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别哭了
谢恒颜方从台阶底端一路挪回船舱上方, 经过长廊拐角最是光线昏暗的地方,却是好巧不巧,一眼撞见面前一道高大雄厚的身影。
回头来看,正是不久前被谢淙怒赶出门的傀儡封偿。
当初谢淙为替方焉的业生印寻找一个合适的肉体容器,不惜害得黎海霜一家子几口人下场凄惨, 个个生不如死, 就连上头两个老人也没放过。到最后黎海霜本人精神失常,而她那位心爱的好丈夫封偿,也被谢淙当作人形模板, 分别制作成为数具木身傀儡,今已全然丧失意识,除却听令于人之外,几乎不具备活人应有的任何特征。
谢恒颜往前走过几步,原想站在封偿背后仔细打量片刻,不料那傀儡却返过身来,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珠微有转动, 正是迎上谢恒颜略带复杂的目光。
“你为何……会在此处?”谢恒颜问,“我爹不是让你别在船上闹事?”
“没有……闹事。”封偿反应迟钝, 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在这里, 看海。”
“看什么海?”
谢恒颜皱眉走过去, 木然抬眼, 果见在离封偿不远的木花雕窗处, 正是船外一望无际的碧蓝汪洋。
“海霜就在……那边。”封偿伸出一手, 径自指向窗后茫茫一片的平直海面,“我认得来枫镇的方向,我要去救她。”
谢恒颜沉默盯他半晌,忽而别过侧脸,冷冷说道:“别想了,不可能的。”
封偿还是那一句话:“我必须救她。”
“没可能了。”谢恒颜道,“当真让我爹抓见,没准扔你去海里喂鱼。”
说完他便转身想走,不愿再看,亦或是根本不敢再看封偿面上麻木不仁的迟钝表情。
——他被谢淙做成了傀儡。
最后还无不残忍地分成了二十五具,导致男人的脑部思维僵滞缓慢,近与一般的枯木相差无几。
但即便在这样糟糕的状态之下,他心中首要惦记着的,却仍旧是他下落不明的爱妻黎海霜。
谢恒颜委实不想面见这样悲苦的场景,待要远离走廊往别处去时,衣角却被身后封偿一把狠狠拽住了。
“救救海霜。”封偿如是祈求道,“拜托你,帮忙救救海霜。”
谢恒颜站定原地不动,面色却同死般的灰败惨白:“我如何能救?”
封偿微微躬身,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你救救海霜。”
“我若是救得了她,谁又能来救我?”谢恒颜喃声问道,“谁来救一救我?我才是感觉快死了……”
谁也救不了他,如今便是堕入泥海深处,无人能前来与他救赎。
封偿闻声抬眼,与谢恒颜相互对视,随即露出同样迷茫无助的神情。
“喂,丑东西。”
谢恒颜蹲下来,双手抱住膝盖,以便于面对面地同他形成平视:“你说,世上若有一个离你最亲的人,他一直在默默做着傻事——就是错到头,没人会原谅的那种。你是帮他,还是拦他?”
封偿眯了眼睛,神情单一木讷,似乎并没有听懂谢恒颜在说些什么。
谢恒颜见得如此,只好长叹一声,语气多少带有一些落寞无奈:“算了……你怎的比我还蠢。”
“帮他。”
片晌静默过后,封偿终于开口应道:“自然是……帮他。”
“为何?”谢恒颜怔然道,“就算他与全天下人为敌,你也要义无反顾地帮他吗?……你确定不是在害他?”
封偿大概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勉勉强强将他这一段话听懂大半。
但他出声之时,从来不存半分犹疑:“如果,我很爱一个人,那就只要她开心,做过不会后悔的事情——即便天理不容,我也甘愿与她共同承担后果……生也好,死也罢,我都无所畏惧。”
“爱?……爱什么?”谢恒颜杏眼睁得溜圆,“我爱我爹,这算是爱吗?”
封偿:“……算是吧。”
谢恒颜艰难道:“我不懂,你说的爱……就是绝对的服从,以及无限的包容吗?”
封偿想了想,回答说:“不是。”
谢恒颜问:“那我应当如何表现,才能算是爱他?”
封偿说:“如果像你说的这样做,肯定是不对的……你爱的那个人,也不会感到高兴的。”
谢恒颜目光微黯,随即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感到高兴。”
封偿不说话了,也就这么跪立在原地,怔怔看他,木制的面庞上挂满了无措与迷惘。
许久过去,他仍是伸出一手,试探性地拽了拽谢恒颜的衣角,说:“你……你先想办法,救救海霜。”
谢恒颜霎时回神,总归拗不过他如此固执,遂只好道:“这事与我商量,没得用啊……你得去找我爹说。”
封偿满面呆滞:“不,你先救海霜。”
“嘶……”谢恒颜无比头疼地道,“你这傀儡到底是咋做成的……脑袋里面没有筋吗?我说什么话,你听不懂吗?”
封偿顽固地道:“救海霜!”
“——好好好,行行行,你烦不烦!小爷我帮你就是了!”谢恒颜一咬牙,心一横,干脆凑往封偿耳边,小声说道,“但我们说好了,你须得按照我说的去做。”
封偿一听有戏,登时傻乐呵一脸:“快帮我。”
谢恒颜一本正经,伸出两根手指,在封偿面前晃了又晃:“倘若你行动方便,就去船舱里搞两条小船出来……注意,是两条,不是一条。”
封偿:“两条船?”
谢恒颜:“一条你自己用,爱往哪儿就往哪儿,还有一条,你得替我捎个人出去。”
封偿疑问道:“捎谁?”
“到时我先用精神控制,一鼓作气给人直接放倒。然后你出点力,把他塞进小船最安全的地方。”谢恒颜一字一字,很是清晰地道,“反正不管你怎么折腾,那个人不能出事,千万不能,听见没有?”
封偿面无表情,道:“……噢。”
谢恒颜抬了抬下颌,很是危险地道:“听懂了吗?”
封偿点了点头:“听懂了。”
“听懂就好,照我说的做。不然差一步,你家海霜就救不成了。”谢恒颜拍拍封偿的肩,“现在你就去找船,我先去忙我的事,等咱俩都处理好了,你再过来找我……明白没有?别发呆呀!”
封偿还是点头,说:“明白了。”
于是谢恒颜当下不再拖沓,也不知在心里打什么算盘,撒开俩小蹄子,一个转身就跑没了影儿。独留封偿一人站在原地,定身杵了许久,后又从地面上缓缓起身,走回木花雕窗旁边,远望船外无限飘摇的波光,虽是满面无神僵滞,嘴里挤出的话语却异常地清晰有力——
“可是……我根本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啊。”
*
天刚蒙蒙亮,海面逐渐升起一层模糊朦胧的雾霭。
海风是咸腥味的,尤其是在清晨时候,苦涩里带有几分说不出的冰冷锐气。
然在此时此刻,船舱内部长廊拐角,暗间矮房,数不清的角角落落,照例未有灯燃,从始至终昏暗的一片,直教人走起路来,基本全由自己摸索。
彼时谢恒颜一手端着烛台,而另一手里紧紧握着门把儿,干站在门前转了又转,想了又想,似乎正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下手。
……谢淙令他消除印斟的记忆。
此事对于大多数善控人心的傀儡而言,实际并不存任何所谓的难度。
但谢恒颜之所以感到为难,无非是他不太想以这样强硬的方式,抹除印斟与他仅此唯一的联系。
人类的记忆原就不堪一击,从婴儿时期起始,便如同一张脆弱易碎的薄纸,且伴随年岁的不断增长,有些以往发生过的重要事情,都会渐渐地烟消云散,直至最后彻底消失……
谢恒颜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然归根结底,他不能违抗谢淙的意愿。若当真由着印斟上岸回到璧御府的话,往后成容两家同时发力,加之联合朝廷暗中施压,恐怕谢淙的日子会非常不好过。
所以单只想到这里,谢恒颜已足够心烦意乱,委实不知该如何抉择。
他伏在门扉旁边站了许久许久,直到门内隐约有了一些动静,听起来像是因着走动,导致镣铐铁锁相互撞击所发出的清脆低鸣。
随后脚步声起,印斟于门后淡淡说道:“来都来了,何必在外面站着?”
谢恒颜登时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问他:“你……你听到了?”
印斟说:“我猜的。”
谢恒颜:“……”
“有什么事,直接说吧。”印斟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沉冷镇定,“我现在又跑不了,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谢恒颜拧眉道:“我没在担心这个——你当然跑不了,周围四面都是海,你往哪处跑?”
印斟却问:“你爹方才喊你,是去做什么?”
这厮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恒颜原差点忘了这茬儿,生生叫他这么一点,顿时回想起来,心口又是一阵郁结。于是乎,他也不开口,就干抬眼死瞪着面前一张门板,半天挤不出个一字半句。
“他又打你了?”印斟突然道。
“没有。”谢恒颜立马否认,“你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
印斟微微转身,以后背抵靠着冰冷的门板。半晌过去,方意味不明地道:“我只在想,你之前总对我说……我师父并非良善之辈,终有一日,彼此观念相斥,必将面临一定决断。那你现在又是怎么看的?你爹也不定是什么善人,你就愿意跟着他,容许他这一辈子,都可对你恣意妄为?”
谢恒颜呼吸一滞,总觉像被人拆穿心事一般,莫名有些不快。
印斟于是又道:“那你说吧,如果是你……你会站在哪一边?”
谢恒颜僵身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站了片刻有余。
然后待得那双黝黑发亮的杏目,一点点地睁大,睁圆,浸出几许憋屈至极的红痕。
——也不知是被印斟哪句话给触及了怒点,他突然像是失了理智,一把将门锁拆卸下来,随后猛地将木门扳开,如同那濒临绝迹的发狂凶兽一般,最终狠狠一头扎入印斟的颈窝,愣是逼得人站立不稳,一连朝后趔趄了好几十步。
这一下实在太快也太突然,印斟完全没料到为何会是这般一幅场景。当下就被突袭上来的谢恒颜一个猛子飞扑在地,沉沉一声闷响,紧接着谢恒颜尖利的獠牙便龇了出来,在距离印斟喉管不过半寸的致命位置——竟是毫不犹豫地朝下刺了进去!
“嘶!”
印斟还没来得及抬头,颈侧已传来阵阵微弱的锐痛感。但那感觉并不是多么的强烈,甚至不用脑子去想,也知谢恒颜那厮绝不肯下狠手,顶多磨破一层外皮便罢了,压根不会往里刺得更深。
他有那份决心,但没有那份胆量。
果然演变到了后来,便只剩那对尖尖的牙在印斟耳边乱啃乱磨,这二愣子傀儡胡乱折腾了半天,连最外一层薄皮都没磕掉一层——印斟权当是昨晚伤他应得的报复,但这报复实在来得太浅。
因着谢恒颜本身心慈手软的缘故,他从不愿对任何活人痛下杀手。印斟被他连扑带抱按到在地,如今也觉很是无奈,按捺好一阵子,他终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这样……有意思吗?”
谢恒颜没有说话,整张脸都埋进印斟颈窝里,半天不吭出一声。而彼时印斟恍惚之间,却感到颈边无端传来一阵湿腻。
“你……口水流出来了。”印斟尴尬道。
“我也觉得,这样没甚么意思。”谢恒颜倏而开口,嗓音嘶哑沉闷得可怕。
印斟侧了侧身,原想顺势把傀儡的脑袋从颈窝里稍稍刨出来一些。但谢恒颜这厮粘得实在太紧,无论如何也不愿分开,印斟晓得自己不知轻重,不想像昨日那般伤他,最终无计可施,遂只好放下两手,任由谢恒颜窝在他身上为所欲为。
“我爹原来,就是一个单纯的普通人。他虽脾气有些古怪,至少不会……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
傀儡的气息很淡很淡,说话时的呼吸就伏在印斟湿润的颈侧,凉里透着些许温软的触感。
“其实早在见面之前,我就有过预感。可能我们分开得太久了些,现在的阿爹,会与我一直以来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但我从来没想过……最后会变成这副模样。”
如果从一开始起,谢淙便教会他如何为恶,如何做成一具无心无情的行尸走肉。那也许挨到现在,谢恒颜会成为谢淙手下——最是得力的杀人帮手。
可事实就是这样。谢恒颜在谢淙身边,安安分分当了二十多年的温驯宠物,指爪獠牙早已随时间磨得干干净净,再不复初时那般凶利骇人。
——而当初那个将世间一切美好,尽数带给他的温柔男人,此时此刻,却义无反顾地堕入地狱,纵身落进了无限困苦的深渊。
“我有试过,想要帮他。可是我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成,我……”
“好难受,我真的好想回家啊……”
直到说完最后一句,谢恒颜的喉咙愈渐低哑,似明显哽咽得厉害。
印斟感到肩头骤然一凉,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他这哪里是流口水,分明是在哭啊!
“不是,你……”印斟突然变得手足无措,“你……”
他结结巴巴的,完全说不出话。这也是头一遭,见到傀儡在他面前掉泪,之前不论经历什么挫折,亦或是受过什么样的伤——就算那日在拂则山上扯断一截手臂,痛到忍无可忍,谢恒颜也是咬牙切齿,从没肯掉过哪怕一滴眼泪。
可他现在倒像是水闸开了,埋头在印斟脖颈中央,其间冰凉滑腻的泪水,顺着他的锁骨,一路蜿蜒,流进内襟,甚至落进了温热有力的胸膛,啪嗒啪嗒往下直溜溜地淌。
印斟登时头皮一麻,当机立断,伸开两手,直接把谢恒颜从他身上给撸了下来。
——哪想不撸还好,这刚撸不过眨眼片刻的功夫,这傀儡破罐子破摔,干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哇”的一声,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印斟愣得浑身僵滞,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方抬眼时,但只见谢恒颜原是苍白冰冷的一张俏脸,彼时眼角带着桃色的薄红,鼻尖儿也是红的,就连侧面鬓发下的一对耳朵根子,也尽数染上一层因着蹂躏过度而产生的红晕。
“我……嗝……我知道,他……他肯定是嫌我……嗝,嫌我不够好。”谢恒颜哭得浑身抽抽,一边挂着满脸鼻涕眼泪,一边语无伦次地出声说道,“不然为什么……离开我,宁愿在外流浪奔波,也不愿意跟我回家……”
老实说,印斟打了一辈子穷光棍儿,无缘惹得女人哭泣,更没眼见得男人落泪——就连康问和成觅伶俩人在小的时候,顶多也就无心玩闹在哪儿磕着碰着,挤出两滴猫儿泪,事后还能没事儿人似的,撒开两脚继续跑得甚欢。
而今却是只木头做的傀儡,在他面前,睁圆一双漂亮的杏眼,眼底携着泪珠,像是一捧即碎的水花儿,顺着两边侧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直至将外一层青色的薄衫浸得透湿微凉。
不知怎的,印斟忽想起当初上船面见谢淙之时,他直接往谢恒颜头顶上,扣那一杯滚烫带渣的茶水。
然而那时的谢恒颜,什么也没说。包括之后骨针穿心,及周身大片大片青紫的淤伤——甚至印斟因着气闷过头,将他按在身下倍加伤害之时,这只傀儡……这块木头,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崩溃透底的神情。
唯独这一次,眼泪一经断线,就再也止不住了。
印斟刻意别过脸,没再直视谢恒颜这般悲恸过头的揪心模样。
“人心都是会变的。”他淡淡说道,“没有谁会一直保持最初的模样。”
谢恒颜哽着声音反驳:“可是我会!”
印斟问他:“你是人吗?”
谢恒颜瞅着他淡漠如初的表情,愣了足有片晌之余,忽而像抽了筋一样,竟又是倒地一瘫,蹬开两腿,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
“呜哇哇哇——!!!!!”
“你还哭什么?”印斟只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别哭,别哭了……你……”
他当真是无所适从了,定在原地呆怔了半天,最终“啧”的一声,半蹲下去,拉着谢恒颜的一边手腕,将他兜头一并带进怀里,稳稳实实地摁住。
“——不要哭了。”
于是哭声戛然而止,世界瞬间随之安静下来。
谢恒颜瞳孔骤然一缩,随即整张面庞被迫埋入印斟的前襟,再也哭不出声,便只剩一对肩膀在外抽抽搭搭,颤抖不停。
“别哭。”印斟摊开臂弯,难得温柔地捧着谢恒颜的后脑,轻轻拍抚着说,“……你别哭了。”
——其实印斟并无安慰人的经验。加之如今条件限制,他们就只能窝在这处狭窄又拥挤的小暗间里,彼此相对,听窗外海水扑打着船身所发出细微的声音,却并不能因此感到半分的平静。
“以往疼的时候,倒没见你哭成这样。”印斟无奈低头,小心替谢恒颜顺起了后背。
这只傀儡,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就与他本人一样温顺柔软。
印斟每每在抚摸他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捋过发尾,将那整一块地方,拨弄得更糟糕一些——好似这样看来,谢恒颜便不再同以前一样,显得愚钝顺从,继而生出几分叛逆凶狠的味道。
“你原来也是知道……我会疼的。”谢恒颜嗓子沙得可怕。大概也是哭得太猛,彼时伤得厉害,一时半会儿难发出声。
印斟想了半天,也还是那句:“……对不起。”
谢恒颜说:“我知道了,你不必再道歉。”
印斟却说:“那你别哭了……我不擅长安慰别人。”
“也不是为着你哭。”
“……”
印斟停了片刻,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可是,你在对着我哭。”
谢恒颜固执地道:“我想哭。我难受。”
印斟闭了闭眼睛,轻轻拍着他的脑袋,说:“那你接着哭吧。”
经他这般一说,谢恒颜吸吸鼻子,反不再执着于掉泪,而是躬身缩了又缩,试图紧贴着印斟,朝他靠得更近一些。这一回,倒是实打实与他紧密依偎在了一起,就像两个走投无路的人,在死胡同里碰对了面,最终只能包团在一处取暖,互相索取对方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温度。
“不如,你带我走吧。”冷不丁的,谢恒颜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印斟疑惑地抬头:“……?”
“我知道,你这人面冷,但是心热。”谢恒颜颊边泪水尚未干透,却已伸出两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握实了印斟温热的掌心,“反正,也没人能看出来我是傀儡,你随缘带我去什么地方……安一个家,都可以的。”
印斟屏住呼吸,大概用去很长一段时间,来判断谢恒颜这番话中,究竟含带几分别层的意思。
不过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就只叹了一声,并未与他答话。
“我会洗衣服,还会做饭,我什么都可以做。”谢恒颜倏而抬眼,很是认真地注视着他,“我就想,一直与你……同在一处。去哪里都好,我受不住了,你……带我走吧。”
傀儡温软湿润的目光,饱含无数空洞的期待。
就像他们最初相遇时那样,谢恒颜面容间的可怜与不安,窘迫与无措,总归是让人无法轻易释怀的地方。
而印斟注视他的眼神,亦是带有几分未知的怅然。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了一声:“……好。”
嗓音却是同样的沉重。
“真的么?”谢恒颜怯懦地问。
“真的。”印斟如是应答。
随后他便被忽然凑近的谢恒颜吻住了唇。
两人很单纯地靠在一起接吻,四片唇瓣不断温柔地辗转,虽只是再简单不过的轻触轻碰,却也能生出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来。
何况印斟没有与他过激的回应,从始至终,就只容许傀儡的贴近,甚至再贴近一些——但谢恒颜终究只能做到浅尝辄止,蜻蜓点水般的轻啄,似并不知该如何真正地与人亲近。
自然,印斟也未打算教他。
唇分时,谢恒颜气息有些不稳,许是方才哭过的缘故,双眼犹带着一丝微弱的嫣红。他定定凝视着印斟的眼,不太确定,因而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愿意带我走,是真的么?”
印斟垂下眼睫,淡声回答:“是真的。”
“我就知道,斟哥哥果然待我很好。”谢恒颜终于揩去眼泪,弯着那双明亮又好看的杏目,露出一抹甜中带涩的笑容,“……你舍不得让我受苦的。”
印斟说:“嗯。”
“那假如……我是说假如。”谢恒颜凑在他耳边,悄声问道,“我做了一件,可能会惹你生气的事情,你会原谅我吗?”
印斟侧目望他:“要看到什么程度。”
谢恒颜一头扎进他臂弯里,拿脸蹭他:“你就说吧,原谅还是不原谅?”
印斟摸着他的后脑,道:“也许会原谅吧。”
谢恒颜空出两手,环在印斟腰间,倏而将他紧紧地抱住。
其实要说来,也是奇特。两人明明没有到达那样亲密无间的程度,但在举手投足间,却像是相恋已久的情人一般,相互深爱,相互眷恋,相互依赖。
谢恒颜伸手抱他,不知怎的,眼底蓄满了不舍的泪水,仿佛在这次放手之后,两人就将面临永久的离别,待到最后山遥水远,不复相见,永无重逢的机会。
他抿紧嘴唇,几乎用尽浑身上下的气力,方一字一句,贴在印斟耳边,艰难地道:“无所谓了……反正以后,你也没机会原谅我了。”
印斟眼波微转,还未及做出一字半句的回答,忽然面上所有的表情凝住,紧接着被迫偏移了目光,正对上怀中谢恒颜猩红透亮的双眼。
“对不起,是我爹让我这么做的……我实在找不到别的办法。”
谢恒颜温柔地探出一手,抚摸印斟尚还暖热着的侧颊:“你要相信我,这也是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不能让你死……我答应过那个人,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印斟低头与他对视,然瞳底的光芒却在一点点地涣散,黯淡,乃至最后彻底的失焦——就像他初次被谢恒颜控制亲吻时一样,只不过这次有些不同。等经过傀儡深度的精神控制之后,印斟脑内所有残存的记忆,都将被强行清洗抹除,其中与谢恒颜有关的,一件件,一桩桩,更不会剩下哪怕一星半点。
至于其他那些,什么师门,什么师弟师妹,还能剩得了多少,全靠他自己的造化——或许在这之后,脑部受到严重的创伤,直接沦为三岁痴儿也不为过。
……但这总比死了要好。
谢恒颜专注凝视着印斟的双眼,直到确认他的记忆在伴随眼底尚存的微光不断减弱,流失,最终……毫无征兆地归为零点。
就像往心底深处落下了一块巨石,没有激起任何水花,却如同没入大海一般的,久久沉寂而无声。
随后印斟两眼一黑,堪堪失去了意识,瘫倒下来,折腰与怀中的谢恒颜靠在一处。
——如是一般看起来,仿佛一对如胶似漆的爱侣,依偎在一起难舍难分。
“以后我们,可能不会有机会再见了。”谢恒颜目光湿润,忽而闷闷地说道,“但我不会忘记你的……你待我好,待我坏,还有你承诺我这些,我都会记得。”
“我很喜欢斟哥哥,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那种喜欢。”
谢恒颜眯起杏眼,自印斟怀中探出头来,贴近他温软的唇角,轻轻啄了一口。然后就这么趴伏在他胸前,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直到眼底渐渐浮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像是留恋不舍,又好像是别的,陌生的,某些从未有过的温情。
但他实在没时间考虑这些了——做完方才那一系列举措之后,谢恒颜拖抱着印斟,将他连拉带拽塞进一旁铺平的薄毯里,然后把镣铐锁链也一并藏了进去,以防中途意外,发出过大声响引起谢淙的警觉。
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扶墙站了起来,感觉心口那枚业生印仿佛活过来了一般,竟似紧张得一直狂跳不停。
——他分明只是一只傀儡罢了,随便做件信手拈来的坏事,难道还要紧张不成?
可是啊,心脏处扎着那几枚剩余的骨针,额外不知安分,至今还在隐隐泛着尖锐的痛楚。谢恒颜脸色骇得发白,紧捂胸口靠墙歇了老半天,一时之间,竟险些没缓过那口气来。
“谢淙这是要折磨死我吧……”谢恒颜哀叹一声,不再回头看向印斟,继而跌跌撞撞迈开脚步,拉开房门,哆嗦着朝外踱了出去。
“……封偿呢?”他不住在长廊上探头探脑,“那该死的丑东西,我说什么,他可别是一句也没听懂吧!”
真要这样,若想靠他一己之力搬着印斟,再去满船舱里另外找条小船渡他出去——那恐怕等到货船最后靠岸了,印斟都还在谢淙手下提溜打转。
“哎……受不了。”
谢恒颜“啧”的一声,正欲转身朝别处去探寻,却是好巧不巧,又在长廊对角处,瞥见一人熟悉不已的身影。
“受不了什么?”
谢淙手里端着烛台,步伐轻稳,走在木制地板上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彼时他从黑暗中来,谢恒颜适才见他换过一身崭新的衣裳。两人同样穿一袭浅淡的青色长衫,站在一起,就如同照镜子一般,新奇得很,却也诡异得很。
“没什么。”谢恒颜别过头,转望向长廊另一边的木花雕窗。
在那里,是望不断的海与天空——是散漫自由的,也是无限温柔的碧蓝色。
然而谢淙却注意到了,傀儡两只杏仁眼,肿得如同核桃一般大小。
他敏感地问:“你哭过了?”
谢恒颜说:“没有。”
谢淙走过去,强迫谢恒颜正视他的双眼:“为什么哭?”
谢恒颜瞳孔一缩,仍是避开他过于冷厉的目光:“我没有哭,你看错了。”
谢淙反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得很是讽刺。他伸手指了指谢恒颜背后那处暗间:“……你为那条狗哭。”
谢恒颜没有答话,眼角却无端渗着微红。
谢淙犹是一声冷笑,拂袖一挥,扬起手中木拐朝门前踱了过去。
“你说过不杀他的!”
谢恒颜慌忙凑近前去,连手带脚地护在门前,很是坚持地道:“我已经消除他的记忆了,你不能食言。”
谢淙扬眉道:“若我非要杀呢?”
谢恒颜眼神微黯,随即不假思索地道:“那你杀了我吧。”他拧紧眉头,正如这数日以来,心头一直郁结纠绕着的所有思绪一样,他终于鼓起勇气,对谢淙说道:“反正,都这样了……我觉得再继续下去,你我都是罪人。”
谢淙扬出一手,紧捏着谢恒颜削尖的下巴:“我有什么罪?”
谢恒颜牙关紧咬,脸上浮现出微许痛楚而又复杂的微妙神情。他原想说些什么,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止住了。
“无所谓了……你要怎么样,我都陪你。”他绝望地道,“不管你去到什么地方,我都在。”
谢淙无不阴狠地说:“我若是下了地狱,你也跟着一起?”
谢恒颜毫不犹豫,说:“跟。”
然而谢淙重重一把将他推开了。
“我谢淙,此生最大的罪孽,难道不是当初……收养了你?”谢淙声线很冷,刀子一样,无时无刻剜在谢恒颜心口,是无法言说的那一种疼。
谢恒颜登时如同无家可归的孤犬一样,再次露出迷茫无助的神情:“……那你想我怎么样啊?”
“是不是,只要我给你的,所有东西,你都不需要?”他几近苦涩地问,“我有这么不招你喜欢吗?”
谢淙没再去看他,甚至刻意地缩手回袖,不愿与谢恒颜产生过多的触碰。
他说:“我也想知道,你到底要我怎样。”
言罢已是背过身,走到长廊末端的木花窗前,抬眼望向船外一片死寂的海水。
谢恒颜倔强地跟在他身后,脚步始终未有停歇。
“那不如这样。我们一人来坦白一件……对方不知道的事情。”谢恒颜道,“说实话,不许撒谎。”
谢淙背对着他,沉默一阵,后时竟是点头应道:“好啊。”
谢恒颜问:“阿爹为何替方焉做事?当初为何离开海岛,一人消失了那么久?”
谢淙冷声提醒:“你这是两件。”
“好……那我只问一件。”谢恒颜握紧双拳,倏而一字字道,“你为什么要帮方焉,做那些与你不相干的事情?”
“也不是所有事,都与我毫不相干。”谢淙轻飘飘地答道,“我与方焉,乃是旧识,说是一句朋友也没有错。”
谢恒颜不解道:“要到什么程度的朋友,值得你为他这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淙说:“你问太多了。”
谢恒颜道:“我想了解你……然后帮你,这样也不行吗?”
谢淙神情冷漠,只淡声道:“该我问你了。”
谢恒颜怔了一怔,随即挫败地道:“你问吧。”
谢淙却不说话了,仍是默然注视着他。
谢恒颜原以为依照他的性格,多半会将自己与印斟多年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刨出来,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淙并没有这样做。
他看着谢恒颜,忽然如是问道:“我问你,璧御府那条走狗,你喜欢他吗?”
谢恒颜愣道:“什么意思?”
谢淙道:“无需多想,你直接回答我便是。”
谢恒颜皱了皱眉,倒是答得很干脆:“自然是喜欢。”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谢恒颜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我也喜欢你啊。”
然而谢淙听闻此处,却又是笑了。
就如他往常一般,冷漠的,嘲讽的,似还隐带几分无可奈何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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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有一更,但是这么粗——这么长——应该能满足你们了吧!
其实就这一章,我挤了三天才写完,效率真的太低了。
我以后还是分章吧,一万字真的好恐怖啊,头都秃了
印斟:等等,这……我怎么感觉我像个备胎!
谢淙:所以我儿子到底在为谁哭?
谢恒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