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信他
苗兰看着骑马而来的人, 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这些天来紧张压抑的情绪,在见到燕昭的瞬间, 突然便松懈了下来。
先是被敌军追杀,一路仓皇逃命, 被逼得躲进深山里, 结果却遇到大雪封山,这一路下来要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任何人在死亡面前都是畏惧的。
只不过在其他人面前, 她一直硬撑着而已。
现在看到了燕昭, 她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无限放大。想扑进他怀里抱紧他,在他怀里大哭,与他拥吻。
然而她却没动,紧咬着唇, 眼眶红红地看着燕昭。
燕昭翻身下马, 缓步走向她。
分散那天,他虽然没来得及叮嘱温衡, 但看着他们逃离的方向,他猜到了温衡应该会带着苗兰他们往嘉陵道方向逃。因为要回渠州,必然得经过嘉陵道。所以他才绕路来了这边。
原本他去救张恽, 应该往西而去。
在人前, 他只字未提苗兰, 更没派人来找她。然而这些日子, 他几乎没合过眼。
遇上大规模敌军, 或者遇到大雪封山, 所有可能发生的坏结果, 他都预想了一遍,只要想到苗兰将会遇到的危险,他心像是在油锅里煎一样。
只是这些,他不能也无法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来。
温衡单膝跪下行礼,其余人站在他身后,也都跟着跪下。
“主公。”他声音有一丝哽咽。
燕昭看了眼温衡,点下头,沉声道:“都起来吧。”
他走到苗兰跟前,什么也没说,一把将她搂入怀里,大手轻抚着她的背。
苗兰双手环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口,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抬头问道:“伤得重不重?”
她没有问“你受伤了吗”这种话,因为不用问,如此惨烈的战况,燕昭哪怕身为统帅,肯定也会受伤,只是重不重的问题。
燕昭用手托住她的脸,拇指轻抚着她鼻翼,眼神深邃温柔:“不重,一点小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苗兰抱紧他,再次把头埋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
“你怎么一个人就来了。”她吸了下鼻子,“张恽他们呢,还有何遇跟许平,他们怎么没跟着你?”
燕昭垂下眸子,眉眼沉压,喉结缓缓滚动。
他低声道:“张恽被抓了,许平……”说到这,他顿了顿,声音森冷,“许平没了。”
苗兰身体僵住,环在燕昭腰身上的手臂不由得收紧。
燕昭感受到了腰上的力道,轻拍着她的背:“别怕。”
“我……我没怕,我只是……”她只是突然一下很难过。
战争永远都是残酷的。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燕昭松开她,摸了摸她的头,又在她唇角亲了下。
他转身看向温衡:“我已在来的路上做了标记,你们沿着我来的路去华蓥山,到了那里自有人接应你们。”
“那你呢。”苗兰意识不到不妙,急忙拉住他手,“你要去哪儿?”
燕昭别开眼不看她,一脸肃冷:“我去救张恽。”
“你!”苗兰震惊地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担忧道,“你一个人去么?”
燕昭道:“是。一个人反而更容易将他救出来。”
苗兰急忙道:“不行,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她拉着燕昭的手,仰头看着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燕昭摸摸她的脸,又在她发顶揉了揉:“乖,在渠州等我。最多十日,我便回去。”
苗兰鼻子酸涩,声音哽咽道:“可你若是没回来呢。”
“你信我吗?”燕昭反问她。
怔了怔,苗兰重重地点头:“我信你,但是我怕……”
燕昭低头吻住她的唇,片刻后松开,他以拇指轻蹭着她唇瓣:“只要你信我,我就一定会回去。”
“我信你。”苗兰踮起脚,在他下巴亲了亲,“燕昭,我等你。”
……
梁州。
军所靶场内。
张恽赤着上身,被绑在靶场内的柱子上。他身上已中了三支箭,左边胳膊上一支,右边腰腹一支,左边肩胛骨上一支。
除了箭伤,他身上还遍布着斑驳醒目的鞭伤。然而那些伤,却都不致命,纯粹是在折磨他。
李旭接过随从递来的鞭子,手扯住鞭子抖了抖,笑得一脸阴鸷。
先前他带人去攻打戎州,差点死在张恽手中。这笔账,他一直记着的,就等着生擒了张恽,狠狠地折磨他一番,再用来威胁燕昭。
钟鼎跟他透过底,说燕昭对麾下的几员大将亲如手足,绝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凌云山一战,许平已经死了,依着燕昭的个性,无论如何都会来救张恽,并且极有可能单枪匹马来。
因此李旭早就设好了埋伏,只等着燕昭入瓮。就算燕昭没来,他抓了张恽也不亏,起码能泄愤。
“啪”的一声响,李旭将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张恽身上,顿时将他胸前抽出一道赤目的血痕。
张恽疼得浑身都绷紧了,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呵,你不是很能吗?”李旭面目狰狞凶恶,咬牙切齿道,“老子看你现在嚣张不!”
说完,他将鞭子在盐水里蘸了蘸,手腕一抖,扬手又是一鞭子抽在张恽身上。
啪啪啪……接连几声鞭响,李旭挥动鞭子,发狠地打在张恽身上。不一会儿,张恽胸前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甚至连脖子和脸上也没能幸免,全身血痕累累。
而从始至终,张恽吭都没吭一声,咬着牙目光狠戾地瞪着李旭,如一头被触怒的豹子。
“你他娘的还敢瞪老子?”李旭狠狠一鞭子打在张恽脸上,顿时将他额前打出一条血痕,殷红的血顺着眉心流到眼下。
打完他怒声喊道:“来人,把这狗东西的眼睛给老子挖了!”
张恽仍旧没吭声,只凶狠地瞪着他。
这时李旭身边的一员大将走了上来,他拱手劝道:“大王,不可呀。”
“哦?有何不可?”李旭挑眉,已然不悦。
那武将低声劝道:“大王,据末将所知,这张恽跟燕昭的关系有些……”他凑到李旭跟前,声音压得更低,“末将打探得知,燕昭抢了张恽的心头好,两人因为一个女子闹了些不愉快。”
见李旭来了兴致,那人继续道:“燕昭身为主帅,抢了自己手下的女人,心中一直有愧,因而他是一定会来救张恽的。只不过,倘若我们把张恽给折磨死了,就没了威胁燕昭的把柄。”
李旭听得点点头:“你说的是。”
“主公你想想,是杀燕昭重要,还是杀区区一个武将重要?”
李旭冷笑一声:“那就依你所言,暂时不挖他的眼,先就这么绑着吧,等杀了燕昭再杀他不迟。”
那名武将忙不迭拱手奉承:“主公英明。”
转身离去前,那名武将看了眼张恽。
……
夜里飞起了雪,风也大了起来,冷得狗都不出来。
除了巡逻队,所有将士都回了帐内。
张恽仍被绑在柱子上,赤着上身,伤口都被冻得失去了痛觉。
他垂着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突然一个小兵走到张恽跟前,用脚尖踢了他下,沉着嗓子道:“不许睡。”
其余人见他是从中军大帐那边过来的,只当他是受了李旭的命令来继续折腾张恽的。
张恽迷迷糊糊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强撑着睁开眼,借着幽暗的月色看见一双幽邃沉冷的眼。
“主……”他刚要张嘴,便被燕昭用手捂住嘴。
燕昭快速给他松绑,低声问道:“还能走吗?”
张恽咬牙,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能。”
燕昭递给他一把短刀,随即投入夜色,迅速解决掉一支巡逻队,只是很快他便被发现了。
毕竟军中不可能只有一支巡逻队,而且帐内的其余将士们,也不是所有人都睡着了。
军所内亮起了火把,漫天火光,瞬间将军所照得亮如白昼。
燕昭搀扶着张恽,将他护在身边,他们二人被李旭的兵团团围住。
白日里劝说李旭的那名武将此刻就站在李旭身旁,今夜是他放行让燕昭进来的。
他欠奚云一条命,这回帮燕昭一次,算是还了奚云的恩情。
然而他也只能帮燕昭到这一步了。
李旭哈哈大笑:“燕昭啊燕昭,我该说你蠢呢,还是该赞扬你重情重义?这般明显的陷阱,没想到你这个傻子还真会跳进来。”
“是么?”燕昭冷冷勾唇,“成都王不妨看一眼身后。”
他话音刚落,军所后面火光冲天。
那是李旭屯粮的地方。
……
七天后,苗兰他们沿着燕昭走过的路回到了华蓥山。得到消息的周兴,早已带人埋伏在华蓥山下接应苗兰他们。
一行人顺利回到渠州,苗兰按照先前承诺的,为他们这五百多人每人都做了一只烤鸡压惊。
当天晚上,她带着火头营的人做了火锅,冬天冷,正适合吃火锅。
不论荤菜素菜,一股脑全下到铜锅里,经热辣辣的汤汁烫熟后,吃在嘴里麻麻辣辣,浑身都暖洋洋的。
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后,众将士们吃着火锅哼唱着军中小调,这才有了一些人气。
从凌云山一路回来,他们个个都像是丢了魂似的,眼神呆滞,士气低迷,每个人眼中只剩下恐惧和颓唐,仿若受了惊吓的鸟。
因为从三年前到现在,他们一直都在打胜仗,无论是夺夷陵还是攻荆州,很轻松地便拿下了。然而这次的凌云山之战,却让他们输得极其惨烈,打击很重,所以心中的恐惧一时间无法磨灭。
苗兰正是看到了他们士气低迷,没了往日的斗志,这才赶紧带人做火锅来犒劳他们。
除了打仗,这三年,他们也在屯田耕种,有了荆楚之地,军粮也不再紧缺。
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很满足,同伴离去,固然难过,但他们并不会一直陷在死亡的痛苦中。因为他们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生死,也看了太多的人离去,说句残忍点的话,生死别离对他们来说已经麻木了。
也正因为见了太多的人死去,他们这些人能侥幸活下来就已经很满足了。
而目前活下来最令他们开心满足的,便是吃上一顿热辣辣的美味饭食。
苗兰做好饭后,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她担心燕昭,怕他出事。
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然而他还没回来。
军中几位将领,也都无心吃饭。
周兴走到苗兰跟前,安慰道:“夫人别担心,主公他一定会没事的。”
苗兰笑了下:“嗯,他会没事的。”
他说过,只要她信他,他就一定能回来,她相信他会回来。
紧跟着何遇跟徐青也走了过来,两人甲胄未解,皆是一脸沉痛的表情。
凌云山一战,他们带去的人死了太多,五万多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六千多人。
最难过的是何遇,他眼睁睁看着许平被乱箭射死的,最后他骑上马回头的那一眼,这辈子都忘不了。
漫天风雪下,许平被射得像个刺猬,浑身插满了箭,倒在血泊里。
许平是他在军中最好的兄弟,两人都是燕昭的近卫统领,一正一副。
这些年来,他们二人跟随在燕昭身边,出生入死多年,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彼此。
想到许平,何遇终是忍不住,埋下头去,哭得双肩直抖。
徐青红着眼拍了拍他的背:“何统领……”
何遇抬起头,长长地吐了口气:“没事,我没事。”他又看向苗兰,“夫人你也不用太担心,主公一定能平安回来。”
徐青道:“是呀,有奚先生在,主公定会没事的。”
何遇连忙点头:“对对对,奚先生已经带人跟了过去,有他暗中帮衬,再加上主公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一定能成功把张将军救出来。”
几人正说着话,突然一人喊道:“主公回来了。”
众人齐齐站起身,苗兰第一个朝前跑去。
然而在看到躺在担架上浑身浴血的人时,她差点没撑住倒下去。
“主公。”何遇一个箭步冲到跟前,猛地跪下,声音凄厉地大叫道,“主公!”
苗兰脑子嗡嗡的,眼前一片血红。
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但是又清楚地看见军医一个接一个地进屋,听见军医一个接一个地叹气。
血水一盆又一盆地从屋里端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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