很喜欢时钧这个矫捷而健谈的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突然,轰隆隆的声音传来。
脚底一阵剧烈的晃动!
雪崩!
众人冲出帐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漫天的白色铺天盖地地砸下来!
林萼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她站的地方冰层开始断裂。
阮雪榆大呼一声奔去:“林萼!”
可是他刚刚跑了两三步就摔倒了,大风在他身后狠狠推了一把,巨大的雪崩气浪将他冲出去二三十米远。
噼噼啪啪不断有东西砸到后背上,风夹杂着雪从脸庞呼啸而过。
阮雪榆感觉要窒息的时候——
震颤的世界放射出金色的电光,时钧逆着风雪的方向而来,抱住了他。
时钧让阮雪榆张开嘴放松、有节奏地呼吸,他收紧身体,把脖子和头紧紧的卷向腹部,双臂用力支撑起自己,给阮雪榆腾出一片无比安全的防空洞。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
齐老师痛苦地呻吟着,嘴巴高高地肿起来。他失去了鼻子和耳朵,双腿呈现非常扭曲的角度,完全断了。
林萼跪在地上,满头是血,身体刚立起来一点,又一头栽倒在雪地上,永远地。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死神征服了整个人寰。
破碎的红色帐篷布,散落的五颜六色的衣服、鞋子。
各种遗物。
整个珠峰大本营几乎全部被夷为平地,不知有多少人下面绝望挣扎。
寒雪像幽灵那般发灰,阮雪榆面色苍白地瘫在时钧怀里,声音微弱的像是刚出生的小猫。
“阮老师!阮老师!”
时钧不断呼喊,将袖子撕下来替他包扎,脱下自己的冲锋衣,将阮雪榆被血湿透的抓绒衣换了下来。
时钧抱着阮雪榆下山,巨大的冰塔悬在头顶,摇摇欲坠,不管是掉进裂缝或者被冰塔砸中都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们踩着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经过的一个个营地,全都满目疮痍。
餐厅帐被临时改成了伤员帐,已经确定是尼泊尔八级地震导致的雪崩。
营地的大半供暖已经被破坏了,阮雪榆让腿尽量靠近取暖炉,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
暗夜里,冰川冰崩的声音那么让人胆战心惊。
一个又一个的余震和雪崩。
阮雪榆闭上眼,全是林萼的音容笑貌。
阴沉的天穹好像一间硕大的墓室, 风哀悼哭泣,唤起了地狱里每一个魂灵。
阮雪榆的后背被撕裂了,尤其咳嗽的时候,每咳一次都像把脑神经撕下了一条。
冰冷的睡袋中,他疼得蜷了起来。
却落入了一个怀抱。
和山崩地裂、生离死别时刻同样的,深深定格在他脑海里的怀抱。
“阮老师,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想了,好不好?”
时钧轻轻抚阮雪榆的背,他太明白了——阮雪榆欲闭的眼睛里蕴含着液态水晶那样的悲伤。
时钧的声音像是神圣的极乐音流,让一股巨大而充沛的安全感填满了阮雪榆的心。
他在一片尤至温暖的光明里安歇了。
美走在晨光普照的远山上,云雀掠过蔚蓝的天心。
晴空里霞蔚云蒸,朵朵银浪碎裂,太阳新吐的皓光淌过山丘、海角和岛屿,往北方诸海的遥远深处漂送,一种模糊的、爱的色彩将永存和新生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