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1 / 1)

柳竹秋 荷风吹 4065 汉字|4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一百零五章

  冯如月腹痛难忍, 出血不断,当晚便流出一个已成形的男胎。

  御医诊断是操劳过甚,忧思太重造成的。

  尊长们都惋惜不已, 朱昀曦最是烦恼, 这个儿子若平安降世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太子妃的地位得以巩固, 东宫的尊卑秩序就不会受到冲击, 将来立储也能避免很多纷扰。

  好事落空不算,更大的不幸联袂而至。冯如月小产两日后仍淅淅沥沥出血,性命危在旦夕。

  庆德帝急召京城最擅治疗妇科的几个医婆入宫为儿媳诊治,医婆们联合御医会诊,判断太子妃腹中还有胎盘残留, 药物和针灸、推拿、按摩各种手段齐上阵, 折腾了一天一夜,总算弄出作祟的血块。

  这些人以替冯如月保命为原则, 没顾虑其他, 治疗手法比较极端,最后是将产妇救出鬼门关,也让她的身体遭受了严重伤害。

  以至于皇帝派赏时,医者们都不敢接受,一齐伏地告罪, 预言太子妃今后可能无法受孕了。

  这消息令冯如月绝望,对朱昀曦也无异雷击。

  子嗣是后妃安身立命之本, 封建宗法制规定皇位必须传给嫡长子, 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是没资格做皇后的。

  朱昀曦对冯如月没有激情似火的迷恋, 但也十分爱敬她, 而且很认可她的品行才貌, 觉得有这样一位贤后坐镇坤位, 后宫的安宁当有保障。

  现在她身体残损,再加上那柔弱的性子,无疑为后宫争斗埋下隐患。

  想象那些可能来临的乌烟瘴气,朱昀曦胸口涌入无数乱线,缠得他将近窒息。

  宫中不乏落井下石的小人,这边冯如月不能生育的消息刚传出来,那边就有人向庆德帝进谗言,请他早为太子做打算。

  父母之爱子,心乎惟疾忧。

  庆德帝早年经历过后妃矛盾引发的储位之争,至今谈虎色变,生怕朱昀曦重蹈覆辙,等他来请安时委婉暗示:“你还年轻,不能没有嫡长子,太子妃成了那个样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朱昀曦昨夜辗转反侧思考的都是这件事,再三权衡后得出结论:不能换老婆。

  自己花了好几年时间观察考核才确立对冯如月的信任,今后没那么多心神精力可浪费,万一换来一个居心叵测的祸胎,更加得不偿失。

  他向皇帝表态后言简意赅地阐述了出发点:“冯氏的风姿品德天赋都是少有的,又是儿臣的原配,儿臣实不忍将其废黜。”

  当初皇家征集了八千淑媛,经过层层精挑细选才相中冯如月。

  庆德帝也知道这儿媳是块千锤百炼的真金,很难找个一模一样的来替代。

  他深感此事棘手,叹问:“朕知你们小夫妻情笃,可她不能生育,将来难以服众啊。”

  朱昀曦观察父皇神色,谨慎提交对策:“儿臣想以后择选一位贤能的妃子辅佐太子妃,再把她生的儿子交给太子妃抚养,如此便能两全其美。”

  庆德帝说:“这样的女子可不好找啊,你心里有人选了吗?”

  朱昀曦认定柳竹秋能胜任,暂时不能明说,搪塞:“目前还没有,儿臣会加紧留意的。”

  庆德帝体量儿子感受,觉得这事不急于一时,先容他自行处置。

  朱昀曦回到东宫探望冯如月,冯如月自恨辜负丈夫期望,又恐他看到丑陋的病容会增添厌恶,,忙面向床里用被子蒙了头装睡。

  朱昀曦走进帐幔,见她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被盖只小小拢起,若非一缕青丝铺在枕上,真看不出被窝里躺着个人,数日不见估计已瘦成了一把骨头。

  他甚为难过,在床边默默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做才能切实安慰妻子。

  君王不该为妃妾耽误正事,他待了不到一刻钟,在此留守的李尚宫便出面规劝。

  “娘娘正睡着,请殿下明日再来吧。”

  朱昀曦心想若不能让冯如月得到一些安慰,他这趟就白来了。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张字条,用镇纸压住,吩咐玉竹等太子妃醒来交给她。

  冯如月在帐内听得清清楚楚,太子一走便催促玉竹呈上来。

  上面写着:“结发夫妻,百年之约。生时共枕,死后同穴。人有祸福,月有圆缺。我心未改,情真意切。”

  玉竹喜道:“殿下不忘前盟,娘娘可以无虞了。”

  冯如月看完这三十二个字,心上已多了三十二个窟窿。她对自身处境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明白此刻她对皇家而言不止无用,并且有害。太子顾念夫妻情分,将会承受不必要的风险纷争。

  她从小亦步亦趋接受最正统的礼教熏陶,明明是才华横溢的英秀,偏被尊卑观念害得鼠目寸光。

  客观来讲,抛开美貌地位,朱昀曦样样都比她差一大截,本人都承认娶到这样的老婆很难得,不愿冒险更换。

  冯如月却一味自我贬低抬高丈夫,认为他天潢贵胄,天日之表,是站在青云之巅的神,她终生都只配匍匐在其脚下仰视他。

  可现在她连跪在尘埃里的资格都失去了,问自己何德何能,要连累太子如此牺牲?

  自厌自咎令她万念俱灰,不久又遭遇致命打击,有人去向太后揭发了导致她流产的真相。

  原来窦选侍产子后,冯如月的压力空前增大,丈夫、公公、家人、身边的奴仆、朝中的大臣都希望她能尽快怀孕生下嫡子。

  她的乳母杜嬷嬷最焦心,私下为她找了很多补药偏方,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助她成功受孕。

  但高兴劲儿没过,新的烦恼又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胎若生不出男孩儿怎么办?

  人胡思乱想没着落时往往会投靠鬼神。

  杜嬷嬷八方打听,在远方的古寺求回一尊送子观音。

  那寺里的主持说孕妇每日对着观音像叩拜一百次就能顺利生下贵子。

  杜嬷嬷迷信心诚则灵,冯如月急中失智,听信了她的鼓吹,在寝殿内秘密设立一座神龛,每天坚持拜那观音像,每次都累个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怀孕初期本不易过度运动,她底子又弱,折腾半个月便伤了胎气,将一桩喜事变成悲剧。

  许太后闻讯大怒,命人捉拿杜嬷嬷,要按巫蛊罪将其凌迟处死。

  时值正月不宜杀伐,于是留待下月行刑。

  朱昀曦听说前情,深怨杜嬷嬷愚昧,想不通冯如月那样的聪明人怎会受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妪教唆。

  心烦意乱之际,门外忽起骚动,他命云杉去查看。

  云杉七慌八乱地跑回来,急嚷:“殿下,太子妃娘娘来了。”

  朱昀曦昨天去看冯如月,她病恹恹地说话都费劲。御医强调一定要卧床休息,他也叮嘱她好生静养,听说她带病跑出来,顿时不淡定了,大步赶出门去。

  只见冯如月正不顾宫人们劝阻跌跌撞撞跑来。

  向来仪容严谨的女人此刻发如蓬草,面色灰败,大冷的天只穿一件贴身小袄,一条皱绸撒腿裤,鞋子也跑丢了一支,像逃避妖魔追堵似的奔至阶下,上台阶时趔趄扑倒,爬在地上向丈夫惨哭呼救。

  “求殿下开恩!”

  朱昀曦气急交加地上前搀扶。

  冯如月抓住他的袖子,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直视他。

  “殿下,求您去跟太后说说情,饶了杜嬷嬷吧!”

  她仿佛正在替乳母承受刮刑,那痛苦的表情令朱昀曦不忍卒睹,好言哄她起来。

  冯如月听不进任何劝告,杜嬷嬷一手养大她,陪她嫁入深宫,在她的生母逝世后成为她需索母爱的唯一对象。

  这些乱尊卑的话当然不能说,可她想不到其他理由能让丈夫明白杜嬷嬷的重要性,只好使用下下策——威胁。

  “若杜嬷嬷死了,臣妾也不活了,求殿下可怜可怜我,救她一命吧!”

  朱昀曦怨妻子不争气,他费尽心机庇护她,她却反过来拆台,居然在大庭广众下说这些蠢话,真丢尽体统颜面。

  激怒下甩开冯如月,命人送她回去。

  冯如月像被推进了深渊,发出最后一声凄厉惨哭,倒地昏死过去。

  朱昀曦见状慌忙弯腰想要抱起她,这下意识的关心本是一个丈夫的正常反应,却被周围人一致阻止。

  “殿下,这样不合仪范啊!”

  朱昀曦被人们架开,跺脚催令他们将太子妃抬到屋里去。

  人们正要行动,李尚宫到场制止。

  “太子妃刚流产,身上血光未尽,不能进殿下的寝殿。”

  这些不近人情的规矩犹如冷冰的铁笼扣在朱昀曦身上,他的血液瞬间沸腾了,化作岩浆撞击顶阳骨,想喷出一条火龙烧光眼前的一切。

  “那就让她躺在雪地里吗!?”

  咆哮令他步上冯如月后尘,丧失了太子应有的仪态。

  李尚宫像一座没有感情的石雕,朱昀曦越失控,她的反应越冷冽。

  “殿下请自重,莫要失却皇家威严,惹陛下降罪。”

  这威胁百试百灵,朱昀曦像被捏住后颈的猫,那股破釜沉舟的血性立刻消弭,呆呆地注视宫人们抬起冯如月离去。

  云杉见他失魂落魄,如同弱不禁风的稻草人,随时会倒下,忙扶着他回到室内。

  华丽的居室温暖如春,朱昀曦却一眼看破假象,自觉正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移动,无助感似恶鹰势不可挡地俯冲而来。

  他迫切需要一件坚固的铠甲,一个可供他喘息的避难所,命令云杉马上去传召柳竹秋。

  柳竹秋听柳尧章说宫里在流传太子妃小产的消息,正想递折子问候朱昀曦,得到召唤忙赶去观鹤园见驾。

  云杉先来接待,看他满脸阴霾,柳竹秋心头又蒙上一层灰。

  “云公公,听说太子妃娘娘流产了,她现在情况如何?”

  云杉唉声叹气,逐一讲述太子夫妇的糟糕近况。

  柳竹秋的心情像溪流自高处流下,那种无法阻拦,覆水难收的失落感异常强烈,连她都被拖入沮丧,太子和太子妃肯定更难受。

  “殿下刚才受了大刺激,急着见你,望你好生安慰他,纵有委屈也请先受着。”

  云杉估计朱昀曦会在柳竹秋身上发泄什么,情、欲、烦躁、怨恨、戾气……总之性质不会美好。

  柳竹秋心里有数,拿太子寻欢作乐那么久,也该回报一些忠诚了。

  就算他现在是头受伤的狮子也不至于吃了她,就拿出耐心帮他顺顺毛吧。

  她淡然地跟随云杉来到她和朱昀曦时常幽会的东厢房。

  朱昀曦跟以往相见时一样端坐着接见她,疲惫难过到极点,刻骨铭心地习惯仍强迫他保持君王的礼仪。

  这令柳竹秋有点心疼了,等云杉关门去后,抬头望着他,柔声道:“殿下,臣女来了。”

  见面之前朱昀曦脑子里充满野蛮的兽性,想靠原始的发泄排解要命的压抑,见到她以后却不敢妄动,怕控制不住乱溢的火焰,做出伤害她的事。

  痛苦、悲伤、恐惧、彷徨,纤毫毕现地在他脸上呈现,那摇曳的泪光如同酸液滴在柳竹秋心间,她在怜爱与忠诚双重推动下义无反顾地上前抱住他,用庇护者的姿态将他的头搂在胸口。

  “殿下,臣女在这儿呢。”

  朱昀曦身体短暂的僵了僵,缭乱的挣扎感已被她的温柔燃尽。

  他如同一只栉风沐雨迢迢跋涉的飞鸟,终于投入了安全的林薮,紧紧抓住接纳他的坚固而柔软的枝条,所有感受都融入泪水,汹涌地流向她。

  这场云雨比以往来得猛烈,无关情趣和身体上的快乐,是一场无边的索取,一次冗长的治愈。

  二人以不分彼此的状态紧拥着,朱昀曦带着孩童般无辜忧伤的表情凝视身下的女人。

  她柔和的目光比棉花轻软,配合双手一起献上舒心的爱抚,抹去他最后的倨傲。

  他首次彻底放下戒备,将初生婴儿般弱小的心事完完整整暴露给她。

  他说他从小就厌恶那些冷酷无情的宫规、不计其数的责任,更讨厌违心背负这一切。

  说他向往“一棹春风一叶舟”的逍遥,也想一人一骑飞驰在大漠瀚海,整日与塞外孤烟,冰雪烈日作伴也好过呆在小小的宫城里重复磨人的繁文缛节。

  他天生向往自由,却被赋予啼笑皆非的命运,成为皇帝长子,大国储君。

  他有数不清的臣民可供支配,内心却时时刻刻受孤独围困。往前是孤家寡人,后退则万劫不复,陷在这矛盾里进退失据,不知如何是好。

  他几度在倾诉中泣不成声,柳竹秋总会一面用力搂紧他,一面以安慰孩子的方式轻轻拍抚,心里注满不容推却的责任感和疼爱,这时纵然天崩地裂她都会守着他。

  “殿下放心,臣女会为您分忧的。”

  她轻声哄着太子,这许诺似咒语,令他因迷信而依赖,嗫嚅试探:“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任何人都拒绝不了那迷途羔羊般的可怜眼神,柳竹秋摸着他泪湿的脸庞微笑点头。

  朱昀曦差点克制不住暴露目的,死命忍住,然后更深地拥抱了她。

  “不许再爱别人。”、“也不许离开我。”、“我想见你时都不许拒绝。”、“不许让我找不到你。”

  ………………

  柳竹秋不停点头接受太子越来越贪婪的要求,呼吸渐渐失序,她想她大概是爱着他的,确认的瞬间便停止纠结。

  在自由的前提下她有充足的能力去负担这份感情,只当在戎马征程里走一段风花雪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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