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 风雨 ◇
他终归还是要面对一场别离
“Welcome Aboard．夜愿.”
电话那头的声音, 深沉而富有磁性。
这却是夏凉第一次听懂别人对他说的稍微不那么直白的英语。
谈话持续两个小时，内容很复杂。
夏凉打开笔记本，看着电子版的合同与协议，听郭忱细细地讲解。
他没有经纪人, 只能自己学。
他了解到, ART明年才正式更换管理层, 青云战舰也要明年才能召齐五位召唤师, 目前为止, 莆东区新基地已装修完毕, 郭忱作为未来经理人，被股东授予签订合约的权力, 也就是说, 他现在签, 年底前搬到沪城新基地参与磨合训练即可, 先享受首发待遇, 但参加比赛的年份是2016-2017.
薪资比起现在, 确实高不少。
“具体的情况, 我介绍到这里, 没什么遗漏了。”郭忱说，“夏凉, 毕竟转会期已过, 我们的人会努力与KL接洽, 但顺不顺利，还是看你和杨淼怎么谈。”
夏凉说：“好的，谢谢郭经理。”
电话挂断, 病房里突然安静。
吊瓶里的药液即将告罄。
“怎么样？”
季天手里抠拨着手机壳, 那一小块塑料疲劳得发白。
夏凉合住笔记本。
“你知道我未来的队友是谁吗？”夏凉笑了笑, 轻松说，“内幕消息哦。”
季天摇头。
夏凉心生意趣，用微微汗湿的手指在笔记本的金属盖写了几个字母——Hope、WuYao、CJW以及最后一个射手位FRI；
季天说：“艹.”
夏凉拉拽季天的胳膊：“别生气，季神。”
季天说：“我不生气，我就是……算了算了，八字还没一撇，他FRI想……”
正这时，有人敲门。
陈淑贞在视察过诊所的环境之后，情绪恢复稳定，终于同意让孙跃然见夏凉。
一开门，气流涌进来。
季天忙把夏凉抱回枕头上，掖好被子。
?
风浪越来越大，舆论以指数级的速度发酵，并以平城、杭城、沪城为中心向全国范围扩散，介入调查的机构越来越多，小欧诊所的墙也快要包不住火了。
“传媒部需要你拍一段视频，澄清事件经过。”孙跃然扑在床尾的护栏上，说道，“如果再不做出解释，赛事方可能会迫于压力，取消KL今年的参赛权。”
“孙领队，有话好好说。”陈淑贞说，“小凉才刚恢复，你这吓谁呢？”
夏凉面色苍白，没说话，只看向张明辰。
张明辰点头，表示情况属实。
季天跳起来，扯开孙跃然抓住护栏的手，说道：“孙跃然，不参赛，你也不能逼夏凉做这种事啊，他为什么要自愿承担风险，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孙跃然说：“诶我说你脑袋有坑是不是？”
季天说：“我还就……”
“季天。”夏凉说，“你先回花西院子训练吧，别让他们等你。”
季天回过头，神情复杂。
夏凉说：“等我稍好些，能出行了，就去看你。”
季天说：“又甩我？”
夏凉说：“我若陷你于不义，这辈子都会悔。”
季天收拾收拾东西，走了。
护士进来换吊瓶，大家同时闭口，换得两三分钟的安宁。
夏凉垂下眼睫，把病人服的袖口捋平。
“孙领队，我该说什么呢？”
“词稿是准备好的，照念就行。”孙跃然把文件夹交给陈淑贞，让二人过目。
夏凉打开，看了看，放在旁边。
“怎么？”孙跃然说。
“杨经理还没有给我答复。”夏凉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谈。”
?
一天后，夏凉才得到回复，杨淼将通过远程视频的形式对他表示慰问。
接踵而来的是新一轮的狂轰滥炸。
夏凉初次体会到，舆论真能变成杀人的利器。
就连他直播间里的粉丝们都在“为他战斗”。
【夜愿事件后续：队员病倒医院，KL俱乐部经理不闻不问，高坐太师椅】、【KL基地训练环境曝光：三点一线，全封闭，限制人身自由】、【KL俱乐部管理层人性的泯灭——资本的进驻，究竟是福是祸？】
标题下方，夏凉看到了几张乌烟瘴气的图片，那是他们在303栋以及孙跃然私宅搞轰趴的时候，一些抽烟喝酒、聚众“淫．乱赌博”的照片。
他不忍看。
即便心底已经和KL做了告别，但当他看到这些恶意的诋毁时，仍然难受。
据说，KL因为赞助商终止协议，已经损失了将近二十万人民币。
夏凉想，如果自己是杨淼，肯定第一时间飞到平城探望伤病队员，以关切的姿态堵住众媒体的嘴，可令他不解的是，杨淼不仅没有向舆论低头，还照常在官方微博发布着有关夏季赛进展的消息，仿佛底下成百上千条的谩骂评论不存在。
下午，视频会议开始了。
夏凉坐在病床，把笔记本放在折叠桌。
绿灯闪亮。
方框中出现杨淼的人像。
背景是基地顶层阁楼的那一面照片墙。
架子上还摆着季天转过的三角魔方。
“你好，夏凉。”杨淼说。
“你好，杨经理。”夏凉说，“我本来是想跟你当面聊的，因为我一个人的原因，给KL带来这么大的风波，其实，我也不好受。”
杨淼说：“俱乐部的要求以及后续的待遇，跃然应该已经和你沟通过，那么，你今天单独约我，是想聊些什么呢？”
夏凉说：“我先……我想先问一个问题，希望您能诚恳地回答我，不要骗我。”
杨淼说：“问吧。”
夏凉说：“因为这次发病，明年您不可能同意我做首发，对吗。”
悬浮的地球仪在桌前转动。
杨淼拨了一下球，把手收回，握拳抵在唇前。
“你的身体情况特殊，医生明确说了，发过一次病，之后再发病的几率会更高，而KL目前对中单的第一个要求就是稳定，所以，任何风险在我眼里都是不能接受的，我不可能用你做首发。”
回答完，杨淼缓和了神情，看着摄像头说：“夏凉，你打得很好，金教练提过，你的技术是没有问题的，这么说，不知你会不会好受些。”
夏凉点一点头。
“我其实也猜到了。”屏幕中，微扬的嘴唇平复为一条线，“那么，杨经理，我就不浪费您的时间了，拍摄小视频澄清经过没有问题，因为上场前，我确实保证过自己承担风险，您以及教练组中没有任何人逼我，这点我不抵赖。”
杨淼听着，张开手，揉按起脸颊两边的天津穴。
“看来，你是找好了下家，然后替对方来和我谈判的。”
……
“不错。”夏凉说，“我有条件。”
……
“那只老狐狸，手伸得真够长的。”杨淼笑了笑，“是为转会费的事情吧？你的合同还差一年半，一百万的价少不了了，他要是有诚心，就得这么多。”
夏凉说：“我今年只打过春季赛两场常规，以及，刚完成的夏季赛揭幕战，按照积分排名，也只是在第八的位置浮动，左右的选手身价都不超过五十万。”
杨淼说：“转会期已过！这叫趁火打劫！ART不道义！”
夏凉被杨淼的前后反差吓了一跳。
杨淼冷笑：“你觉得KL亏待了你，所以甘愿做对方的棋子？”
夏凉定下神，回道：“不是，我能有今天的身价，是因为KL给了平台。”
杨淼说：“嚯，这话还算清醒。”
夏凉说：“但是……”
杨淼说：“有什么好但是的，你听我说，如果你愿意和KL保持统一口径，就是一百万他们也会出，临了，我还可以分你一点。”
夏凉摇了摇头。
杨淼也不说话，就冷着夏凉，侧过身敲击着笔记本键盘，处理别的事去。
左下角会议时间的数字在跳动，不知不觉，半个小时。
“杨经理，您让我拍视频，是基于事实，对吗？”夏凉说。
“是啊。”杨淼说，“这对你也好，“勤勉努力”，会是很正面的宣传。”
夏凉说：“那我也说一个事实，好吗？”
杨淼说：“我回几封邮件，你说吧，我会听。”
“好。”夏凉平静地说，“事实是，我签合同的那天未满十六，必须要经过我妈的同意才算有效，但，尽管传真什么的很麻烦。
尽管那本合同有十几页，可，从我进入办公室到谈完出来，全程只花了三分钟，杨经理，那个时候……”
杨淼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着。
“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夏凉说，“我不懂违约、转会、签字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二队首发每月有5000元，因此很得意，还希望签更久一些。”
杨淼啪地一声，按下回车。
夏凉说：“直到，我发现今年的白皮书新加了一条，NPL选手合约不得超过两年，我才开始思考，为什么，三年不好吗？三年太久吗……我知道规则是新出的，对已经签了的合同不具有约束力。
可是杨经理，我现在明白了，我真的没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空耗，前半年，我坐在后台休息室的每一秒，心都在痛。”
杨淼一手推开办公桌，滑出半米，仰头靠在转椅上。
地球仪旋转，经纬交错着。
“夏凉，在这间阁楼里，理大于情。”杨淼顿了顿，坐回摄像头前，聚精会神地说，“你偏偏要说服我，先有情，后才有理，是故，理出于情。”
夏凉说：“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您要是不同意修改价格，我不会拍视频澄清，甚至，还可能改口助纣为虐，您就当我不讲情理吧。”
杨淼说：“开价。”
夏凉微怔。
杨淼说：“嗯？”
夏凉说：“五十万。”
杨淼说：“好，你让他们来，签完合同你现在就可以走，但我提最后一点要求，双方延迟两个月发布正式的消息，也就是等到夏季赛结束，不难吧？”
夏凉答应。
视频挂断后，显示屏灰色．界面映着一对失去焦距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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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四壁雪白，空气透明得像真空。
“谈得怎么样？杨经理没反悔医药费的事儿吧？”陈淑贞端盘子进来。
“妈。”
夏凉坐着，被子掖在胸前，上嘴唇碰了碰下嘴唇。
陈淑贞说：“出什么事了？”
夏凉拿起水杯，自顾自笑起来。
陈淑贞赶紧伸手去摸夏凉的额头，怕是发烧。
“没事，没事。”夏凉笑得用力，口水呛住喉咙，脸涨得发红，咳了又咳，“五十万，我想在老家给你买套房子，五十万，够不够首付了？”
陈淑贞说：“我只希望你不要受伤害。”
夏凉说：“妈，我要转会。”
这招是郭忱教夏凉的，在之前的谈话中，郭忱给了明示，新ART将按一百万的价格向极光报账，而如果夏凉能把转会费砍下来，余下部分就是个人的签字费。
夏凉空手套白狼，赚了五十万。
“啊？”陈淑贞吓得声音都在颤，“天上不会掉馅饼，你，别被人骗啊。”
“不会的，因为他们知道，总有一天，我将把这一百万的身价，打到一千万。”夏凉握住陈淑贞的手，目光清澈如水，“妈，咱，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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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会的过程很迅速。
一天之内，ART业务部相关人员做出响应，一纸合同在杭城、平城、沪城三地之间签署，KL一队替补中单夜愿，从此成为新ART明年的首发中单。
夏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在乎这五十万，平时他不懂投资理财，也不爱慕虚荣追求名牌，属于典型的有钱不会花的宅男。
但经过了这遭，他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觉得自己的骨骼在咯吱咯吱地伸展，快了，就快顶破茧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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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L的战斗仍在进行。
传媒部拍摄到夏凉的澄清视频之后，立即投入紧张的宣传制作中去。
6月19日，KL与ART打常规BO2.
孙跃然在幕后休息室给刘浩打了一个电话。
“跃然，正比赛呢，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刘浩说。
“浩子。”孙跃然笑了笑，往窗户呵了一口气，“好久不见，听说，你当保姆的日子就快熬到头了，新队要重用你啊。”
“先别嘲讽我，KL后院都起火了，你还有心情问候我？”刘浩说。
“那还不是你们点的？”孙跃然说，“明辰他不愿意和你撕破脸，让我来说。”
“我一个打工的，什么都不懂，脏水别乱泼。”刘浩说。
“你的价值不止于此啊，你是一条舌头。”孙跃然笑说。
“再这么阴阳怪气，我挂电话了啊。”刘浩说。
“好好，我就说几个故事。”孙跃然说，“巫妖艹过粉吧，名字我想不起来了，什么曼什么宝贝？996怎么从二队提到一队的，这数字好像刚刚好啊，99.6，只差4000块钱？去年ART女队队长……啧，难怪，极光要换管理层啊。”
“孙跃然！你哪来这么多料！”刘浩说。
孙跃然握起拳头，擦掉玻璃窗上的一片雾气，笑笑地看着对面ART休息室。
“风水轮流转，浩子，还劳烦你告诉老板们一声，别把事情做得太绝了，这回算KL倒霉，但谁没有一个磕碰的时候？大家都盼着NPL越来越红火，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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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杯碰在一起。
张明辰跟着周琼，列坐接待媒体朋友的烤鸭宴。
“都是异乡人。”周琼笑说，“今天明辰请客，他说了很久了，想请你们都去杭城KL基地坐一坐，来个三日游。”
“什么好事？”吴先锋说。
“听我，慢慢说。”张明辰端起酒杯，白的，一饮而尽。
KL传媒部不久前表态，愿意接受NPL赛事方因夜愿事件而对基地进行的深度考察，并且邀请第三方媒体跟踪报道。
“这是让我白跑一趟？”吴先锋说。
“你和我同为本地兄弟，可不能挡着别人不是？其实啊，也没那么复杂，弄清楚最好。”张明辰说，“夏凉是一个好孩子，残联的同志们不会失望的，两个指标都在，先进，啊，还有帮扶，少的了吗？少不了的。”
后来，吴先锋有没有传话给余旺珂，不得而知了，只是至此，无头苍蝇似的乱窜的记着们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不再围堵齿轮场和小欧康复诊所。
张明辰全程陪同了这次特殊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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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结束当天，NPL官方网页及微博、KL的官方网页及微博、云霄互联和墨云科技旗下的媒体，联合发布了一则记录短片，作为揭幕战事件的正式回应。
【序】
“八千里路云和月，KL一直知道，我们做得还不够好。”
所有在舆论中出现过的“丑闻照片”，全部被剪辑进视频一开始的画面。
一次又一次与奖杯失之交臂。
一次又一次有人带着怨怒离开。
一次又一次，犯错，迷失。
“但是，KL会走下去。”
【第一弹：萌动】
镜头中是2011年末，杨淼和设计师讨论如何在一座不到两百平米的郊区小别墅布置八个队员的宿舍、训练室、工作人员办公室、传媒部、商业部、业务部……
那一年，ART取得世界亚军成绩，而KL破茧战队才刚刚在墨云科技的资金支持下拼凑出雏形，杨淼向KL总部保证，破茧项目会在两年内实现自给自足。
【第二弹：破壳】
2012年初，赛训室的电风扇摇头转，海神与TTvg，一个吃不饱饭，一个手有伤，就在空调失修的夏季，教新来的童曦、陈汕秋、肖臻荣怎么打配合。
在酒店，他们五个人挤一间套房。
在常规赛靠后的情况下，打入NPL四强。
赞助商纷沓至来，KL推出了许多周边，在混乱的职业电竞行业站稳脚跟。
【第三弹：成长】
13年，引入韩援教练，KL拿到世界赛门票。
年末，青训营成立，成熟的训练体制及规范建设起来。
14年，一队二队同时进入NPL联赛，参与到国内最高荣誉的角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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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凉躺在雪白床单上，很认真地看着舆论的变化。
KL的支持率触底反弹。
以往，官方的东西总是惹人生厌的，但当KL被键盘侠抨击得体无完肤，似乎彻底失去玩家支持的时候，忽然，个别自媒体开始转载KL的记录短片了。
人总是同情弱者的。
尤其在负能量爆棚之后，看到KL还在负重前行，还在重建荒芜的家园，便心生一种感动，哪怕KL曾经是“反派”，人们也不愿意再落井下石了。
尤其在短片的结尾，以夏凉的自白作为拍摄花絮，更是点睛一笔。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很享受和队友一起奋斗的感觉，风险这种东西，无论在哪里都是要承担的，我就快是成年人了，觉得，梦想是自己的事情，跌倒了就“站起来”，不应该去责怪路不平……”穿着病服的夏凉坐在床前，如是说。】
夏凉有些感慨。
他没想到，杨淼把用五十万换来的昂贵的澄清视频放到了最后，既不为KL辩白，也不用它赚取同情，而仅仅是作为幕后花絮，一边播放，一边淡去。
而这正是高明之处。
“洪水猛兽”被引入河道，变成了灌溉良田的“琼浆玉露”。
KL不仅在这次风波中存活了下来，反而以更傲人的战绩，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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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之后，夏凉出院了。
等到夏季赛结束，他就要去沪城新基地报到。
但在此之前，他和郭忱说好，要陪伴昔日的队友完成余下的每一场训练。
风浪已平息，可他终归还是要面对一场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