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朱霁一步踏进来, 沈书云下意识去扯动衣襟,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是昭华带你过来的?”
朱霁其实明知故问, 但是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当下的尴尬。
见他说的时候别开了视线, 沈书云大概有了一点分寸, 这事不是朱霁的本意。
“嗯。”
她低着头, 蜷缩在床沿上,双手抱着膝盖。
朱枋的懿旨,角度很有意思,居然是将身家长女指配给朱霁, 算是一种赏赐,要她给朱霁做侍妾。
哪有以本来就住在东宫的女子, 赏赐给东宫的道理。
但是懿旨一出, 沈书云在朱霁身边的性质就变了。
包括沈家也接到了这份懿旨, 沈崇觉得头脑嗡嗡作响,原本沈书云是尚宫女官, 就算是更改了礼制, 沈崇也以为,沈书云怎样也会被封为朱霁身边的太子侧妃,却仅仅是个侍妾。
这懿旨甚至丝毫没有提及,沈书云已经在东宫住了好几个月的事实。
沈崇一心把升官发财的希望放在沈书云身上, 这下希望似乎是破灭了,一屁股坐在书房里。
朱霁接到懿旨以后觉得极为烦闷, 他原本以为只要冷处理, 朱枋就会把沈书云当成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放到一边。却没有想到, 玩权弄术, 对于朱枋来说简直是肌肉记忆,随时都在拨弄着权力的琴弦,奏响取悦自己的弦音。
“父皇的懿旨,让你来侍寝承欢。”
朱霁走进来的时候,还满心在担心沈书云会受委屈会困惑,然而进来看她完好无损地在床沿边怀抱膝盖坐着,也没有委屈落泪什么的,才略略有点放心。
沈书云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眸看他,长发如黑色瀑布一般倾泻在肩头,小声地说:“殿下打算让我回去吗?”
朱霁微微扶了扶额头,觉得这事有些头疼,难道朱枋案头的国家大事还不够他烦,居然伸手到他的床笫之事上来。
“私下里的时候,叫我孔阳吧。”
沈书云看向朱霁,见他自顾自坐在了自己的身边,靠的挺近,于是下意思往另一边挪了挪,像是给他腾出空间,但实际上只是不想挨得这么近。
在东宫与朱霁相伴的这段时间,沈书云觉得自己其实已经认识到了朱霁不为人知的一面,对外他的确是颇有手腕和能为的太子,但是内心却并非疯狂偏执的人。
甚至很有和煦朗润的君子气度,只是在权力场中成长起来,怀柔威逼或者狠厉狡诈,都只是一种存在的惯性,算不得是人性的底色。
因此她在交泰殿等着的时候,其实不怕他来,反而怕他不能及时到来。
她以为朱霁来了,会无奈于朱枋的懿旨,最多就是糊弄蒙骗,然后把她送回芙蓉宫去,但是当朱霁微笑着坐在她的身旁,她倒是有些手足无措的紧张了。
朱霁自然知道沈书云对他已经是有些信任,因此看到她的紧张,却更生出来逗一逗她的坏心思。
“怎么办,老头子让咱们圆房。”
沈书云下意识再往床沿的一边挪动一下,她给自己壮声势一般道:“这事情荒谬,难道陛下的公务不够忙,还要操心陛下床笫之间的事情?”
朱霁凑过来,对沈书云道:“可是怎么办,圣旨不可违逆,要不然沈大姑娘打算抗旨?”
沈书云听了心里有些烦闷,想着朱霁这才正经了几天,还真的差点误认为他是什么良善之辈了。
但是她转念一想,若是朱霁要做些什么过分的事情,这段时间她一直在东宫,大把机会怎么不肯用强,反而眉头舒展地将他一军:“那孔阳兄打算怎么办?”
朱霁并不吃她这一套,道:“自然是奉旨行事。”
沈书云看他自负从容一如往常,直接站了起来,对他道:“送我回去吧。”
语气中已经有了一丝祈求的意味。
“不行。”
沈书云一愣,看他干脆在榻上躺了下去,双手交叠在脑后,看着床顶的帷幔,笑意盈盈的。
“真没想到,还是父皇疼爱我,一直碍于沈大姑娘的嫡长女的款,秋毫不敢上前,现在倒是有了不能推却的机会。还是父皇对我好。”
沈书云觉得自己此前还是被朱霁蒙蔽了,现在这浪·荡的模样,或者才是他真正的内里。
“送我回去。”
沈书云是强亮了声音,但是听起来没有底气。
见朱霁不动,她就自己要推开殿门往外走。
朱霁见她要推门,连忙起身,过去拉住她的手,瞪着眼睛紧张地说:“你疯了?”
沈书云不解,朱霁把眼神递到门外,让沈书云自己顺着打开了一道缝隙的门往外看,外头站着的除了东宫的奴仆,竟然还有穿着铠甲的侍卫和飞鱼服的锦衣。
“现在出去,你就会直接被外头东厂的人带走。”
沈书云迷惑着,道:“怎会如此……”
朱霁有点难为情,对沈书云解释:并非是父皇什么都要管,而是……
而是必须要看到所有人对他的顺从,无论是朱霁还是沈书云。
沈书云低头笑笑,对朱霁道:“那便今日在这里过夜吧。”
朱霁有点无奈,但也似乎有点期待,笑着道:“好。”
·
月色朦胧,撒一地银光。
沈书云和衣而卧,在床榻靠里的地方躺着,目光盯着床顶的雕花。
朱霁坐在床前的地平上,取了灯火读书。
亥时,夜阑人静,偌大的交泰殿只有两个人。
朱霁手里拿着书,却像是背后有眼睛一样,知道沈书云坐起来在看他。
“还不睡?”
沈书云被问了一个激灵,回答道:“要睡了。”
然而躺下去,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里是交泰殿,前朝时候就是东宫的寝殿,这张紫檀的榻,精美绝伦,不知道见证过多少鱼水之欢、荒唐之事,沈书云觉得自己在这里躺着,背后都像是有刺。
翻过来覆过去,衣襟便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若是觉得我在这里碍眼,我便走远些。”
朱霁把书随便搁在一旁,拿起手执的烛台,起身往床榻相对的地方走过去。
沈书云做起来,看到一个被灯火镶了一层金圈的朱霁的背影,像是南朝的佛像画。
“那边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沈书云看到朱霁的灯火照亮了一片空荡荡的墙壁。
朱霁回过头来看她,反问:“所以让我睡在床上吗?”
沈书云有点犹豫,低下头,朱霁看不清楚她的脸色红没红,走过去,灯火也照不见她低着的头,只是耳根已经一片绯色。
“沈书云。”
朱霁在她跟前站着,看到她墨发盘起的头顶,一根朱钗还在那里稳稳当当的插着。
朱霁伸出冰凉的手指去拔朱钗,沈书云感觉到他在碰自己,下意识就躲。
朱霁轻轻冷笑一声:“怕成这样,还叫我回来?”
沈书云依旧低着头,听到朱霁继续有点嘲笑她胆小:“又不是没亲过,有这么吓人吗?”
“这段时间,你很好……”
沈书云想着,虽然朱霁过去的确是霸道轻薄于她,但是自从住进东宫,他却诚然一副端方君子的做派。
“是吗?好在何处?”朱霁不管她在挪动,反而带着逗趣的心思,往他身边坐了坐。
“好在我对你秋毫无犯,发乎情止乎礼么?”
其实方才朱霁是有一点烦闷在心里的,他自然并不喜欢连床围里的事情都按照老子的决定来行事,但是看到沈书云丝毫没有要与他亲近的意思,也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燥热难耐。
这是两人真正深夜里共处一室。
“我曾说,想和你更进一步,难道你并不曾这样想?”朱霁的提问有一点冷冰冰的。
沈书云红透的耳根逐渐淡去了绯色,反问道:“那你呢?”
然后朱霁看到一双坦坦荡荡的眼睛,如潭水一样深邃清澈,汪汪一片地看着他那张同样风光霁月的面容。
朱霁捧着这张曾经让他魂牵梦绕,茶饭不思的脸,像是捧着珍视的珍宝,道:“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足够相配吗?”
无论是年纪、教养甚至是模样、见识,两个人自然都是相配的,甚至两个人的祖父是那般铁了心,拜了把子的要好。
就连沈雷都曾经说过,若非安王一心起病举事,朱霁倒真的是足够配得上沈书云的人。
可是两个人的身份,如今又发生了转变,反而差错得更多了。
“以我的身份,只能在太子身边做个侍妾吧。”沈书云低头,收起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带着笑意有几分自嘲地说。
她说得云淡风轻的,但是朱霁却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捶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又一下的,连喉咙都感觉有一丝干涩。
见朱霁凝噎在那处,沈书云反而觉得床榻没有那么扎人了,她起身站成与朱霁一般的高度,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脖颈,对他说:“这里到底比兵营里好些。”
朱霁不是一个怕受罪的人,只是觉得自己对沈书云这一片痴心,倒像是受不完的罪。
“我知道你的心意。”
沈书云对朱霁抬起眼眸,笑盈盈的:“你是怕给不了我什么像样的名分,才君子起来的,当我会误会你是什么良善之辈吗?”
朱霁被他戳穿了心思,却并不恼火,沈书云看着这么自负又强大的人,眼睛里起雾了。
“我不能违抗父皇。”
不仅仅是因为他向往权力,要步步为营,稳稳当当的等待着继承大统,而是他分明知道,若是强娶沈书云,并非一件好事,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她。
他曾与父亲生死患难,并肩作战,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父亲甚至可以为了他的颜面和情谊,豁免口无遮拦的沈霄。
纵然现在这道懿旨有点荒唐,但归根到底是不希望他沉迷于什么不可自拔的情爱中。
为了他好。
而这一切,沈书云却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暗淡下眼眸,觉得一时间不知道该可怜自己还是可怜朱霁了。
“你现在是不是很怨恨我,没有让你嫁成康亲王世子?”朱霁陡然问了这么一句,让沈书云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