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1 / 1)

篡权君王偏要强求 吴蚕已老 329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四十二章

  沈书云将披肩的衣襟又拽了拽, 走到医师跟前,四目相对,都是忧心忡忡的脸。

  “大姑娘, 准备准备公爷的后事吧。”

  医师似乎是见多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这句话说得并不艰难。

  沈书云却立在那里, 目光动也不动, 两行热泪就这样无声地垂了下来。

  “神医,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颤颤抖抖的祈求,又真诚又傻气,以至于悲戚万状到有一丝荒谬。

  如此的话, 医师听过太多,以至于十分清楚, 这根本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人之将死, 神仙也没有办法。其实, 问的人并不需要答案,答案都在自然的逻辑之中。

  生, 老, 病,死,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沈书云向来以为自己聪慧如斯,不至于问出这种问题。然而面对至亲即将撒手人寰, 她依旧是那么普通地渴望,渴望还能握紧祖父温热的手, 让他在这美丽而又烦扰的人世间, 能永远为她撑起一把伞。

  然而, 不能。

  其实, 她早在从东山别业回京城的时候, 就已经感知到了祖父这次不可逆转的衰老。甚至在遥望夕阳的每个傍晚,祖孙两个早有分别的觉悟和彼此安慰的默契。

  但是,当分别就在眼前的时候,还是不能抑制,胸口中的悲伤,如一块大石压住所有的力气。

  沈书云陡然撇下了医师,往寝室的床内走。

  医师上前拽住她:“大姑娘,公爷刚刚咳了痰,当心病气过到你身上来。”

  沈书云一双秋水如剪的眸子,积满了清澈的泪水,柔肠百转地望向医师,令他突然错愕于这少女的悲凉都是如此的美。

  “其实,我倒希望此时追随祖父而去。”沈书云一边低泣,一边拂去脸上的泪痕,对医师说:“我只进去一小会儿,不妨事。”

  说罢,她走了进去。

  祖父正坐在床头,见她进来,迷蒙的眼神中,有了一抹亮色。

  “云……”

  他已经说不出成句的话,却伸出枯槁的手,朝向她。

  沈书云走过去,跪在地平上,一把抓住了祖父的手。

  “祖父,我在。”

  沈书云看见祖父嘴角微微上扬,似乎也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

  “祖父……”沈书云凑过去,看到祖父的脸已经瘦削到脱了相,若非是她日日相见,此刻真的不敢相信这一把枯骨就是从前威风赫赫的老英雄。

  时光就这样匆匆而过,十六年承欢膝下的快乐时光,一一在眼前闪现。

  这十六年里,祖父是她最大的靠山,为年幼失去母亲的她撑起来一片晴朗的天,培养她、欣赏她,保护她也历练她。

  荣恩公其实已经认不出旁的人的,除了沈书云。

  曾经战场上嘶鸣的搏杀,都已经在衰老中记忆也被碾得粉碎,竟然最后唯一能够认得出的,就是这个懂他、信他、爱他,并且在风雨归舟的最后一程,用尽了少女所有的气力,安慰和保护他的长孙女。

  荣恩公感到安慰,也感到遗憾,感到幸福,也不乏辛酸。他一生波澜壮阔,是多少凡人几生几世也无法体会的大开大合,然而到了这最后的归途,他竟然如所有人一般,孑然一身。

  曾经的光荣功勋已经蒙尘,今日的家族后代默默无闻,他享受过权倾天下的官威,也深深体会了治家不善的结局。

  要走了,位极人臣的下属们不在,衣食无忧的儿孙们不在,九五至尊的帝王不在,就连温暖如春的微风也不在。

  沈书云是唯一的安稳,此时此刻,只有承继了他的精气神与意志力的沈书云,没有片刻背叛过他,一直都在。

  沈书云看到祖父微微起身,似乎有什么话语要着急说出来,便贴了耳朵过去。

  分明是回光返照时最后的一点力气,却带着一丝强硬的中气,让沈书云清清楚楚听到了他最后的遗言:

  “守好……这个家……照顾好自己……”

  “好……我知道了!祖父,我知道!我记下了!”沈书云想用尽所有的力量去承诺,让老人走得安详。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要把荣恩公枯瘦的手指握进自己的血肉之中,以为用尽了力气,就可以抓得住什么,就可以保留下什么。

  然而,该告别了。

  沈书云看到祖父最后一次看了一眼穹顶上晃动的流苏,然后像是带着不甘心又心满意足的笑容,一代枭雄就这样,永远的合上了双眼。

  “不……!”

  一声响彻整个院落的哭声嚎啕而起,在外间酣眠的翁姨娘还有所有的下人,都涌了进来,沈书云记不起自己是被谁拉开,只记得自己哭得肝肠寸断,最后拥抱她的不是任何一个亲人的怀抱,而是铺天盖地的一片眩晕。

  ***

  翌日。

  沈书云醒来的时候,发现屋内屋外都是一片缟素,白的骇人。

  念春、思夏和拂冬已经全然换了白衣,明明已经快入腊月,阖府上下却不见丁点的红。

  荣恩公的辞世,引发了京中勋贵的一阵唏嘘。作为一等公爵,曾经三公之首位极人臣的人物,一朝驾鹤西去,永续帝却连问候一声的意思都没有。

  永续帝的宠臣洪承恩,在爱子不明不白地死后,一直无法走出丧子之痛,洪渊生前所喜欢的,洪承恩都加倍喜欢,而洪渊厌恶的,也都被洪承恩一一丢弃或者报复。在几番调查之后,他得知了洪渊在杏林书院曾经与几个同窗有过龃龉,其中特别和沈府的嫡孙沈霄有过过节。

  司礼监严苛地掌控着王朝的司法系统,以至于洪承恩即使位居人臣,也无法插到爱子丧生的真相。但是不知道为何,作为父亲的直觉总是令他忍不住去怀疑沈家。

  荣恩公死后第二天,还没有出殡,宗人府的官差就来摘掉了国公府的牌匾,偌大的一处公候府院落,如今仿佛是被摘掉了宝石的皇冠。这世间只有沈府,再没有荣恩公府,连带着昔日的荣耀也随着匾额一同被摘掉了。

  沈崇和沈嵩并没有因为荣恩公的过世,在朝中就被排挤得更加厉害,荣恩公死后,他们从被同僚和上司排挤,变成了被这个官场无视。因为已经是在无足重轻,反而没有人再多看他们一眼。

  沈崇索性告假,回家处理荣恩公的丧仪。何氏趁机从曹管家那里把丢失多日的家权又一点一点抢夺了回来。曹管家无论是在荣恩公生前还是死后都是十分忠诚的,但是无奈何氏有少主撑腰,曹管家又不是在良籍,因此也只能任由何氏卷土重来。

  因为永续帝那样冷淡的态度,荣恩公的身后事也只能俭朴到最低的规格。接到讣告的第一时间,仍然是赵世康、刘虎贲等昔日备受荣恩公恩惠的属下第一时间赶到沈家,带着随从很快投入到治丧的繁文缛节中来。

  而在此前已经执掌了数月家权的沈书云,是荣恩公与世长辞时,唯一一个在身前的孙男娣女,也是最伤心的一个。在看到祖父咽气的一刻,她被下人抬着出了凌云院,随后昏倒,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来。

  沈书云醒来的时候,落了一整夜的大雪终于停了,天地一片苍茫的银白,似乎是在补偿着一辈子为国家鞠躬尽瘁的老英雄的颜面。

  大雪为荣恩公送行,因此即便没有位高权重者前来吊丧,也让沈府平添了肃穆与庄严。

  沈书云醒来后,泪水就像是墨泉的水,没有堤坝地汩汩而下,一整日都水米未进。

  她撑着身子披了裘衣就要去凌云院,顾不上脚上还穿着睡鞋,而院子里落满了积雪。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想着祖父的肉身还停厝在家中,还没有抬出去掩埋,她幻想着还能把祖父唤醒。

  看她已经失了神志,几个丫鬟还有翁姨娘派来稳定局面的几个嬷嬷,强行按住了沈书云,给她灌下了驱寒凝阳的草药汤,才制止住她。

  沈书云最后被念春强行披上了麻衣,戴上了孝标,连催带哄地带到了餐桌边,逼着她用些粥饭。

  然而沈书云看到了粥饭,就想起了祖父最后几年都是在吃粥。看到了碗筷,就想起祖父最喜欢的银勺,不知道他死后,翁姨娘会不会妥善收纳他生前心爱的诸多遗物。

  就连一片雪花,一张信笺,都让她脑海里不断闪过在祖父身边的点点滴滴,于是失去人间至亲的悲戚,便根本止不住。

  “姑娘,再这样伤怀下去,身子要受不了的。若是国公爷在天之灵看到你这幅样子,也要伤心不已。逝者已逝,咱们都得节哀。”

  其实,念春说这些之前,沈书云就没有再继续哭了。

  沈书云很迅捷地去取了狐狸裘的斗篷,踢了睡鞋,弯腰给一双悲凉的脚套上靴筒,在念春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已经走到了院子当中。

  四下里都是皑皑的积雪,唯有她身上的斗篷是艳丽的红色,在这严寒之中,仿佛落入雪帕里的一滴受伤后的血。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阳光洒下来,沈书云却觉得周身都被冻得麻木,连鼻腔里呼出的气息都化为了一道道白烟。

  她干枯的悲伤,唯有眼泪都掉不出来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形销骨立,才是真正的寸断肝肠。

  念春追出来,看了看她确实穿得不单薄,才放了心,但旋即又有了新的担忧。

  “姑娘,你穿着大红色,不好去灵堂的。”

  沈书云自然有白色的锦帽貂裘,念春不过是看她刚刚止住了泪水,怕她现在过去灵堂,再伤心过度,惹出什么急症来。

  “我现在不去灵堂。好念春,我想去园子里看看雪。”沈书云说。

  念春“嗳”了一声,对沈书云嘱咐:“姑娘等等我,我去取了棉衣,和你同去。”

  可是当念春裹了棉衣出来时,院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了。

  沈书云并没有等她,而是一个人,在阖府都在准备丧仪的时候,穿着一件艳红的斗篷,穿梭在荣恩公府的后宅中。偶尔,她身旁走过手忙脚乱且身着白衣的下人们,仍然像往日一样,以微微的颔首,回馈他们的行礼。

  只是在她走过之后,身后的奴仆会忍不住嘀嘀咕咕她为何在这样的丧期,穿着一身红色招摇。

  何氏正在满枝红门口,带着沈书露去灵堂给荣恩公上香,远远看到沈书云的背影闪过回廊,对沈书露笑道:“还以为她是多么孝顺的人,这时节穿一身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门子呢,欢天喜地也不摆弄嫡长女的虚饰了。”

  沈书露嗤笑一声:“有母亲前些日子对萧表哥说得那番话,恐怕早就没有了迎娶大姐姐的心了。去哪里出阁?横竖母亲以后随便给大姐姐指一门亲事便了,咱们也不是什么国公府了,大姐姐也就将就将就吧。”

  何氏也忍不住得意,还继续幸灾乐祸:“或许你们祖父殁了,大姐儿是真的疯了,衣服的颜色都分辨不清楚了。那便老在家里,不必家人了。能写会算,正好替我当个掌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