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沈书云一愣, 转念一想,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方才她觉得王氏突然带了这么尊贵的命妇前来走访,有些古怪, 原来是给她说媒。
王氏与郭次妃是发小, 也算是知根知底, 见沈书云懵了, 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心里所想直接说了出来:
“康亲王已经眼见着年入古稀了,就一个独子,是我这郭姐姐所出,世子单名一个震字, 表字孔陈,和你同岁, 一直是王府的眼珠子。说是人纤弱了些, 大概是亲王老来得子, 所以养得精细。毕竟是贵不可言的出身,和咱们国公府嫡长女倒也正好相配。我这个同乡郭娘娘, 从那次先帝寿辰就对你念念不忘, 只是碍着老公爷和圣人不对付,才一直没提,如今雷哥在圣人面前出息了,我这郭姐姐才敢到咱们家来。这说起来有些难为情, 但向来京中结亲一直就是看门楣,想必你也不会介怀长辈们这些小算计。”
沈书云听完这言简意赅的长篇大论, 完全是懵的, 王氏一番话里太多要记住的要点, 她一时间难以消化。
倒是念春, 上来给王氏添茶, 看着沈书云有些懵的表情,调笑她道:“真不知道先帝寿辰上,到底有多少世子爷看上咱们姑娘了,看来咱们无论如何得嫁给国姓家了。”
沈书云知道念春说的“世子”、“国姓”其实都是另有所指,眼光锐利地扫她一眼,道:“惯会胡说,越发没有个规矩了。”
念春抿嘴笑着出去拿瓜果,王氏见屋内只剩下了她与沈书云,于是更进一步情真意切地对她说:“旁的我不说,就单说郭次妃这个脾气与人品,我是可以打包票的,绝对不是那苛责寡恩的人,一定会善待你。”
一句话,倒是让沈书云心头一暖。
从小,王氏和翁姨娘都对沈书云格外疼惜,盖因为她是个幼年没有了亲娘的人,又遇到了自私贪财的继母,没有一天享受过母亲的疼惜。外人看她是国公爷的掌上明珠,却不知道她有着所有没妈的孩子的悲辛苦痛。
“谢谢婶母,为了我的终身大事费心了。”沈书云一笑,为王氏又斟一杯茶。
“一家人不用谢不谢的,你就单说,这门亲事你有没有意思嘛。你要是点头,我明日就去与家主说项。你母亲那里也不必担心,康亲王对你也是应允的,况且现在王府里,郭次妃算大半个正头夫人,世子的婚事她说话有分量。”
沈书云被王氏的直率弄得有点懵,她一没想到一贯做事温和妥帖的伯母给她做媒时,这么雷厉风行,二是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这样重大的事情做出决断。
王氏看出她的犹豫,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你掌管着家权,不似一般世家贵女那样没有个决断。但婚姻大事,没出阁的闺女如何懂得为人妇的道理?有时候,嫁人也算是投胎。”
王氏说着,下意识看看自己这一身平素的打扮,有些自惭形秽。
郭次妃是她昔日在登州时的同乡,两个人家境相仿,都是一般文官家的女儿,几乎是差不多的时候,嫁入了京中高门,但是此后的命运却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
郭次妃母凭子贵,一路青云直上,未来也不知腾达到何种地步。而她自己,虽然有沈雷这样上进的儿子,但到底因为沈嵩的出身不够,所以将来的天花板也就注定了。
沈书云看懂了王氏的心思,忽然觉得这样的婶母有几分淳朴的憨厚,于是忍不住莞尔一笑。
王氏见她笑,有几分责怪地语气:“你这孩子,婶母一心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倒还有闲心笑我。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我知道你能写会画地,觉得婶母庸碌市侩,可是天底下那有什么人在瑶台仙活着,都得吃喝拉撒,有什好笑的……”
沈书云见婶母如此说,忙正色道:“是是是,婶母说得对。今日婶母的话,我都会放在心上好好思量的。”
王氏听她话外之音全是敷衍,有些急切,上前说:“光思量哪里够?你得拿主意。郭姐姐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婆母,世子我虽然不熟,但是从小见过几回,也是知书达理、温厚纯良的好郎子,你若是不放心,改日我带你去王府里坐坐去。”
沈书云只觉得头脑发懵,哪里有这个心绪答应王氏什么,只好说:“婶母也是深思熟虑,我知道好歹,尽快想清楚。若是真不合适,也不能耽误亲王家娶纳。”
王氏道:“嗳,有你这句话,婶母也算没有白忙。就是觉得你璞玉一块,不能委屈了。你母亲近来也在放出消息,我也听了一耳朵。都是些门第不高、资质平平之辈,还赶不上你哥哥有份上进之心,我才匆匆带了次妃娘娘来,万一夫人这边有个什么主意,你这里也不至于没有个准备。天色不早,我这就回东院去了。”
沈书云觉得婚事成不成放在一边,王氏是真心待自己好,于是感恩戴德地将王氏送出了蓬蓬远春。
送走了王氏,沈书云并没有折回,而是径直去了墨泉边。
泉水仍然滚滚而下,声若滚雷,滔滔不绝。
已经是即将盛夏的时节,墨泉的凉意压制住升腾起来的暑气。
泉池的倒影中,沈书云看到自己的面容,比去岁在这里的时候,消瘦了许多。
去年此时,她还陪着祖父在东山别业纳凉,本来打算呆一整个夏季,好好画几幅心仪的作品,却不料因为意外,没到夏至就匆匆回府。
然后,在这墨泉边,她与那个“意外”,见了好多次,打了很多交道。
朱霁,如今在做什么?
造反自古都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入夏以来,蓟州的叛军仿佛被封禁在了江苏道,止住了南下的步伐。
甚至京中前段时间还惶恐不安的高门,如今都快忘了北地还有直逼南下的叛军。
战机总是转瞬即逝,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折腰。好了伤疤忘了疼,才是人间常态。
沈书云想,若是没有了消息,那么安王父子是不是真的功败垂成?
沈书云心里咯噔一下。
她知道作为开国元勋的孙女,是应当永远站在先帝的遗志这边的,无论新帝如何糊涂,如何慢待了沈家,但作为忠臣就应当“耻图百年之命,为君一朝赴死”。
道理她懂,但她不敢设想,若是朱霁一败涂地,那气质郎朗,自负满怀的年轻人,将会走向怎样的覆灭。
她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还在担心着一个千里之外,手握重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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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书云觉得自己可笑,她明白何氏在想什么、做什么,而自己的位置是多么被动。
何氏,无非是利用自己主母的身份,企图将自己赶紧嫁出去,以重夺家权。而沈崇现在醉在美人乡,只想着如何顺理成章纳妾。
自己每日费尽心力与账本子缠斗,用尽全力保护的家人,却并不在意她的付出与辛劳。
因为沈雷建功立业,这个家才有了巨大的起色,而自己辛勤的维护,曾经屡次自掏腰包平衡开支,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事情,除了曹管家、王氏等少数几个人,竟然没人过问,更谈不上在意。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重要。
康亲王世子的这门亲事,无疑是好的,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王氏为了她的确费尽心思,若是不接受恐怕也会博了她的一片好心。
可是,她真的应该接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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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吴妈妈来蓬蓬远春邀请沈书云去绿野院,说是何氏有请。沈书云皱了皱眉头,简单地拾掇了一下,就带着念春去了。
何氏正在正房里盯着几个针线好的丫鬟做小衣服,小帽子。
“大姐儿来了,来看看,这是给你未来外甥准备的。”何氏笑的十分得意,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婴儿的小衣服,对沈书云让座。
“今日叫大姐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何氏倒也开门见山,端坐正了对沈书云道:“你看,你妹妹入秋就要临盆,我与你父亲也算是升了辈分,是祖母祖父了。妹妹比姐姐先出阁,在京中本来就不多,何况你还是嫡长女,老公爷跟前长大的。我今天也不管你害不害臊,是不是当家的,都得说点做母亲该说的话了。”
“母亲请讲。”沈书云不卑不亢,抬头看向何氏。
何氏倒被她坦荡的目光弄得烦躁,皱着眉头,没有什么好气地说:“女大当婚,前日我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梁中书大人的原配去年殁了,屋里一直没有进新人,也是知道你会画画,托了虔婆来问你。梁中书大人官至二品,是你父亲昔日在礼部的上首,你是咱们家的嫡长女,这门亲,我看着可以定下来。”
沈书云还没说话,念春就抢白:“夫人,梁中书大人比家主还大一轮,大姑娘过去做填房,岂不是将来就是伺候人的?咱们家的嫡长女如何要给人做填房?”
何氏一直看不惯念春,这时候正好得了机会训斥她:“没规矩的丫头!我不掌家也是正头夫人,和大姐儿说话,如何有你插话的地方?听你的意思,填房就低人一等了?谁教给你的?”
何氏自己就是填房,她虽然知道好人家的女儿一般不做填房,但她本来也不是要给沈书云安排什么好亲事,被念春当众指摘却不行。
沈书云也训斥念春:“没有规矩,还不给母亲道歉?”
念春看着沈书云,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自己被何氏责骂并不觉得委屈,更多的是为了沈书云委屈。
若是荣恩公在,何氏怎么敢让沈书云去做填房?何况梁中书那么大的年纪。
念春正要跪下去给何氏道歉,刚刚放职归家的沈崇一脚迈进了绿野院,看着沈书云也在,有几分意外,但眉眼中的笑意倒是根本不加掩盖。
只是他身后的福山看到沈书云和何氏坐在一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虚地低着头。
沈书云看着这对主仆,眉眼流转,上前对沈崇行了敬礼。
“起来吧,你在这里正好了,省的我让福山去蓬蓬远春叫你,正好有事给你说。”
何氏比沈书云更纳罕沈崇要对沈书云说什么,问:“你找大姐儿有什么事?”
沈崇却得意一笑:“什么事?她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