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水伯
姬瑄——
吼声里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认定, 不止隔着万倾枯水,还有千年时光沉淀下的暌违怒意。
在黑暗中盯过来的那双眼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玉无缺却能察觉一股芒刺在背的锋利。
他只觉得莫名其妙, 其余人听见此名皆是一震。
鹤不归反应最大, 几乎在听清的同一时间就放出了傀儡, 四枚小剑从袖中飞出,落地成傀,“蹡蹡”抽出佩剑戒备在前。
与剑拔弩张的傀儡相对的,是琉璃壁后更加兴奋好奇的水妖,越来越多的丑陋巨脸从水中游过来,像荷塘里抢食的锦鲤凑成一堆, 精神矍铄地对着石径中人叽叽咕咕。
白应迟沉声问道:“是谁说话, 主动站出来, 否则——”
“找。”
抢先一步动手的是鹤不归。
他才没有耐心听这些丑八怪胡言乱语, 一声令下,四只傀儡手掌撑住琉璃壁,突然之间半个身子就融了进去, 死物淌进枯水就和寻常海水一般, 不会受到影响。
傀儡提着利剑游弋在妖兽间,很快就把一只瑟瑟缩缩的蚌壳给抬了过来。
隔着琉璃壁,众人只觉得这蚌壳精滑稽古怪, 傀儡一手持剑翘壳, 一手抬着壳底, 它吓得发出怪叫,嗓音尖利, 不似先前那一声吼般沙哑低沉。
扎入的利剑刺进软肉, 蚌壳大开, 露出里头只有半个身子的本体,看模样是个女人,旁边还有一具已经干瘪成枯尸的人型。
凌斯回忆片刻,指认道:“这应该是龙凤蚌妖,壳内有双生雄雌人型体态,据记载此蚌妖身型巨大,以肉为食,海中精怪多离它远远的,寻不到吃的还会上岸骚扰渔村,怎么这只……”
玉无缺接话:“好小,而且都瘪了。”
女妖和蚌肉是连成一体的,就像跪坐在壳里,她抬头看了一眼鹤不归,立刻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大仙饶命,是我相公喊的,他、他快不行了,是乱喊的。”
干枯男体恰好张嘴又吼了一声:“姬瑄!”
傀儡横剑在女妖颈下,鹤不归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沉声问道:“听来的?”
女妖瑟瑟缩缩地回答:“是,歌里总在唱,什么千古一城,万事成空。”
白应迟:“你听得见有人唱歌?”
女妖抹泪:“这不还在唱呢么,你们听不见?”
白应迟回过头和鹤不归对视一眼。
只有妖兽能听见的「歌」,定然是术法传送过来的某种咒语,能让人想到的目下也只有浊月一术了。
鹤不归动了动手指,剑傀又刺一剑进了蚌肉,女妖「啊呀」一声,正要放声大哭,鹤不归冷声道:“你再给我唱一遍。”
她只好吸着鼻涕用奇怪的古语唱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一行人听得云里雾里,倒是水中妖兽听了此歌后纷纷开始附和。
玉无缺听她唱起第一句就感到莫名熟悉,曲调似在梦中出现过,是一个很好听的男声唱的。
梦中意识模糊,一切都那么朦胧,这歌里藏着绵绵情谊,让人听来安心。
不似女妖如今所唱,难听无比。
鹤不归听罢,不耐烦道:“歌词何意?”
女妖发抖解释:“这首歌在说,姬瑄未死,兵祸再临时万物即将苏醒,先祖神明降世,它会带我们回到倾覆的城池,再续往日荣光。”
复述完,她扒着壳求饶:“我相公快不行了,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才出声喊叫,大仙能救救他吗,我们保证以后再不吃人了。”
傀儡收了剑,穿回石径中,鹤不归指着女妖:“把你听到的所有歌词记下,海草也好蚌壳也好,刻下交于我。”
女妖欣喜若狂:“我这就去,多谢大仙救命之恩。”
水中妖兽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白应迟索性点亮火烛,带着众人继续深入,女妖所说之事,让一行人忧心忡忡,拍打琉璃壁的声音此起彼伏,妖言妖语也让人心乱如麻。
鹤不归有些后悔带玉无缺下来,这会儿捏人捏得更紧,玉无缺几乎是被他拎着一路小跑,上仙的手指冰凉地箍在手腕上,玉无缺默默掏了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大氅给他披上。
入夜不好动法,要动都是亏白天存下的,会更虚弱,鹤不归脚步一顿,低头的时候玉无缺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把大氅给系紧了。
见他嘴巴要动,鹤不归轻轻摇了摇头,把人往怀里一拉,扯着往前走。
碍于旁边妖兽众多,不好当众问出口,玉无缺肥着胆子传音入腹:“上仙,姬瑄是谁?”
【……】
【倾覆的城池是指白令川旁那座古城吗?】
【……】
【我听说那是座鬼城,常年阴风不散,万鬼嚎哭之声几十里外都听得见,以至于周遭庄稼都长不出来,明明近河靠海,四面断水断流,是个不吉之地。】
【可前几日我看书,提到不死城前称叫千古,那个地方是个不可多得的宝地,风水极好,是怎么变成鬼城的呀?】
【我还听说……】
四周妖物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地出声,听不清说的什么,交杂在一起本就吵得人心烦,玉无缺还在识海里叨叨叨。
鹤不归忍无可忍,凶巴巴地回了一句。
【玉无缺,你少看些无聊话本。】
【话本也有好的,比如说,我见犹怜的女妖最会骗人。】
【你想说什么?】
【方才那女妖没完全说真话,哭得梨花带雨就是博你同情,上仙可别见她美貌娇羞,就被诓骗了。】
美貌娇羞?那种时候,谁有心情去看她长得好不好看?
不过玉无缺听得出她言辞闪烁,鹤不归倒想考考他。
【她确实可怜,男妖未必救得活,你怎说她在诳我?】
玉无缺复杂地看了鹤不归一眼,一脸「我就知道你瞧她漂亮心软了」。
【这里的妖兽都是被抓来的吧,若非犯了滔天大错,也不至于囚在枯水中生不如死,换做是我,被关了几百年,自己相公都瘪成干尸了,甫一见到仙长,竟会相信你随口就说的救命而为你驱使?】
逻辑缜密。
鹤不归默默夸了一句,不答话,继续听他剖析。
【能囚在此处的凶兽都是修炼了成千上百年的精怪,智力胜过凡人,恐因枯水之故使他们神智不清。
但女妖复述歌词时,明显思路清晰,比之乱拍痴笑的妖兽来说,她修为恐怕在所有人之上,瑟瑟缩缩定是装的。】
【装模作样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把歌谣内容复述出来,我觉得——】
鹤不归赞赏地弯起嘴角。
【她在替人传递消息,故意让我们知道的。】
【上仙早已察觉?我还以为你瞧她可怜心软了呢。】
心软是什么东西,鹤不归的字典里就没有这两个字。
【即便她今日所言非虚,我也不会可怜她,此妖兴风作浪欠下的血债数不胜数,再如何也轮不到我来一笔勾销,不过玉无缺,你心思细腻,能察觉这些已属难得。】
这是实打实的夸奖了,玉无缺喜色难掩,眉飞色舞地看着鹤不归。
【上仙不奖励奖励我?】
【你想要什么?】
想要拜师,你肯么?当然不可能。
玉无缺也不敢随便把这事儿说出来,想了想道。
【想听听姬瑄的故事,想知道他们口说所提「鸟」是什么意思,还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鹤不归就知道只言片语逃不过玉无缺的好奇性子,没有当场打破砂锅问到底已经很克制了。
【你问题好多,只能选一个。】
【那上仙替我选吧,挑个你觉得告知也无妨的讲与我听。】
鹤不归怔了下。
感觉被他冒犯了,又突如其来的被他的一点点人情世故给客气了。
拒绝在唇边急刹车,答应得勉勉强强。
【行吧,回去再说。】
又行一炷香的功夫,吴天的牢房到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比之女妖所唱,吴天的歌喉更胜一筹,曲调悠扬,词曲完整,玉无缺这才听出一点梦境中安心定神之感。
像是知道有人会来,曲调先行,等人步行到琉璃壁面前,一曲将尽,吴天早已悬在琉璃壁后,随着水流上下沉浮。
他和画像上一样,八首八身连成一体,腰部以下的触手表面鳞片满布,泛着璀璨绿光,身型巨大,在幽深海水中自有莫名威慑之力,饶是知道泡于枯水,又有琉璃壁隔着,那股压迫感分毫不减。
白应迟立于他前,找了片刻,对着其中一个首级微微颔首:“水伯既已醒,想是有话要说吧。”
玉无缺满面狐疑:“水伯?”
凌斯小声介绍:“吴天原名天吴,是纵雨吞海的上古仙妖,法力高强,凡间都称他一声水伯,早年间他尚未入魔,还知道听取民愿,降雨送福,后来不知怎的邪性大起,为祸苍生的事没少干,蛰伏于东海成了凶兽,渐渐就没人再尊他为水伯了,连名字都倒过来念。”
难怪八个首级气质千差万别,有的眉目紧闭面带猥琐笑容,有的大睁骨眼流着哈喇子一看就没带脑子,只有白应迟挑出来说话那个是清醒的。
不但清醒,他面带威严却没有邪性,剑眉星目堪称美男子,让人生不出嫌恶之感。
吴天颔首回礼:“外头要变天了,不知今夕何夕,天极宫早已换了主人。”
白应迟温声道:“在下姓白,名应迟,是天极宫第三十七任宫主。”
“啊。”吴天端详起他,“有礼了。”
玉无缺盯着面容认真分辨,再次传音入腹。
【是他,我不会认错,不过袭击我们的那个好像……睡着了?】
鹤不归不动神色地看了玉无缺一眼。
【哪一个?】
【左半边身体从下往上第四个头,右边眉尾有个痦子,上头长根毛那个。】
【……】
鹤不归无言看过去,那个首级确实像在睡觉,不止一个,吴天八首,只有三首睁着眼睛,其余五首无力地垂着脑袋,而醒着的三首只有说话的首级意识清醒,剩下两个神色憨傻呆滞,像是痴儿。
吴天审视来人,目光落在鹤不归身上,突兀地鞠了一躬:“有礼。”
鹤不归错开视线,并不打算跟妖物多来少去。
白应迟直截了当地问:“水伯何故神魂离体,四处骚扰无辜之人?”
“这样不体面的事,你以为我想?”吴天垂下眸子,“你们既已找来了,想必知道魂术蛊惑人心,我无力抵挡,只能任其摆布。”
开阳长老大惊:“魂术?”
凌斯也睁大眼睛:“不会是早已失传的禁术吧?”
无知无觉中学会了禁术的玉无缺一颗心提了起来,生怕是什么不知名的副作用才导致妖兽行为不受控制。
但二位知情的上仙并没有理他,想来跟他无关,他又悄悄松了口气。
白应迟微微眯眼:“有人用魂术蛊惑你的魂魄,故意放到外头引人注目?”
方才女妖之言白应迟心中有数,不管是歌谣,还是四处寻女子繁衍生息的游魂,都像刻意为之的障眼法。
他哪会看不出来?
吴天苦笑道:“白宫主聪慧,那人目的我并不清楚,歌中所唱的姬瑄和降世神明我也根本不认得,挑中我,大抵是因为我神魂八个,又大限将至吧。”
凌斯勾着头看过去:“水伯诞于洪荒,寿与天齐,怎会大限将至?”
吴天动了动身子,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些,他下,身流着浓水,有些触手已经开始干瘪萎缩,处于下端的几个首级虽不清醒,但面容和蚌壳男妖相似。
介于活人和死尸之间,肤色泛着淡淡的紫青,肌理干皱,已是濒死之象。
操纵魂魄的目的自然是控制本体,可吴天本体已经开始腐烂,即便得手也无用武之地,为何还要挑他?
神魂流散在外,除了制造些微骚乱,就是耸人听闻的流言四起,要真说引起祸事,凭那几个也不大可能。
那蛊惑于他,意义何在?
见鹤不归蹙眉沉思,吴天客气道:“这位仙尊,你是不是在想,我既大限将至,那人就算完全控制了我也没什么用处,为何还要大费周折?”
鹤不归冷淡道:“你想说便说。”
吴天轻笑一声:“我有个秘密,只说给你听,其他人退开,仙尊请挪动尊步上前来。”
白应迟拦在前头,玉无缺也拿腕子挡着鹤不归。
二人护驾的姿势默契地一致。
“水伯有话不妨直说。”
“就是,有话敞开说,我们也要听听!”
鹤不归把二位推走:“别碍事,你们先过去,他确实快死了,大概有遗言留下。”
白应迟不肯:“师弟,这些水妖看得见——”
“我知道,你不肯走,是不是信不过我?”鹤不归堵上他的嘴,撇着肩膀推给玉无缺,“玉无缺,把你们宫主带走,你也不准过来。”
剑傀把几人往后推了好几步,鹤不归确保所有人都走远了,这才上前。
他对水不水伯的毫无尊敬之心,也不想虚与委蛇,直言道:“你有求于我。”
“仙尊听我一言,我命不久矣,也无法力探知其余神魂的行为和动机,若能续命,我愿为仙尊终结这场祸事,反控神魂找出幕后之人,还可允诺将来身死,尸骨和妖丹留你享用。”
鹤不归奇怪道:“享用?”
吴天神秘一笑:“仙尊灵脉损毁严重,难以为继,若能以我尸骨和妖丹重塑肉身,便能复原如初,重得神力。”
这话术太像街边卖假药的赤脚郎中了,简直不敢相信是上古仙妖嘴里吐出来的。
鹤不归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踱步一个来回,问道:“条件是什么?”
“这条件嘛……”吴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仙禽之肉,若能让在下啖一口,便能再活百年。”
“啊——”鹤不归诧异地拖了个长长的尾音。
吴天以为他被说动了,心下大喜,趴在琉璃壁上伸出手指:“就一口,只啖一口。”
这如饥似渴的模样把鹤不归逗笑了,太微上仙笑得杀气腾腾:“水伯客套半天,原来只是想吃我?”
作者有话说:
玉无缺:吴天在里面和上仙叽叽咕咕说什么呢!捉急!
吴天:我只是想点个肉菜。
鹤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