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休整
东海深处, 大鲸倏然张开巨口,吞下了海浪中的一艘渺小行船。
船上不是别人,正是整个修真界遍寻而不得, 又在东海失之交臂的凌斯, 他被水妖的术法所护, 安全送进了鲸鱼腹中,辗转行了半柱香的曲折溪径,小船停在一处世外桃源。
这里和外头的渔村没什么两样,不过百余村民,穿着朴素清凉,赤脚行走, 做的是些最寻常的农活——晒海菜, 晾海盐, 即便不见天日, 也循着日升日落的天时过日子。
唯一不寻常的,只有他们的外貌。皮肤表面一层若隐若现的鱼鳞,泛着炫彩鳞光, 有的人双腿黏在一起, 只能像蛇蠕动,有的人头颅还能看出水妖的形态,鱼鳃尚未蜕化, 鱼鳍代替了手指, 习惯了便也不影响日常起居。
这里便是洛鲭水妖的居所。
神女和村民刚刚晒了海菜回来, 见凌斯到了,便款款向他走去, 神女伸出鱼鳍, 在触碰到凌斯时变成了女子的手臂, 她抿唇一笑:“凌宗主辛苦了,回屋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小伤,没事。”凌斯面上淡淡的,戒备神色一闪而过,压着心底万千疑问,他还是扶着神女下了船,“这次多亏神女大人费心调度,才让我有了逃离的机会。”
神女颔首微笑:“你是我族恩人,岂有将你弃之不顾的道理。”
凌斯:“姜宁她……”
神女上前引路,笑意浅浅:“姑娘已经醒了,等了你好几天,这下正好父女团圆。”
渔村并不大,安居乐业,夜不闭户,在这里生活的人实打实算得上与世无争,谁能想到如今洛鲭族已成了风暴中心,所有水妖目光齐聚之所,而这个抱着竹筐做农活的美艳女子,竟是掌握通天魂术的神女大人。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神女本名流苏,姓氏无人敢问,她也从不提及,说是流落在外的洛鲭族人,回归时一身鲭鱼妖形。
因而无人质疑过她的身份,她流落一趟突然通晓天地秘辛,又有神力加持,不论高低贵贱但凡水妖相求她都施以援手救人于危困,因此信徒广泛,将她捧上神坛。
可凌斯总觉得,此女见识颇广,对凡尘了如指掌的程度可以用博古通今来形容,实在和一个终日躲避于深海的水妖部族搭不上关系。
流落去了何处,又经何许高人点拨,一概语焉不详。
但要说她目的不纯,至今看来,她所行所为又确实是为水妖复兴在筹谋计划,越是这般光明正大,凌斯越是觉得其中有些许古怪。
他并不全然信任她。
“爹爹。”姜宁坐在院中浇花,见二人过来,欢喜地丢下水壶,挽住凌斯的胳膊,“爹爹,你无事吧?”
凌斯见她的第一刻便愣住了,盯着她的容颜硬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神女了然,关了栅栏的门,推着二人进屋:“褪去凡人骨血,姑娘便彻底是妖族人了,和她娘亲几乎长得一样,难怪凌宗主这般惊讶。”
凌斯抬起手,一时有些分不清面前的是姜宁还是姜雪梅,那时她也这样穿着农户的衣服,做些粗糙农活,笑得天真浪漫,一切最好的模样都还刻在脑海中,只是斯人已逝,面前的到底不是她。
姜雪梅若是活在眼前,眼底只会有无穷恨意。
凌斯最终只能摸了摸姜宁的脑袋,笑得惆怅:“爹没事,安安全全回来了,阿宁确实和你娘太像。”
“爹爹如此说,便是思念娘亲了。”
姜宁懂事,进了屋先将凌斯的伤势进行了细致的处理,享了片刻天伦之乐,凌斯温声道:“阿宁去把花都浇了,爹爹有些事要同神女商谈。”
女儿性命无碍,自是喜事一件,可凌斯却高兴不起来,姜宁出去之后,他便单刀直入地问道:“神女大人,妖族和人族不止在东海之滨爆发冲突,其他地方的事端,可是你所为?”
神女淡定道:“此事我们商议过,自然是我安排的。”
凌斯蹙眉:“我们是商议过,但定好在事成之后,如今剑拔弩张,比预计提早了半年之久,是不是太急了?”
“一点也不急。”
“难道,蠃神就要复生?”
神女如实道:“掐着半年封海期,便是给蠃神留出足够的时间,尸骨还封在千古城中,没有那么快。”
凌斯不解:“既然事情未成,何苦要提前行动?目下妖族根本没有和人族抗衡的实力,天极宫狱释宗两门并立,其下道门兵强马壮,妖族迎头撞上去,岂非提早把自己耗尽,你就不怕功亏一篑么?”
“凌宗主,说句不好听的话,此次妖族联合,在陆地和人族大面积冲突的都是你的仇家,耗死他们,于你是幸事,耗费人族精力,将来你也更好趁虚而入,如若两败俱伤,怎么都是你渔翁得利,怎么反倒担心起来?”
“正因如此,我才不明白神女意欲何为,如此内耗下去,妖族也捞不到好处,而你一向是以复兴妖族为己任的不是么。”凌斯瞥她一眼,索性直言,“我离开时听闻碎月群岛已然闭锁航路,这么大的动静,狱释宗和天极宫必然会对所有妖族的动向更加注目,而我们还差最后一步,万一打草惊蛇……”
“就是怕打草惊蛇,我才这么做的。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全力对付妖族反扑,留有足够时间唤醒蠃神魂魄,千古城一战,才能确保万全。”神女平静地道,“我闭锁航路是为了什么,凌宗主不知道?”
凌斯狐疑,神女笑了笑:“你同我讲过太白上仙有多厉害,如此厉害的人物,你却能在他眼皮下溜之大吉,真有这么幸运么,凌宗主,你东躲西藏了一个来月,其他门派追到东海,却不见天极宫出手,修真界执牛耳者,追踪一个人的能力会如此低下?我看不见得吧。”
凌斯沉声道:“此事我也奇怪,恐怕被他当了鱼饵。”
“我冒着暴露藏身地的风险将你接回,却也不得不提前防备,东海封海凡人不能进入,此乃天意,其余有可能进入此地的入海口我都封闭了,不止碎月群岛一处。”神女严肃道,“水妖大军压在深海,但以天极宫的手段,迟早被他们发现端倪,能拖一日是一日,越久,千古城一战的胜算就越大。”
凌斯道:“我有一事不解,玉无缺就是不死城遗孤,他腹中钥匙若是取来,我们岂非进入不死城更加容易,也许封印禁制能更快……”
“不必理会他。”
“可将他放任不管,万一哪天被歹人所杀,钥匙取走如何是好?”
“我相信太微上仙有能力护着自己弟子。”神女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短暂交手,鹤不归此人给神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不想再对上,却也正好能把玉无缺给保护起来,她道,“让他护着,乱局之中玉无缺有幸苟活,也总有一天,我要将他开膛破肚,绝了这个后患。”
“即便出了岔子,玉无缺被谁杀了,也不打紧。”神女喃喃道,“钥匙可不只是开门所用,谁有本事胆敢先我一步开城,天下才是真的大乱,终结了姬瑄的统治,他才能真正地回来。”
同一时间,灵枢宫中。
“就你们二人去,我不放心。”白应迟一脸担忧道,“信了你的话,我才将凌斯放走,要是一早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我定把人抓来拷问。”
“师兄,抓他最是容易,可这样一个什么都能弃下的人,会因为严刑拷打就招供?”鹤不归软绵绵地躺在榻上,喝着师兄上好的茶,“同理,妖族沆瀣一气,和凌斯无所顾忌的决心背后定然有个更大的阴谋,那个神女要复生蠃鱼复兴水妖我是信的,但绝非只是如此。”
白应迟看他一眼,知道这人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是来告知一声,劝也无用了,便道:“你就这么相信鸦莹的话?”
“为何不信?”鹤不归反问道,“血海深仇在前,她都忍着没动凌岚一根汗毛,当初不惜得罪狱释宗也要护着玉无缺性命,若不是被血渊殿和凌斯坑得几近灭族,也不至于求到我头上。”
白应迟道:“但现在烈燕堂已然跳出来和我们作对了。”
“细想想,很合理。”鹤不归说,“两族积怨已深,鸦莹心里有恨,又不只是对凌斯和血渊殿,烈燕堂是妖修大派,此时跳出来和我们作对,是族系使命,从他们给我让路便知,一码归一码,烈燕堂门清,并没有见风使舵的意思。”
白应迟叹了一口气:“碎月群岛的航路已经关闭,非妖族之人他们不会让你们上岛,更别说倚靠洋流深入腹地。”
“只要洋流未断,就一定能想到办法过去。”鹤不归道,“我们二人佯装去千鹤城采办,带上人马正好布防。东海封海半年,神女掐这个时间点绝非偶然,那就是说,我们还有半年的时间可以查清楚事情原委。他们在东边,我去西边,避开东边乱局,正好掩人耳目。”
白应迟还是觉得不妥:“那玉无缺带着也不安全,你不是说,神女对不死城的事知道得太多,一眼识破他体内钥匙,你们二人乔装深入敌穴,万一落入她手中……”
“师兄,一来,他们放着捷径不走,把玉无缺丢下了;二来,若我不出手,玉无缺去无量斋是必死无疑,这两件事说明什么?”
白应迟道:“玉无缺的生死,那神女不在乎。”
“玉无缺意味着不死城门钥,那神女不在乎,说明她对不死城有其他的念头。”鹤不归道,“比开门还重要的念头,我必须知道是什么。”
“况且局势混乱,师兄要坐镇宫中,将危局压下去,妖族指望以此和人族抗衡是异想天开,可未必就没有小人浑水摸鱼。”
白应迟无奈道:“说来说去,你就是非去不可,是不是师兄再怎么劝,你都不听了?”
“不听。”鹤不归直白得很,“你不让我去,就是信不过我,觉得我无能。”
白应迟坐直:“我没有!”
“你没有就会同意我去。”鹤不归耍赖,“哪那么多话,难道我连出趟海的能力都没有么,就非得你看着?”
白应迟说不过他,举手投降:“行行行,去,师兄放你去,人马给你备好,带去千鹤城听你调动,你和无缺有任何最新动向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其余的,我不多嘴了行不行?”
鹤不归捡起栗子糕塞进白应迟嘴里,笑道:“这还差不多。”
“小西啊。”白应迟刮了下鹤不归的鼻梁,不忍道,“师兄相信你的能力,但是有一点是真的信不过,你生活不能自理,又任性,我是怕你不好好吃饭睡觉,糟蹋自己。”
“有弟子在,师尊他糟蹋不了。”玉无缺笑眯眯地站在门外,“拜见宫主!我来接师尊回去啦。”
鹤不归横他一眼:“谁要你接了。”
说着慢条斯理地从软榻上起身,一副准备回家的样子。
白应迟拉住他:“在师兄这用膳吧,一会儿永乐他们也过来,无缺也留下一起吃。”
鹤不归面无表情,在玉无缺眼里,那分明就是老大不乐意,于是他道:“宫主好意,下次吧,今儿都备了菜了,回去热热便吃,出去那么久好些菜师尊都念着,我特意做给他解馋呢。”
白应迟看着鹤不归,鹤不归点头:“嗯,是这样的。”
那便无法留人了,白应迟送了师徒二人出去,看着紧紧挨着鹤不归,被揪脸皮揪耳朵还嬉皮笑脸的玉无缺,一阵心酸。
某个人嘴上说人不是,嫌人聒噪,行动上却是一喊就走,听见声儿眼神都会亮一亮,哪里看得出来半分嫌弃,明明就是欢喜得很。
白应迟扶着门框,莫名酿了一小碗陈醋。
他当宝贝养大的师弟,就这么被个二傻子给领走了,连顿饭都不愿陪自己吃。
好生惆怅啊。
……
下次离山,师徒二人要深入虎穴,玉无缺一早便知计划,这一个来月的休整时间,他没有一天松懈。
一来,是出去一次知道自己底子多差,拖累师尊,心里有愧。二来,他也说不清楚,想快些长大,分掉鹤不归的担子,让他能放心也能轻松些,还没来由地生出一种要保护鹤不归的念头。
也许是在无量山上见到了此人脆弱的一面,勾起了玉无缺的保护欲。
总而言之,比他强比他厉害,才能在他脆弱时,成为他放心倚靠的臂膀。
成为师尊倚靠的臂膀,这反而变成了玉无缺废寝忘食,披星戴月修炼的动力。
短短一月,从剑法,心法,术阵到拿手的炼器,他突飞猛进地入了新境界。
从前和鹤不归比剑,他向来输得体无完肤,有时剑法不精,气得鹤不归剑柄一扔就拂袖而去,而现在,鹤不归看他练剑,兴致起了还愿和他比试四五个回合,玉无缺虽还不能在剑法上胜过师尊,到底是有能力抗下几个回合。
师尊不再郁闷丢剑,手上的茧子起了一层又一层,而日夜不休陪他练剑的剑傀都坏了好几个。
鹤不归虽然吝啬夸奖他,却会私下叫人送药浴泡手,说偃师的手最是精贵,不能顾着练剑就磨出茧子。
其二,做了好几个新的剑傀,全是高阶剑法,只配合玉无缺修炼所用。
高兴斋的读书声回来了,空念依旧照打不误,但打人之余,夸他的言辞也多了许多,总有偷听墙角的空知去禀报鹤不归,鹤不归淡然一笑,第二天又给他排了新的高深课程。
念的书是一日比一日难懂,但师尊的脸色,却是一日比一日好看。
读了一肚子圣贤书的玉无缺昏懦地想,难怪幽王戏诸侯,确实千金难买红颜笑啊。
为鹤不归展颜一笑,他累死也值。
一月倏然而过。
这日大雪停了,天极宫群山披着白银似的雪衣,从浮空山遥遥望去,宛如冰雪琉璃仙境。
鹤不归早早登上飞甲,一边看空知搬货点货,一边在飞甲上欣赏雪景。
玉无缺背着包袱姗姗来迟,人影由小变大,最后凝成一张注视着他家师尊的笑颜:“师尊久等了!”
鹤不归站在船舷上睨他:“你好磨蹭。”
“师尊忘了拿药。”玉无缺丢给空知一包东西,突然「咦」了一声,“师尊,你下船来。”
鹤不归犯懒:“不下,懒得动。”
玉无缺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徒儿有你高了。”
鹤不归上下打量:“没看出来。”
“不信啊?等着。”
玉无缺矫健地翻身上船,黑色玄狐大氅掩不住他利落身子,他稳稳落在鹤不归身边,挺直腰背,怕对比不明显,还故意把人拉到身前,拉得用力了些,从侧面看去更像个缱绻的拥抱。
“师尊,徒儿长个了。”
少年结实的胸膛靠过来,他不爱熏香,可衣服上沾了夏雨苑的芙蓉香气,一路跑来热烘烘的,都闷在厚实的大氅里头,鹤不归冷不防被人抱住,又被温热的气息扑了满脸,他抖了下眼皮,暖人香气让人发懵,也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是因为这姿势缱绻得有些暧昧,鹤不归挣了挣道:“你才十七,长个儿不是顶正常,别抱着我。”
玉无缺只轻轻松了些力道,依旧将人圈着,就是不想放开。
他不晓得最近怎么回事,许是在无量山时受了刺激,每一回靠近鹤不归,他都手闲脚痒想触碰此人,一般情况下,鹤不归会凶他不像话。
但越凶玉无缺越是逆反起来,想再不像话一点,师尊越骂他越兴奋,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变态。
偶尔鹤不归对轻微的触碰没那么反感,便不说话,这不说话让玉无缺更加胆大,摸一下不骂那就牵住,牵紧些还不骂那就抱抱,得寸进尺到对方开始凶人,再次恶性循环。
几次下来,他已经肯定自己有点变态了。
可屡试不爽,不论是凶人的鹤不归,还是呆滞的鹤不归,亦或尚未反应过来,被玉无缺提溜着走的鹤不归,都分外可爱。
玉无缺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从来没觉得长思真人会可爱,对鹤不归总是想用可爱来形容。
发现此人神游天外,鹤不归弹他一个爆栗:“玉无缺,你最近有什么毛病?”
玉无缺回过神:“徒儿最近勤奋刻苦,不敢懈怠,哪有空生毛病,就是长个儿了高兴。”
“你很得意吗?”
“没,没有啊。”
“那你心跳怎么这么快?”
玉无缺哽住:“我,跑急了。”
“脸也红得很,就这么几步路,能给你跑成这样?”
玉无缺摇摇头,又点点头,没头没脑说:“我高兴。”
“比完松开,你好热。”鹤不归轻轻推了下他的胸口,终于从一个热烘烘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他想,又能出门,还是去千鹤城那种什么奇诡珍货都能见到的地方,难怪玉无缺激动得脸红心跳。
挪到船舷继续赏雪,玉无缺也跟过来,又吵人耳朵:“师尊,你还是瘦,徒儿要把你喂胖些。”
鹤不归:“我一向如此。”
“不行,太瘦了容易生病。”玉无缺将鹤不归大氅系紧,塞过手炉,一副老妈子口吻,“以前你一个人,现在有我了,该吃该喝的都要弄好些,就算不在家里,也不能落下,我要把你养胖。”
“谁要你来养?做正事去,少烦我。”这话听着暧昧,鹤不归也琢磨过来有点别扭,怼完人就跑了。
玉无缺嘴上爽完心里也尴尬,只好转头去找空知:“开船吧,空知,其他飞甲准备得如何了?”
空知:“其余飞甲已接上随行弟子,随时可以出发。”
“出发吧!”玉无缺大手一挥,“所有飞甲跟着我们,前往千鹤城!”
作者有话说:
玉无缺:我变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