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冰窟
圆脸弟子将哭哭啼啼的阿元扶出去, 交给旁人看管着,不用听也知道,其他人肯定也抱着这样的想法, 只是没有人像阿元一样莽直, 敢质问到太微上仙的脸上。
至于鹤不归为何负气说出要将人烧死的话, 玉无缺大抵是能理解他家师尊的脾性。
“不气了。”趁圆脸弟子还没回来,玉无缺轻轻搂住鹤不归的肩,替他顺毛,“意料中的事。”
“还说我。”鹤不归冷着张俊脸,瞥他一眼,“你不也气得要打人?”
“我打他倒不是因为他对你不敬, 我晓得你不在乎。”玉无缺轻佻地勾了勾鹤不归下巴, 鹤不归嫌烦狠狠捏他腰肉一下, 总算是解气了, 玉无缺这才嬉皮笑脸地道,“师尊讨厌糊涂的人,这种时候还拎不清什么要紧, 确实让人窝火。”
鹤不归鼻孔出气:“嗯。”
费了多少力气才好不容易救下这么些人, 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说什么要一起去死的话,殊不知天底下无数受苦百姓, 为了能活下去拼尽了全力。
如此作践性命, 岂不是让鹤不归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我想将他打醒, 若是我出手,逼得他将死未死, 他大概才明白活着是本能, 再不会轻易说出要去死的话。”玉无缺反问道,“师尊为何又要拦?”
“还嫌旁人话不够难听么?”鹤不归自嘲一笑,“你再将人打坏了,又加一条滥用功法,恃强凌弱的罪名。”
“多少罪名我都无所谓了。”玉无缺听见脚步声渐近,偷偷亲了亲鹤不归侧脸,“你不生气便好,若真动气了,我只能用力哄你,屋子这么简陋,夜里再被他们听见动静,又说我俩荒淫无度可怎么好。”
鹤不归脸一红,踢他一脚,笑骂:“你少口无遮拦,谁要你那样哄?”
于是圆脸弟子战战兢兢敲开门时,没有见到二人怒气冲冲,反而勾着头笑着说什么,他松了口气,告罪道:“阿元家中就一个老父亲,家人被隔离起来他也心急如焚,还请上仙莫降罪于他,这几日大家都因为辛夷村的事累得有些崩溃,所以才会口不择言。”
“他说的也是真心话。”鹤不归又高冷起来,问道,“说说看,辛夷村如今如何布控的?”
圆脸弟子认真回禀:“我们日以继夜守在包围圈外,防止染蛊的人外逃,有药王谷特制的药粉配合结界,目下还算稳妥。不过乱葬岗情况不太好,昨日加派了人手过去,那边需要设阵驱瘴,可今早收到天极宫宫主的手令,让所有监寮全力备战,随时迎敌,也许不日就要撤出,人手实在捉襟见肘。”
鹤不归和玉无缺在深山老林的洞穴里封闭数日,还不知外头已变幻风云。
不过有些事是在他们意料中的,所以也只求个答案。
玉无缺问道:“宫主这手令下得突然,连我们也不知,说说看,外头出了何事?”
“狱释宗叛了,带着依附他们的大小仙门投靠了蛮荒兵主,这是其一。最让人愕然的是绝仙宫,听闻他手握金脉,已经拱手送给了蛮荒兵主。”圆脸弟子一脸的想不通,“没想到巫行雪是这样的人,说是保持中立,竟会在如此紧要关头助纣为虐!兵主得到金脉,大军已然越来越靠近不死城,不日就要开城了。”
鹤不归做出意外神色,同玉无缺对看了一眼。
玉无缺也配合着骂道:“巫宫主这一反水,可是把修真界几乎都断了生路,我们恐怕得背水一战了。”
“是呢,上仙和玉公子有所不知,外头如今将这些人骂得狗血淋头,可也只能骂骂,谁都知道这样下去,更加无法阻止兵主。”圆脸弟子道,“方才阿元说的话也是许多人内心的想法,若能换来生机,投靠兵主的人大有人在。”
“只怕会越来越多。”玉无缺笑道,“辛苦你同我们说这些,辛夷村的事得我和师尊商量后再定夺,烧是肯定不会烧的,但事总得解决,想到万全法子之前,劳烦你安抚同僚的情绪,莫来添乱。”
得到这个让人放心的消息,圆脸弟子欣喜地一鞠躬:“多谢太微上仙和玉公子的信任,我,我一定会做好的。”
“信任是相互的。”玉无缺将他扶起来道,“因为你也相信我们。”
鹤不归投去一个淡淡的笑意。
圆脸弟子受宠若惊,羞赧道:“我家里是种地的,从前很穷,爹娘劳作辛苦得了一身病,是太微上仙送来的傀儡解了燃眉之急,每年送去维修保养,坏了还能换新的,几乎不要什么钱。
我虽第一次见到太微上仙,可受您恩惠多年,我本该当面同您道谢,胡乱臆测您的为人我可做不出来。”
圆脸弟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倒把鹤不归说得有些尴尬,玉无缺掩上房门,眼珠子一转道:“如今倒好,巫宫主跟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我没看错他。”鹤不归笑道。
“豁得出去才做得了大事。”玉无缺道,“老天断不会薄待这样的好人,一节节扣子都扣上了,我俩只要把眼下的事解决,可以稍微喘口气。”
鹤不归很快写了封信寄给白应迟,提醒他还有一个月的备军时间,即刻就会面临生死一战,至于辛夷村和外界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也叫白应迟不要问。
甚至严重到叮嘱师兄,往后自己的事,好的坏的听罢都说不知,只要不连累天极宫,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玉无缺提起剑:“去看看?”
“自然要看。”鹤不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看过不放心,不过要悄悄的。”
他一伸手点在玉无缺肩头,将他变成了一只胖麻雀,扑棱着翅膀,圆滚滚的肚子都贴着地,满头雀毛炸飞,看着像刚从火场里逃出来的倒霉鬼。
玉无缺:“……”
这是什么恶趣味?
鹤不归噗嗤笑出声:“你学艺不精时,就只能变到这个程度,看着还挺可爱。”
现如今倒是变鲲鹏都分分钟的事,但有人觉得可爱还能笑出来,那胖麻雀就胖麻雀吧。
胖麻雀停在肩头,用翅膀戳戳他:笑够就走,形单影只有什么趣,要胖就胖在一处,也要同款炸毛雀。
鹤不归偏不,仙鸟有仙鸟的执念,即便只是幻化麻雀,他也要做雀中仙子,雪白一身顺滑的羽毛,同玉无缺飞在一起,好似被癞追逐的天鹅。
就很气人。
一白一灰两只麻雀振翅飞向辛夷村,灵巧地钻进结界,偷偷摸摸盘桓在村子上空,村子里的真实情况比圆脸弟子描述的还要恶劣,方才那一点轻松气氛一扫而空。
明明还有几日活头,可四处弥漫着死气和哀怨,沉闷得让人窒息。没有哭声没有叫喊,只有行尸走肉一般的人零零落落在墙角或者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累了便席地而坐,不吃不喝,也没有家人将人捡回去,家家户户冷锅冷灶,蔬菜瓜果腐烂的味道充斥在灶房中。
蛊毒严重但还未尸变的人早就无法站立,随处可见半瘫痪的百姓等死,大抵是见过尸变的惨状,这样躺着等死的人竟无人敢靠近,只拿些大蒜和米袋将他围起来。
而被临时抓来的三门弟子,挤在村口的帐篷里惶惶不可终日,但凡想去村里寻些吃食,从前好客的村民如今只会随手抓起石头或是砖块将他们砸出来。
再好的教养和民风也无法在将死之下残存,不知天上的神仙看见这般惨状,到底是会选择搭救还彻底将他们抛弃。
两只麻雀听闻某处人家有异动,飞过去时正巧看见一人尸变,戒守修士御剑而来,将人用术法束缚住匆匆送往乱葬岗,麻雀又跟了过去。
修士已经不敢随便进入乱葬岗,瘴气滋生的程度连视线都开始有些模糊,不详的紫色雾气笼罩在乱葬岗上空,里头传来一阵阵走尸的哑音和嘶叫。
腐臭遍野,让人闻之作呕。
阴煞之气若继续扩散,同样会让周遭变成邪魔侵扰之地。
鹤不归无奈道:“此处只能烧掉。”
“那辛夷村呢?”胖麻雀转过脑袋,黑溜溜的眼珠子只有豆子那么大,“多耽误一个时辰,便会多死几个人。”
白麻雀垂下脑袋,冥思苦想,犹豫不决。
即便不耽误时间,那些人又该如何活?
鹤不归道:“这些百姓并无过错,我没有资格左右他们的生死,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成为走尸。”
这件事要是放在玉无缺身上,他想法就更要狂妄一些,纳了魂,他为魂主,赋予他们同永夜三岛一样的活法,他并不觉得是「不可为」之事,但鹤不归不会认同他。
永夜三岛是迫不得已,对方魂魄早已被神女收复,他二次纳魂算作「解救」,情有可原。
辛夷村这里要他主动去收,是犯了大忌的。
鹤不归喃喃道:“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时间对当下的辛夷村民来说,形同剧毒。”玉无缺直言道,“师尊,不然——”
白雀抬起翅膀,堵住对方的嘴:“不许说出来。”
玉无缺:“……”
临行前宗焕的话并非没有在心里引起过波澜,鹤不归道:“不能当下处置。”
胖麻雀狐疑扭头。
鹤不归做了决定,将计划全盘托出,玉无缺听完瞪圆了眼睛:“这办法倒是可行,不过旁人听去,恐怕会觉得我俩真的疯了。”
“是为救人,总好过再放把火。”鹤不归见胖麻雀那藏都藏不住的惊诧,不高兴道,“你这般看着我,是觉得我当真疯魔了?”
“没有,我分明就很赞同!”玉无缺赶紧解释。
“没看出来。”鹤不归难得不自信道,“你要觉得不好就直说,可以再想别的法子,反正除了你想说的那种不行,其他都可以商量的。”
两人已然是同一条床,不是,船上的蚂蚱,合该有商有量地发疯。
鹤不归自觉大事当前,也该听听玉无缺的意见。
“我赞同,想来想去,这是最合适的解法。”玉无缺道,“方才诧异,不过是觉得师尊同我在一起久了,做事越来越不拘泥于公理人伦,这说明什么?”
鹤不归歪头看他,看你能胡扯些什么。
玉无缺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呀!”
白麻雀狠狠啄了他一口。
玉无缺拍拍翅膀:“那就这么办!这边事情了结,我俩就得亡命天涯了。”
鹤不归不以为意:“哪有这般严重。”
“做一对亡命鸳鸯也不打紧。”玉无缺舒了口气,“回家前带你去个地方,这回出来我提前去打探过,有人知道师祖确切的下落。”
……
五日后,阿元带着一封血书,爬进无量斋的大门。
声泪俱下控诉太微上仙和玉无缺在辛夷村惨无人道的罪行,这个消息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便传得人尽皆知。
连远在白令川的白应迟听闻后都惊诧良久。
太微上仙和玉无缺一把火烧了药洲三个日夜,已招来诸多非议,而辛夷村血蛊蔓延,数百人被鹤不归围困期间,师徒二人非但没有施救处置灾民,还召来未死的妖兽蠃鱼,大水淹没辛夷村,方圆十里只在一个白昼就成了冰窟。
被太微上仙派去戒严的监寮弟子,在事发前都被他厉声呵退,不许插手。
待弟子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那个地方的冰层已经厚过山顶,不论是活人还是死尸都深深冻在地下,谁也靠近不了。
做完这些,两个人便一声招呼不打离开了,气愤难当的阿元写下血书,在无量斋将头都磕破,要宗焕大师主持公道,将这两个法外狂徒绳之以法,杀之以告慰辛夷村无辜枉死的数百亡魂。
一时之间,指责唾骂之声不绝于耳,从前高高在上的上仙之尊鹤不归和少年成名意气风发的玉无缺,俨然堕落成人们口中不知羞耻,狼狈为奸的恶师徒。
而这对恶师徒纵马驰骋,已然将外界的传言都抛诸脑后,在某处山林间找到一间破陋道观。
道观名之——云徵观。
守观的道士年逾古稀,雪白的长髯已然及膝,身材有些佝偻,行动还算矫健,听闻观外有人声立刻就放下扫帚迎了出来,见到来人,浑浊的眼珠都要放光。
他终于等来了一直在等的人。
“仙长可是姓鹤?”老者一边打量一边问道,并非不确定,而是难以置信,未等面前之人答话,他紧接着就道,“云徵道长说过,你和玉一定会找到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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