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加油干,把公司干倒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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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之后往往跟着晴天,而晴天之后,往往跟着霹雳。
俞汉广心里压着头显的事,在医院蹲了三周,终是急匆匆出了院。第一天回公司,就被这场管理层临时会议带来的霹雳砸得眼冒金星。
自从搬到未来创业城,CEO办公室里,从未像今天这样安静过。
他住院时就听柳杨说,Pin to Pin的MCU在实验室没问题,但到工厂试产了一小批,终试合格率连三成都不到,其余都是残次品。
做生意,就是要尽可能赚钱,没人不懂降低成本的重要性,没人不喜欢“平替”。
但在很多时候,替代品就是替代品。就像“小产权”不是真正的产权,“如夫人”不是真正的夫人。
供应链牵一发动全身,MCU出不来,其他零部件备得再多再全,也无法组装。
仁至义尽的工厂老板请孟艾和邹海遥吃了顿饭,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短时间内尾款可以不收,但也不愿再和爱梦继续合作。
投进去的钱如肉包子打狗,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崩心态的,竟然是邹海遥。
“停了吧,得止损。”邹海遥腰背微弓坐在沙发里,一改往日的懒散。他望向陌生的办公室以及其余四人。
——俞汉广住院的这些天,孟艾将办公室重新布置了一番。
原本的天青色沙发被一套棕色真皮沙发取代,看久了凭添肃穆;小音箱和CD机从办公桌上收到了新添的玻璃柜中;墙上的两幅乐高画不见了踪影,徒留一圈淡灰色的相框压痕。
孟艾原本一直立在窗边看写字楼下绿茵茵的树丛,闻言回身:“老秦,赵老师,老俞,你们怎么想?”
没等几人答话,邹海遥就接道:“硬件项目再不停,大家全玩完儿。不是说不能砸钱,只是砸到这个地步,屁都没做出来;成本也忒高了。”
他语气不急,但语调很重。
孟艾摸着额头轻笑,手背上浮出青色血管,眼中是遮不住的疲惫:“机会成本,都是这样的。”
“这不是机会成本,是沉没成本。”邹海遥脸上阴霾愈深,“硬件这事当初也是定得潦草,一份可行性研究就把大家全赔进去了。老孟,你是真欢笑?还是在强颜欢笑?”
他想起当初在【我叫静静】里,一时冲动做出的错误决策,恨不得把那个冥想室一脚踹出八米远。
“咱们子弹马上就要打干净,得亏当初没签对赌协议,不然能让投资方逼死。你知道投资人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我们都觉得爱梦在弯道超车,但过了弯道,发现前面是悬崖。”
他和赵惠风交换眼神:“赵老师刚算的,现在公司账上的现金流只够撑俩月,数字根本没法儿看了。”
“悬崖不至于,”孟艾手伸到后颈,抹了把虚汗,“公司账上的钱,撑三个月没问题。”
俞汉广试图抢救一下:“是啊,以往不都是这样的吗?大家也没说什么。”
《孤胆裂冰》是这样,《你的99个故事》是这样,Star Key是这样,每个项目都是这样。
要走过崎岖的道路,捱过糟糕的天气,随时应对可能到来的危险。
但是不是悬崖,那也要走过去,才能知道。
邹海遥彻底无语:“我也是服了你们了。到底谁才是New Lab的负责人?”
“老俞,咱们以前在孵化器的时候,总是磕磕碰碰不假,但那时候人少,大家伙儿互相掺着也就走过来了。现在呢?”
“加油干,把公司干倒闭?一百多号人都在这儿磕磕碰碰,责任谁担?”
俞汉广被他说得脖颈一缩。
他又冲孟艾发作:“知道你这个月一直烧着呢,可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对,你没问题,撑俩月也行,撑仨月也行,关掉公司也行,大不了回家继承家产嘛!”
“爱梦的人怎么办?大家伙儿来了宜州,成家立业,一个一个掰着指头算得仔细——每个月工资哪怕少几块钱,都要出事。出了事,上面的人没什么,底下的人也没什么,唯独对中间的人来说,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你要知道,多米诺骨牌只要倒下一块,就会连着塌下一串。”
孟艾放下手臂,不说话了。
邹海遥什么家境,俞汉广隐约了解。这位老板出来创业,他以前只当是闲来无事瞎折腾,抑或物质生活极度充裕后,想要满足马斯洛需求最高层次的“自我实现”(1)。
此刻最有资格做甩手掌柜的邹海遥,态度却最认真;俞汉广虽然不同意他的观点,却的确夹着些钦佩和愧疚。
于是他硬着头皮道:“老邹,公司几个重点游戏的数据都可以,Star Key的付费趋势也非常好,下个月的线上游戏节,还有新的宣传。业务群Q2到Q3的北极星指标之一,就是多做收入。”
硬件项目的想法经他提出,邹海遥嘴里“潦草”的几份可研报告也是他写的,如今却拖着公司进了泥潭。
他再不愿意从玩家口袋里抢钱,也不得不权宜行事。
邹海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游泳池放起水来,接一根细皮管子往里灌,有用吗?”
沉没成本,给办公室凭添了一些令人窒息的沉默成本。
静了许久,坐在对面沙发的赵惠风突然道:“要么投票吧。公司立项不是也一直用投票制吗?这方法还是小邹想出来的。”
邹海遥顿了顿,点头道:“行,今儿简单些,就跟这儿举手表决。支持继续做硬件的,举手。”
俞汉广手掌缓缓举至太阳穴旁边。
他环视室内,赵惠风和邹海遥陷在沙发里,秦昊天靠着孟艾的电脑桌看手机。
三人皆如雕塑,在灼烈的阳光下纹丝不动。
孟艾则立在窗边,手指摸了摸鼻子。
他原本抻直的手指微微弯曲,带着些心虚的不确定,又看向孟艾,寄希望于老板能在关键时刻改变主意。
孟艾的手放了下去。
“硬件是硬骨头,难啃,”他被窗外光线晃得眼晕,呼吸愈发急促,“行百里者半九十,现在我们可能需要时间,再加上一点运气……”
“运气”二字甫一出口,俞汉广就知道,这局输了。
创业是门玄学,玄在经常无法捉摸,玄在偶尔无计可施。
“尽人事听天命”是每个人挂在嘴边的话。
但说归说,与天赌运,终究是无能者最后的借口。
他懊恼之际,果然听邹海遥道:“如果像当初在孵化器做游戏那样,去做硬件,说不定能冲出来。现在看来,希望渺茫。老俞,不能把运气凌驾在商业规律之上。”
世上哪有什么所谓的运气呢?
不过都是背着金钱和勇气,搏一个越过悬崖的可能。
“我也支持暂停。”秦昊天缓缓抬头,表情是难得的严肃,“老杨……产品群出事以后,离职的兄弟越来越多,光二季度就走了十三个,一个人跳槽,拽着一个组走。老俞和赵老师那边好一些,我们技术群是重灾区。”
他也看向俞汉广:“这时候人心要齐,要稳。如果真发不出工资了,什么后果,不是我们能想到的。”
悬崖下,暗流涌动。
可明明是暗涌,却像涨了翅膀一样飞到俞汉广的眼前,一寸一寸将他包覆,吞没。
比几周前在火车上时还要绝望无力。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似乎也在那场火车事故里耗尽了。
俞汉广举在耳边的手下意识向前伸出,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睨到身侧有动静,赵惠风慌忙起扶住晕倒的俞汉广,小声惊呼:“快,快打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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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汉广头痛欲裂,手脚都是软的,痛苦地喘了喘。
睁开眼,雪白天花板,雪白病号服。
还是熟悉的味道。
轻度的脑震荡让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他瞳孔适应了一会儿病房内的光线,余光瞟到窗边有个影子。
“老……老孟,”俞汉广挣扎着起身看去,周围除了孟艾,再无他人。
他反应了过来,连忙道:“是你们送我过来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父亲,还有卫波,都在外面,”孟艾搬了个凳子到床边,淡笑着坐下,“我们先单独聊两句?”
“……”俞汉广把手表里《小星星》的曲调按掉,又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调节心跳频率。
“虽然暂时没查出什么问题,脑CT也正常,但我刚才问了医生,像你这种情况,最好还是休假静养一段时间。”孟艾道,“我也断断续续烧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我算是想明白了,人有时候要停一停。”
“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做事。”他声音沉缓,“做事情也要可上可下,可进可退。”
俞汉广鼻翼动了动,鼻腔里只窜进医院特有的消毒剂气味。
那种熟悉的、微酸的烟草味好像消失很久了。
他又把脑中那个想法翻出来揣摩——
自他回到公司复工后,觉得老板从里到外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办公室变了,说话变了,抽烟的习惯也变了。
像是刻意的冷漠疏离与公事公办,却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悄悄按住心脏,装做信心十足:“我没事,我得回去盯着实验室和工厂。”
孟艾平静地叹了一声:“老俞,停一停吧。”
“或许明天运气来了,MCU终试就过了呢,合格率就上来了呢?”俞汉广眼里仍有微弱的光,在房内白炽灯的映照下,聚焦成两个亮点。
他知道善于维持平衡是孟艾的性格,也知道屁股决定脑袋。
但他不死心。
“老俞,《你的99个故事》目前有多少个关卡?”孟艾突然聊起了游戏。
俞汉广:“……暂时上线的有98个。”
孟艾眯眼:“98个关卡,至少392个选项,即使二跳一、三跳一(3),故事线也有五位数。”
“但是,结局也不过几十种。”
俞汉广发现,孟艾对这款游戏的熟悉程度不比自己少。
“在这几十种结局里,优结局、好结局、中等结局和坏结局的概率分别是5%,10%和65%和10%;想有个不错的Ending,其实挺不容易的。”
“最开始的时候,爱梦就我,老邹,老秦三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想到什么做什么。”孟艾在俞汉广的愣神中继续,“还真就让我们做起来了。”
VR游戏这一行,有花团锦簇,也有狂澜汹涌。
像他这种“做起来”的人,很多个瞬间,会认为只要努力就有光明的未来,自己的成功之路清晰可循。
然而真正在浪头中挣扎过呛水过,恐怕才会意识到,弄潮儿的位置并不安稳,很多个瞬间,所有的付出不得不屈从于时运的力量。
“俞汉广,不是我们现在不走运,”孟艾望向他,又像是自言自语,“而是我们以前太走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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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心理学中的激励理论,从下往上依次为:生理(食物和衣服),安全(工作保障),社交需要(友谊),尊重和自我实现。
(2)二跳一、三跳一:游戏策划术语,指两个选项跳到下一个关卡的同一个选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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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梦游戏的改革之路进入深水区_(|3」∠)_
孟总彻底放下过往啦。
关于邹总,大家把他看成一个正常的、有缺陷的直男就好,因为家庭背景和理念的原因,他自视甚高,对池姐不够尊重;但同时他也对公司非常负责,这很正常,并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