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就是很难,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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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什么?”俞汉广重新靠上枕头,“去呗,告诉俞主任,生米早就煮成熟饭了。他还能棒打鸳鸯,哦不,棒打鸳鸳不成?”
卫波:“……”
“亲爱的,你过来,”俞汉广把卫波引得低了头,趴在他耳边,“老头真要棒打鸳鸳,我们就收拾收拾细软,私奔。找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你织布来你耕田,你挑水来你浇园。”
卫波竟然被他带跑了:“那你做什么?”
俞汉广:“我给你安排直播,把你推成乡村振兴代表,史上最帅农家乐网红。”
卫波:“……”
他这才明白,俞汉广在润物细无声地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即便茶水难以下咽,但医院这座茶室好就好在24小时营业;此刻大堂仍有几桌双眼熬得通红的客人。卫波穿过摆得七扭八歪的桌椅,悄然走进包厢。
“小卫,”俞乔正出着神,听见响动,神色复杂地拉开椅子,“坐。”
卫波今天的心情如正弦函数一样,在大喜大悲之间反复游走。此时状态几近极限,感官也跟着敏锐了起来。
他对上俞乔的眼神,几乎瞬间就懂了——我家的翠玉白菜,怎么就叫你给拱了。
“丈人瞧女婿越瞧越生气”的民间智慧绝非瞎扯。他又觉得那目光比医院里的核磁共振仪还犀利,不把自己每一个脑细胞里在打些什么歪主意扫描清楚,誓不罢休。
因为家庭原因,卫波从小就没和男性长辈打过这么复杂的交道,此前更是毫无恋爱经验;现下像个零级玩家,竟然在新手村直接开启professional模式,还遇到了满级满装备的大boss。
陌生感扑面而来,让卫波落座之际差点被鞋带绊倒,带着木头椅子“咯啦”一声,撕开了室内的僵持。
俞乔刚听顾珊珊简单介绍了卫波的情况,此刻细细望去,卫波衣着简单朴素,但眉眼英利,嘴角抿得紧,倒是很符合他这个年龄的人对于年轻男孩的审美。
儿子那个臭性格都能跟他默契搭档,可见能力和脾气也不错。
这样想着,他突然问了句:“挺难的吧?”
“不难。”卫波答得很快。
俞乔暗自冷哼一声,嘴角撇下,才积累一秒钟的好感瞬间消失。
年纪轻轻,自然什么都敢说。
怎么会不难呢?
相见难,分别难,情深缘浅更难;共患难难,同富贵难,平淡如水更难。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很难,都难。
年岁渐长,困难带来的失落和无奈,会一直萦绕在身边。
外面似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阶前点滴,或至天明。
而茶室内,等待他的只有半晌沉默。
卫波心里七上八下,在断断续续的雨声中,他握拳抵住嘴唇轻咳了一下,身体前倾:“我会……对他好。”
对他好?
俞乔嗤笑。
卫波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急切又没逻辑。因为急切,所以显得心虚;因为没逻辑,所以听起来廉价。
“对他好,只是最基础、最不值得炫耀的付出。”俞乔喝了口茶,看卫波因为紧张而莫名兴奋的双眼,“我,他妈妈,他大伯、大伯母……汉广他最不缺的就是对他好的人。”
说一句,俞乔手指在桌上重重地敲一下。
“他的情况……你应该了解。”
儿子虽然是热闹性格,但自小就是一个人过来的,人没长到一米高,就学会了自己坐公交去食堂。困难和病痛只会一个人扛,对家里也从来报喜不报忧。
这次若不是自己和老婆来了宜州,如此大的事故,想必也会被不愿多提的儿子糊弄过去。
“对他好,够吗?”
俞乔咽下了要说的话,对卫波的好感倏然清零。
儿子喜欢男人,不是不可以接受。
其实不管他喜欢做游戏的还是扫大街的,是富贵满堂还是家徒四壁,都没关系。
重要的是,无论如何,都要坚定果断,更要陪在他身边。
他不希望俞汉广重蹈当年他和前妻的覆辙。
总有鸡汤说爱是势均力敌,这话其实不对。
爱是不甘、燃烧、自我感动,爱是单向度付出。燃烧殆尽,便再难寻得。
然后呢?日子过成绕做一团的乱麻,曾经的爱侣在柴米油盐中相看两厌。
绝大多数爱情,可以经得起幽幽暗暗中的反复追问,却无法承受平平淡淡的本真。
而只有坚定的陪伴才是势均力敌,才能支撑往后每一天的平淡如水——这是他在第二段婚姻中的宝贵经验。
眼前这个深陷爱河却笨嘴拙舌的男孩……
可他又是儿子喜欢的人……
见卫波望着自己哑口无言,他转而道:“小卫,我上学的时候,学校里流传过一首爱情诗,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你如果爱上橡树,就必须做它身旁的木棉(1)。”
“你要想好。”俞乔目光剐过卫波的脸,加重了语气。
“小卫,给自己留点时间想一想,你要想好。”
*
俞汉广睁眼时天光已亮,麻雀在病房外的树枝上叽叽喳喳。
窗帘拉得潦草,透了个小缝隙;窗外蓦地涌进一束光,打在自己过敏红痕已渐渐淡去的手臂。
被丁达尔现象唤醒了眼珠后,俞汉广还没来得及回想自己昨夜何时睡过去,又为什么反常地一夜无梦,一股热意便传到了他的大脑。
——卫波闷头趴在自己腰际的被子上,肩颈随呼吸起伏,像块成精的望夫石。手还紧紧地扣住了自己的腕骨,食指留在智能手表的表盘上。
俞汉广往上靠,病号服和床单摩擦出细微的声音,又试着挪了挪手腕。
想来是累坏了,望夫石没反应,仍然睡得熟。
俞汉广含着笑,悄无声息地把手抽了出来,给供应链组和孟艾发了几条信息询问硬件进展。光速处理完工作后,又要去轻抚卫波红红的耳朵尖。
“……还难受吗?”
俞汉广光顾着花痴,没注意到卫波已然在动静中醒来,眼睛里残存着几根血丝。
“嘘——”他手腕在空中转了一圈,迅速改道,食指竖在卫波双唇间,“看!”
今日太阳难得赏脸,浮尘在连绵数日的阴雨中沉寂了太久,此刻让屋内唯一一束光解除了封印,兴奋地在空气里舞蹈。
细细小小,却流光溢彩。
晴明好看,雨后的晴明更好看;爱人浪漫,濡沫的爱人更浪漫。
如果时间能就此停留,或者,如果生活能在这一瞬按下存档键,工作再难搞算什么,在水里泡个千儿八百回算什么。
真·豁出去了。
“我没什么事了。怎么是你守在这里?老头和顾老师呢?”俞汉广这才问他。
卫波抬腕看了看手表:“伯父伯母怕打扰你,在医院旁边宾馆开了个房。昨夜我们聊到很晚,现在才八点,我想他们还没起床。”
“这段时间我陪你。”卫波想了想,像是随口一提的语气。
卫波旋即握紧他另一只手,抬到唇边轻吻,手背正巧被光束打到,绽出了一丝静谧的神圣。
他脸上刚冒头的胡茬没来得及刮,蹭得俞汉广手背酥麻。
“你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睡得太死,都没发觉。”俞汉广语气却满是小心,“很晚是多晚?老头没为难你吧?有些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别太放在心上。他那是职业病,最爱板着脸说教了。”
病房没开灯,卫波的脸落在光照不到的地方,表情和声音一并晦暗:“没有,伯父很和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俞汉广刚想再问,就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了。
“师父!一日不见,我想死你了!”巨大的果篮挡住了柳杨的脑袋,他在一堆苹果芒果火龙果后面喊道,“师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祸相依,相依为命……”
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成语接龙还没发挥完,病房顿时鸦雀无声。
柳杨只觉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低头一看,刘蕾蕾正疯狂扯着自己的衣角。
他移开果篮,只见“卫老师”正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和他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师父”打情骂俏;吻手的姿势倒是非常相依为命,只是差了些什么。
柳杨把自己看过的土味偶像剧和短视频在脑子里倒腾了一遍,这才豁然开朗——卫老师就差换上一身帅气西装,单膝跪地大喊“嫁给我”了。
不结婚很难收场。
迟语掏出手机佯作回消息,张家豪更是假装小聋瞎,眼神四处游移,数着病房的墙砖数量。
刘蕾蕾双手捂嘴,像在说悄悄话:“这……这是我可以看到的吗?”
【先肝为敬】的老伙计们虽然全是直男直女,但智商情商好歹都在线,在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中看破了二人的关系。
与此同时,又都在不约而同地思考一个问题:
平素“师父”和“卫老师”喊习惯了,一时竟不知该叫哪个人为“师母”???
“你们动作挺快的。”
众人回过头——孟艾双手插在口袋里,手腕挂着个纸袋,早已站在门口。
人事总监吕少柏跟在后面,推着不知从哪找来的小推车,车上全是分装好的冷泡茶、水果和蛋糕,约摸三四十袋。
“孟总……”俞汉广和卫波都忙的这段时间,刘蕾蕾成了《99》的大半个项目经理,她瞟着纸袋上【东富酒楼】的logo,站出来和孟艾打了个招呼。
“来来来,见者有份。”孟艾发烧还没好,言语间有浓浓的鼻音,随后又对人事总监道,“剩下的麻烦给医生护士们吧。”
众人早就不愿意蹲在病房吃这口新鲜狗粮,闻言都如释重负地和吕少柏一起,帮忙将孟艾的人情礼运走。
“老孟,你发烧好了吗?工厂那边怎么说?”俞汉广的手已和卫波分开,战术性抓住了床头的电脑缓解无措。他心里又惦念着工作,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
看见孟艾,卫波脸色愈发像块凝滞的玉。
俞乔昨日的话,让他陷入了彻底的自我怀疑——在工作上,和俞汉广搭档带爱梦冲锋陷阵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孟艾。
此刻看着俞汉广和孟艾熟稔而自然地谈论业务,才发现,孟艾比自己更像那株木棉,共享一路走来遇见的雾霭、流岚和虹霓。
“我去问问医师,什么时候可以做CT。”说完,卫波逃也似的出门了。
“这话该我问你,老俞,你怎么样了?”孟艾从纸袋中拿出两杯饮料。
一杯是单独给俞汉广准备的咖啡,他则打开另一杯猴魁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略微摇头,眼皮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硬件不太乐观,还需要时间调试。”
“……要么我提前出院吧,我早就满血复活了,再说项目不能缺人。”俞汉广起身套上拖鞋,接过孟艾的咖啡。
他看着孟艾下巴上同样发青的胡茬,觉得老板和卫波简直像是约好了一样;转念一想,公司的事大概也十分棘手,孟艾因此寝食难安。
“你安心静养,医生还让你休息一个月。剩下的我来解决。”孟艾却拒绝了。
何止要解决硬件问题。
还剩下一件复杂却重要的事,纠缠了他七年的事,他也必须留出足够时间,做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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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舒婷《致橡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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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卫这个成长经历,注定有一些性格缺陷;被老头一唬,就开始自我怀疑、自我退缩了。
老头这个生活经历,注定有很多顾虑;别说小卫了,谁都看不上。
大家在工作生活里不要学他们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