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重逢
一股茶香飘入鼻息, 混着龙涎熏香,催人心神荡漾。
清晨的山涧鸟鸣啁啾,微风卷着竹帘一下一下打在框上, 鹤不归便是在这样惬意的晨间清醒的。
贤者同他说的话尚在脑子里回荡, 说完轻轻推了一把, 他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回了身体中。
现下肉身和魂魄合二为一,再没有任何不适,五感知觉很是清晰,而他穿着干净的里衣,正好端端地躺在床榻上。
当真是睡了个好觉。
鹤不归揉着眼睛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这间屋子很熟悉, 早前和玉无缺巧合之下寻到了虚虚实实的云徵观, 里头的卧房便是这个样子, 只是比起那时见到的, 这里的生活气息浓郁得多——被褥有一股浆洗的清香,床边案几放着茶壶清水,铜盆架子上挂着干净的布巾, 鹤不归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就放在床脚。
天气并不寒冷, 窗户由木杆支起一半,鸟雀叽喳声便是从那传过来的,缝隙可见云山雾绕, 炊烟袅袅。
不论是房中还是窥见的小院一角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还有一点炒糖的甜香。
鹤不归又是怔愣又是期待, 有人在烧火做饭, 是玉无缺么……
他掀了被褥下床,慌慌张张趿着鞋子就推开了卧房门。
“醒啦?”璇玑长老坐在院中小茶案边, 正一边翻书一边烹茶, 回过头瞥见鹤不归头发乱糟糟衣冠不整的样子笑出声来,“鞋子穿好,小心摔着。”
鹤不归在原地懵了一瞬,木头似的大踏步走过去,坐到璇玑长老身侧,歪头盯着人看了半晌。
像是在研究他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还是真的,想摸不敢摸,想碰不敢碰,小心翼翼得让人心疼。
璇玑长老敲敲他的脑袋:“不认得我了?”
“认得。”鹤不归木讷地答,眼睛一刻也不敢移开,意识到方才的触碰是真实的,他抬手摸了摸脑门。
“是真的大活人,可以放心了。”璇玑长老将鹤不归的手握住,“小西啊……”
后头的话璇玑长老没来得及说,鹤不归已经一股脑靠在他的肩膀上,泄了全身的力气,低低喊了声:“师尊。”
比起璇玑长老不辞而别时的状态,如今的他,须髯染霜雪但精神头是十足的好,身体也很康健,他轻轻地在鹤不归脑门上弹了个脑瓜蹦,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和从前师徒俩亲昵的时候半分不差。
这倒是真的璇玑长老,鹤不归一点点做心理建设,将他还是会闷不可声跑掉的可能性都噎回肚中,伸手将一整条胳膊牢牢箍在怀里。
璇玑长老任他扯着,慈爱道:“你是不是憋了一肚子话,问吧。”
“玉无缺呢?”鹤不归直言,“他在不在这?”
“在。”璇玑长老道,“既是我们小西看重之人,当然会想尽办法替你留着他,见你睡得香没敢吵你,无缺一会儿就回来了。”
得到确切答案,鹤不归已然没有再多的话想要问,他只靠着璇玑长老,冷不丁地撒了个娇:“我很想你。”
璇玑长老听罢吓了一跳:“不是一向最讨厌腻歪么,今儿是怎么了?”
“师尊不辞而别,倒教会我一件事。”鹤不归怨气深重地道,“想说的话要趁早,管他腻不腻歪。”
“还在怪我呐?”璇玑长老故意作揖拜了又拜,勾着头撇着眉毛,“这些年苦了你了,不辞而别是我的错,小西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鹤不归摇摇头:“还是很气,不过酒被我找到了,都喝了。”
璇玑长老揽着他:“味道还成么?”
“不记得。”鹤不归故意道,“生着闷气喝酒,哪品得出酒香?”其实酿得很好,但就是不乐意夸!
“唉唉,这可难哄了,难哄咯。”璇玑长老惆怅地摸了摸长须,“其实那些酒不单单只是留下给你的念想,当时不清楚能不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又怕什么都不留来不及让你知道,所以就用了这些笨办法。”
线索指向的目的地未必就是终点,但终点在哪说不好,故而赌上爷俩的默契,料定鹤不归一定会气哼哼地满世界找他,那便总有一日会根据这些线索找到他的去处。
璇玑长老得意道:“还好还好,咱爷俩还是很有默契的。”
鹤不归疑惑道:“你在找什么东西?”
“星宿呈凶,自然是找法子改写你的星程啊。”璇玑长老答。
这件事最早应该追溯至鹤不归刚被送来天极宫的时候,彼时,天极宫宫主天枢长老见到他身体是那般模样,遍查病症不得,便猜测是天命原因所致。
当时德高望重精通占卜的尊长反反复复测算了数次,但没有在鹤不归的星宿和命数上发现什么大的问题。
后来入了璇玑长老门下,师徒俩亲如父子,璇玑长老是真的当儿子疼他,亲自出马改制了鹤不归的肉身,以达到让他正常修炼的目的。
可是璇玑长老并不甘愿只是如此。
璇玑长老道:“你一天天长大,星程的轨迹和命数的变化越来越复杂,我其实一直都在推演,想从中找到你身体残废的根源,毕竟人为制造晶石不是长久之计啊。后来,还当真让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鹤不归的星宿大凶大邪,独享长生不老的寿数,可比天煞孤星的遭遇还要惨些,这一点鹤不归早已听师兄提起过了。
当时的推演璇玑长老还觉得不太准确,但他推出了天谴迟早会显现,于是认定鹤不归是因为「天谴」才变成如此。
为父为师,自然是要为孩子做尽打算,从那时候开始璇玑长老便一力想找出他被天谴的原因以及解法。可是一介凡夫俗子,凭自己如何能和天命对抗?
如此这般寻寻觅觅到了大限将至,璇玑长老竟是在姬瑄的生平上找到了蛛丝马迹。
“你还记得《千古风物志》么?”璇玑长老想起久远的事情,笑道,“小西的兄长启程前往仙界时,将此书辗转寄到了应迟那里,我后来将他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
“里头有什么?”鹤不归也看了许多遍,并没有发现哪里和自己有关。
璇玑长老道:“和你有关的不在书里,我想起你刚被送来,鹤后鹤王担心天极宫不敢将你接纳下,一个劲儿说,小西虽不能结丹,可在偃术上极有缘分,你周岁抓阄时,抓到的是姬瑄亲手做的傀儡,还记得吗?”
鹤不归「唔」了声,不敢苟同,普天之下偃师万千,很多人都是受到偃术鼻祖的启蒙,哪里会偏偏在他身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这确实是种缘分,但要人强行将你的命数和姬瑄扯上关系实在太牵强,可我没时间等了,只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查证。”璇玑长老道,“没曾想,这不是我的异想天开。”
姬瑄当时死时有两种广为流传的说法,一说他被仙门讨伐至城下,面对重罪和天下人的指摘,无从交代而羞愤自杀,封闭城门。
一说他最后还想拼尽全力和仙门奋力一搏,但遭到仙族降罚,这才不得已封了千古城,被天谴收了命去。
璇玑长老:“姬瑄走上这条路,很难说是因为蛮荒人的入侵,还是魂术滥用,所以我便收集了他平生踏足过的舆图,一个一个去找。”
“师尊难道……找到了时空裂隙?”鹤不归吃惊道。
“小西真聪明。”璇玑长老道,“恐怕为了玉无缺,你也将这些舆图都烂熟于心了吧。”
师徒俩疯狂地做过同一件事,老天不负有心人,璇玑长老无意中进入了不稳定的时空裂隙,在那时遇到了夏之桃。
“夏之桃……是他背我出来的,我还未来得及感谢。”鹤不归想起这个人叫自己师父,当然也从《千古风物志》中了解过姬瑄有一名徒弟,可他确实没有半点关于夏之桃的记忆。
“小西,你和姬瑄到底是什么关系想必心中已有答案。”璇玑长老抬起头道,“至于感谢,你自己对阿桃说吧,不过我想他要的不是你的谢意,能见到你回来,他已十分高兴了。”
“师父。”夏之桃正好从厨房过来,见到鹤不归,他立时将手中提着的铜壶放到地上,双膝下跪,整个人弓下去行了个大礼,“之桃拜见师父。”
“快请起。”鹤不归赶紧过去将人拉起,端详起来。
夏之桃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粗布麻衣,简单竖了个发髻,整个人看上去不过就是个乡野里精干利落的青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盯着人看时倒是有些许孩童的天真烂漫。
因为鹤不归如今的模样和姬瑄并不相像,他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好奇地观察,不多时脸都绯红了一片。
从前就觉得师父十分英俊潇洒,转世之后的容貌更胜从前,仙气飘飘,清冷孤绝,叫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鹤不归笑起来:“我没有姬瑄的记忆,所以并不记得曾做过你师父的事,不过听师尊说起,连他在内都是你在时空裂隙里救下的,这等大恩,我——”
夏之桃赶紧扶住他:“师父不记得也罢了,但我能有今日全靠师父,不必言谢,这期间许多事想必师父很想知道,稍等我一样样细说。”
夏之桃将铜壶提到案上放好,三人就座,他慢条斯理地加水煮茶,这时门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夏之桃正好倒上第四杯清茶。
“看来等晚些时候再同师父讲故事了。”夏之桃扭头看向门外,“玉公子回来了。”
门扉轻轻推开,玉无缺背着许多柴火,一边将背篓卸下来,一边说话:“今儿我多拾了些,要是师尊晚些能醒,给他做——”
“无缺。”鹤不归「腾」地站起来,怔怔地看着他。
这动静将茶水都打翻了,一桌子清香茶汤就要滴到垫子上,璇玑长老咳嗽一声:“阿桃,那个什么,去找块帕子收拾收拾。”
“唉唉。”夏之桃捂着嘴笑,忙欠身退出,“我这就去。”
璇玑长老颇为不好意思,也找借口开溜:“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那帕子可不好找。”
热闹的小院一下子就只剩巴巴望着彼此的两个人,再相逢,是跨越过两次生死阴阳的不易。
玉棺里的碎土,蛮荒山洞里那用兽骨拼凑的傀儡,以及机械木讷毫无魂灵的玉,交杂在一处,让鹤不归明白一个活生生的心上人,立在眼前,刻在心中,从来都很生动。
正是因为生动和鲜活,勾着他哪怕跪下了也要往前走,走上去将人找回来的路。
这一眼等得太漫长了。
可再漫长也不过分。
风吹幡动,心曲被一人拨乱,一并连着喜怒哀乐都同他去了。
“师尊。”玉无缺笑得坦然,只是怔了片刻,他便拍掉身上的灰尘,张开双手道,“快过来。”
也顾不上趿拉着的鞋跑飞多远,鹤不归披头散发地奔过去,扑进这个贪恋思念了许久的怀抱。
玉无缺将他稳稳地接住,紧实有力的肌肉四面环紧,鹤不归终于心下安定,一边松了口气,一边用了攥救命稻草的力气将他粗布短打都攥皱了。
玉无缺被他扑得一个踉跄,往后垫了垫,摸了一把细腰和肩背:“瘦了好多啊。”
“怪谁?!”鹤不归恶狠狠道,“你怎会如此不听话!”
“怪我怪我。”玉无缺费了好大劲才把埋在自己胸口的脸给捧起来,他拂开乱发,捧住这张魂牵梦萦的脸心疼地看了半天,原本以为是怒气冲冲。
但鹤不归早就红了眼眶,不见怒意,尽是委屈,玉无缺心一下子软得恨不得跪下给他磕头认错,“徒儿错了,真错了,这不是被你找到了么,师尊……”
“你知道什么?!”鹤不归长长的睫毛扑簌扑簌掉,不愿看着他,眸光乱闪,像是还在沉浸在闷气中。
这又不是丢了个人,家家户户敲门去问这般容易。
鹤不归难以言说他如何一个人拖着玉棺回城,如何将碎肉尸土拘在手心里哭的。
从悬崖纵身一跃的时候,九分是「随他去」的绝望,唯有一分「他还在」的痴心妄想。
玉无缺索性往下一蹲,圈住对方的腿整个抱起来,鹤不归吓了一跳赶紧搂住玉无缺的肩膀,这才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往厨房那头看了眼,而后重重地锤了他两下:“放我下来!”
“不放。”玉无缺歪着头仰面看他,用鼻尖蹭了蹭对方的下巴,装作受伤小兽那样可怜,“鹤西,为夫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好好赔礼道歉,你原谅我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