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温泉
东海, 龙宫。
唤魔阵启了一月有余,终于在今日停止运转。
蚩尤穿着一身玄黑缎衣,缎面如水光华, 将紧实刚毅的线条勾勒得动人心神, 他抱臂靠在侧殿大门, 一直盯着唤魔阵中心那几个逐渐清晰的人影,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神女缓步而来,屏退了抱着夜明珠的水妖婢女,只留下脚边数排鲛人灯,燃着不朽的光辉, 将殿门旁那高大的男子映照得更加好看。
“蚩尤哥哥, 阵熄了。”神女走到他身后, 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内殿,“不知道玄戒门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本以为龙骨到了强弩之末,谁轻轻推一把便能毁了它, 竟又起死回生。”
“无须自责。”蚩尤松开臂膀将人圈在怀里轻轻搂着, 还颠了颠神女的下巴,笑道,“魂窟不毁的情况下, 龙脉只削弱一处, 本就只够此阵招来半副魂魄, 现下是缺人手的时候,老五和天狼能醒已是极好。”
神女沉浸在男人久违的体温中, 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太听清, 只觉得蚩尤这般未着战袍不加战盔的模样真是许久未见了。
从前只有在璎珞面前, 这个比神明还要威武强大的男人才会有片刻的柔情,即便今时今日她借了别人的名,偷来一点欢愉也该知足才是。
“蚩尤哥哥麾下八十一部落,十二良将要尽数归位总要时间,不过他们迟早都会回来的。”神女安慰道。
“怎么把自己算漏了?”蚩尤侧头轻笑,“若无你,我们哪有机会再次重见天日。”
神女靠进男人的脖颈,却在听见他低唤「璎珞」时脸色僵硬了一瞬。
蚩尤搂着人转身,一抬手合上大殿的门:“现在的人我都不敢轻信,下一个该动上清观了吧,派老五去。”
蚩尤口中的老五,便是他十二大将中排在第一的五通神,原身是独角山魈,食人成瘾的邪神,收归麾下之后骁勇非常,也对蚩尤十分忠诚。
神女犹疑道:“可这次唤魔阵招来的魂魄连半副都不够,即便寻到合适的容器安放五通神,他也只能发挥出三成实力。”
“三成足矣,老五好吃,我不想刚回来便饿着他。”蚩尤嘴角挂着一抹阴邪笑意,“那上清观要乱起来,人会很多吧,刚够他饱餐一顿。”
血气上涌,邪祟暗生,上清观的气运将尽,龙脉自毁。
神女问道:“凌斯办事还算得力,可以让他协助五通神。”
蚩尤有些不屑:“凡人如蝼蚁一般,命贱贪心,你怎么肯用这样的人。”
“贪心才好控制,他也只是想要在蚩尤哥哥的盛世之下,谋得仙门翘首之位,许他便是了。”神女道,“兵祸之后,天下以兵主为先,如今仙门治下规矩已成,我们沿用倒也省了不少事,你说呢?”
“好,听你的,毕竟我不在时,许多事也是他促成,勉强算个有功之人吧。”蚩尤道,“将那妖女的男宠提来,我有话要交代。”
“是。”神女娇滴滴一笑,“上清观的火便靠他们自己去点了。”
……
天极宫。
两个小的还在琢磨是否去一封书信知会陵玉道长一声,那边就又送来家书,说陵玉道长身子不大好,催岳庭芳回去看看。
岳庭芳自然是急上心头,不过玉无缺却觉得,这不过是第一封家书送来之后岳庭芳迟迟不归,陵玉道长想了别的法子逼他回去罢了。
事已至此,他们正好有了充分的理由跟木青君请假,木青君将这件事上禀宫主,还未回复,玉无缺又亲自去同宫主说清缘由。
主要是想借此机会见一见鹤不归,这个人自从被送进灵枢宫至今就销声匿迹了,也不管旁人是不是想得抓心挠肝。
忒没心肝。
白应迟从后院过来,听完之后道:“陵玉道长身体有恙,岳庭芳理应回去探视,两派一直交好,木青君也同去以表慰问吧,至于你——”
玉无缺趁机道:“若是师尊不许,还请宫主允准,我亲自去同他说。”
“你这小子,就是找借口想见他。”白应迟笑话道。
玉无缺摸摸后脑勺,也没反驳,如实道:“大半月没见着人了,若是师尊已经闭关,我也不敢打扰。”
灵雀飞进殿中,在白应迟肩头叽叽喳喳,白应迟侧耳听了一阵道:“师弟在愈灵泉调养,要去上清观的事,你亲自同他说,毕竟准不准还得你师尊说了算。”
玉无缺一喜:“弟子这就去!多谢宫主!”
愈灵泉边,暖气蒸腾,桃花依旧。
鹤不归身着单衣,披着一件外袍坐在泉边,裤腿高高撩起,两只脚泡在温泉中晃荡,手边一方矮几,有茶有甜点还有一个陶勋,无聊了便拿起来吹一吹,对着桃树琳琅,风过花舞,别有意趣。
这般有闲情逸致,若当真是没将杂事搁心里,那倒算得上在好好将养,如此才让人放心些。
玉无缺走过去,拂掉这人肩头落满的花,又将他脑后松松挽着的玉簪扶正。
鹤不归头都没回:“说吧。”
将事情囫囵说了一遍,玉无缺还记着岳庭芳不许他跟旁人提,故而主动承认:“除了陵玉道长身体有恙,还有别的事须得回去问清楚,事关岳庭芳身世,徒儿不好代他明说,但他情绪不佳又容易冲动,实在怕出意外,我所以想陪他同去。”
少年意气,互相帮扶倒也是一片赤子心。
鹤不归晃荡着腿,颇为悠闲道:“先坐下。”
玉无缺坐在他身侧,曲着大长腿,紧紧地挨着鹤不归。
鹤不归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玉无缺诧异地看着他。
于是鹤不归将萧旗查得的事实一五一十说完,玉无缺大为不解:“师尊为何瞒着我?”
“你说呢?”鹤不归扭头看他,“说别人冲动,你又好多少?这不就非要跟着去。”
玉无缺辩解:“可是望月公子已经找来,那逍遥廷绝对不会将此事善罢甘休,我确实不放心庭芳。”
“那便去吧,你跟着也好。”鹤不归道,“一来看着些岳庭芳,别因一时毛躁闹出事端,二来昭诡抓走张茵茵的面首,很有可能要利用此事闹些阵仗,背后意图正好趁这个机会查清楚,上清观若是下一处龙脉埋藏之地,须得赶在神女动作之前保护起来。”
玉无缺点头:“我知道了,此次出行会万事当心的,不过太苍山离天极宫可不近,一来一回不停留都得一个半月,若是在那耽搁几日,又得好几月不见你。”
鹤不归幽幽道:“为师闭关养病,等你回来我也出来了,不过有任何要紧事你就送书信回来,我能看到。”
“这几日天天在这泡么?”玉无缺眼睛尖,瞧他水中的皮肤都起皱了还不肯拿出来。
鹤不归点头道:“师兄说得把身子彻底泡软了才好……才好闭关。”
“愈灵泉有特殊疗愈功效,哪怕身上豁了口子,泡一下也能愈合。”玉无缺扭头问他,“要将身子彻底泡软,是为了什么?”
鹤不归噎了一下,忘了徒弟太聪明,见微知著,什么都瞒不过他,于是他突兀转移话题:“今日药还没喝,拿来。”
玉无缺端起药碗一口口喂过去:“吃口蜜饯?”
鹤不归摇摇头:“太甜,齁着嗓子难受。”
“那我现给你做?”玉无缺问道。
鹤不归又摇头:“你不是急着走么。”
“再急也有时间给你做好。”玉无缺道,“不然你挑嘴,蜜饯不合口味,连喝药都要敷衍,喂三口吐一口。”
鹤不归瞪他一眼,感觉他越来越将自己当三岁孩童在看待。
玉无缺笑问:“到底要不要?”
鹤不归移开眼神,冷淡道:“要。”
玉无缺征用了灵枢宫的小厨房,麻利地开始炒糖料,用补身子的红糖熬成糖水,在里头加了几味香料中和口感,掺了不少补气活血的药材,洗好时令鲜果,又耐耐心心的挖空核胡,一层层糖浆浇上去。
做了硕大一盆,倒进琉璃盒子封好,吩咐了侍童带去冰洞里冻着,要吃时取出来就可以。
他拿了一小包热乎乎才炒好的甜果回到泉边,鹤不归整个人都泡在水中,头发散着,乌黑墨发跟缎子似的飘在水面,面色被泉水蒸得又红又润,气色尚佳。
玉无缺趴在泉边,捻起一颗递过去:“尝尝。”
鹤不归张口吞下,嘎巴嘎巴嚼嚼囫囵就咽了:“就是这个味。”
“那该喝什么药就喝,不许偷工减料。”玉无缺自己也吃了一颗。
鹤不归:“没有哪家徒弟这么喜欢管师父的,出门就出门,操那么多心作甚,我还能把自己饿死在这里么?”
“我说过去哪儿都会同你讲的,再说管你都管习惯了。”玉无缺凑近他头够头道,“少说一句,就怕我人不在你哪不好,不好了你又不肯告诉我,就像现在,闭关肯定是为了什么事,怕我担心所以不明说,我也不想逼问你。”
鹤不归没吭声。怎么说呢,玉无缺莽起来让人下不来台,但是体贴的时候又很体贴。
比如现下,他就知道体谅自己的难处,不想说就不逼问,这种事上他又能做到全然的理解。
糟心和窝心轮番交替,属实让人喜欢得咬牙切齿。
玉无缺刮了下他高挺的鼻梁,自知是以下犯上,但这种暧昧缱绻的时候,也顾不上许多,他道:“有宫主照顾你我自是放心的,只是出远门很久不回来,师尊要照顾好自己。”
鹤不归又是不耐烦的语气:“知道啦。”
玉无缺依依不舍道:“那我走了,下午安排好浮空殿的事,都交代给空知后,夜里就得动身。”
“路上小心。”鹤不归想了想又叮嘱,“凡事三思而后行,不可莽撞。岳庭芳再怎么还有上清观和木青君看顾,你管好自己。”
玉无缺:“好。”
玉无缺正要起身,被水中突然伸出来的手给摁住,他动作一顿。
鹤不归修长白皙的手臂上淅淅沥沥滴着水,温热的手掌盖在玉无缺的手指上,他从水中撑起来半个身子,仰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漫不经心的眼眸下藏着一点眷恋,像是还有许多临别叮嘱来不及说出口。
玉无缺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会错意,即便是会错意了,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在自己心上人这样留恋的眼神下撑过一刻,于是他轻轻抚着鹤不归湿淋淋的后脑勺,俯身温柔地一吻。
鹤不归喉头滚动,闭上湿漉的双眼,生涩又笨拙地回应他。
他确实是舍不得的。
舍不得里一小半是不放心,要不是如今的玉无缺已有独当一面的实力,鹤不归不可能答允他独自下山,少年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总得有风雨磋磨,玉无缺蜕变的速度很快,快到病体枯骨跟不上了,只能放他去高飞,再不放心也只能答应。
至于这舍不得里的其余大半,是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恐惧。
思及此,鹤不归抬手勾住玉无缺的脖颈,对方吻得动情又认真,牢牢抓着手又扶紧后背,用更温柔的方式谢他平生头一次主动的想要亲近一个人。
鹤不归在恐惧死亡和疼痛。
恐惧不确定的命数,恐惧长久的病弱会成为拖累。
他没告诉玉无缺自己必须待在灵枢宫的原因,是怕对方的担心加重自己的恐惧,等哪日他不敢再去试了,便就真的成了废人。
虽不至于生死未卜,也依旧是要去鬼门关前走一遭,现在心里有了牵挂,才肯在临行前黏黏腻腻,忍不住一时情动。
相覆的手掌渐渐扣紧,水顺着鹤不归修长的脖颈往下滴,一头湿发被玉无缺像捧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呵护着,隔着头发和单薄衣裳,下头有些偏瘦的脊骨分分寸寸都烙在掌心,让玉无缺很是心疼。
那一瞬间他觉得,即便鹤不归一辈子不答应他也没关系。
这样温柔地回应说明了一切,只有有情人才会在临别时,身体力行地表达不舍,这是控制不了也藏不住的,他别扭的小性子,冷淡的答应,亦或是不耐烦的敷衍,都只是玉无缺一个人看得见唯他懂得起的倾心。
玉无缺将人磋磨够了,缓缓松开时忍不住咬了他一口,鹤不归吃痛蹙起眉,却也红着脸什么都不说,任由对方的指腹抚摸着自己又红又肿的双唇,深黑的眸子里满上一层水雾。
叫人怎么看怎么喜欢。
鹤不归趴回水里,歪着脑袋催他:“你快走吧。”黏黏糊糊真是够了,还一个劲儿地看。
玉无缺只顾着笑,把他鬓边头发顺到而后。
鹤不归敲敲石台:“五日一份书信,寄来。”不是有事再寄,是得随时寄,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是吃喝玩乐了还是遇到什么事情,事无巨细都要说。
玉无缺:“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少年马尾一甩,阔步离开,广袖长袍说不出的意气风发,鹤不归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此间春光甚好,劝人珍重也罢,劝人惜命也罢,都不能让情谊轻易辜负。
白应迟隐在后院侧门看完全程,只觉得心窝子被捅了个对穿。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师弟不爱我。
百年老树不开花,一旦开花了,只要他高兴,当然是要星星要月亮师兄都答应,遑论要个相爱的人。
尽管不是我,也是能够擦擦泪尊重祝福的。
白应迟捂着心口送走嘴唇红通通的玉无缺,连叮嘱都忘在了脑后,心塞窒息,窒息心塞。
……
夜里萤火微亮,天极宫下山的路口马嘶惊起,三人疾驰撞进浓浓夜色之中,往太苍山的方向奔去。
而灵枢宫的客殿门窗紧闭,鹤不归裸着上半身坐在一个玉凳上,手上捏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凳子一旁放了许多玉制小鼎,白应迟卷起手袖站在一旁,炭盆又加了许多,烛火也足够明亮,麻沸散不知用不用得上但他还是兑了满满一缸备着。
该做的都做了,白应迟兀自捏了一把汗道:“麻沸散真不用?”
“不用。”鹤不归道,“麻痹了知觉,下刀就不够稳了。”
白应迟叹气:“若是太痛,你抓着师兄便是。”
“我能忍。”鹤不归深吸一口气,刀剑对准了腹部,狠狠扎了进去。
血顿时从刀锋两侧喷涌而出,雪白光滑的胸膛随着鹤不归逐渐加重的呼吸也快速起伏,疼痛直冲头顶,让他眼睛都有些花。
但偃师手即便是割着自己的皮肉也一定是稳的,他忍了忍又重重推了一道力,将腹部划出了方形的口子。
一刀未断,腹部便划出三道血口,血已流了半身,须臾之间,鹤不归额上已全是汗,白应迟赶紧将他眼周的汗水擦净。
鹤不归转了一下刀柄,稍稍一撬,皮肉整个被掀起来,血不住地流下,浸湿了裤子,顺着玉凳滴落在小鼎中,不一会儿就蓄满了几个小鼎。
撬开皮肉之后,里头却不见脏器。
唯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玉晶闪烁着微光,数千条灵脉和血管缠绕其间,注入输送,传导扩散,从光流便可判断这玉晶的作用和浮空殿傀儡的灵核异曲同工。
只是鹤不归的这一枚玉晶世间独一无二,只给活人用的,它虽是个死物,放置在体内连通经络却已然能像心脏一般缓慢搏动,甚至因为长时间和血肉混杂,上头已经覆盖了部分血肉组织,粘粘连连理不清。
鹤不归双手无力的垂下,眼睛快要合上前,呢喃道:“师兄帮我……取出来……”
作者有话说:
老公一走,开膛破肚。
玉无缺掐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