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阶生(十二)
伏凇轻笑道:“仙师没有听错,晚辈的名字为伏凇。”
伏凇此人,可谓是水作肌玉作骨,一举一动皆是风采。
那一身玄色校服加在她身上,不显耕芜派的粗厚,反而更是突出她面容的姣好与通透。
不过不知是否因腿疾之故,这张脸又染上几分阴霾与乖戾。哪怕伏凇隐藏地极好,宓沈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她心底的耐烦与傲戾。
但是在说到自己的名字,那些乖戾与冷峻骤然消散,仿佛像初春消融的冰雪。
伏凇眉眼温和下来道:“家兄见万数雾凇挂枝,宛如开出这世上最美的花。是以晚辈单字一个淞。”
伏凇话音刚落,宓沈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甯阶便飞到宓沈面前,眼睛亮道:“师尊,竹筏弟子已经做好了。”
宓沈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甯阶身上,他微微抬手对甯阶使了净身诀,除掉他身上的泥灰后,道:“很好。”
宜信把竹筏做好后,纵身飞到伏凇面前,抬手用灵力在两个竹筏之间架起一座石桥,旋即慢慢推着伏凇的轮椅穿过石桥,走到竹筏上。
随着轮椅的转动,伏凇膝上的鹤氅微微滑落。
宓沈见到伏凇的腿后,手指痉挛了一下,眸中不自觉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画面。
好像在某个时刻,他走到伏凇身后,抬袖把鹤氅微微拾起,旋即盖在伏凇的腿上。
……
宓沈敛下眼,心道:宓沈,你还灵力还没**,怎么就出现幻觉了。
当自己的手感觉到一股凉意,伏凇也注意到自己膝上的鹤氅滑落,她微微敛袖,露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轻扯鹤氅盖在自己的膝上。
甯阶则是见到那双明显瘦弱不正常的腿时,低头敛眼不去瞧伏凇的腿。
走到青竹筏上,宜信自觉地把伏凇的轮椅转了一个身,旋即往后推了几步,拿起一根青竹侍立在侧,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
伏凇微微抬手向宓沈行了一礼道:“仙师。”旋即她抬头看向甯阶,拱手道:“多谢甯兄的青竹。不过雪秋山要看缘分,若伏凇破了甯兄的缘,便是伏凇的不是。因此,甯兄,就此别过。”
甯阶刚刚拱手,还未行礼,便听宓沈道:“伏姑娘言重了。”
甯阶微微转眸看向宓沈,意外宓沈竟然会主动跟伏凇说话。
伏凇对宓沈微微一笑,再行一礼后,对宜信道:“我们走吧。”
宜信没有说话,但撑起的竹竿表示他在认真执行。
自甯阶成功砍断青竹后,鹤雾湖上便开始缓缓升起一股白雾,先是弥漫在水上,随后把整个湖溢满。
不消一会儿,伏凇与宜信慢慢消失在宓沈与甯阶的眼前。
甯阶蹲下身,仰看着宓沈道:“师尊,您是觉得伏凇有问题吗?”
但是他见伏凇的腿的确不像健康的,虽然伏凇动作不多,但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她的腿有问题。
她的腿疾不像是装出来的。
宓沈摇摇头:“她的腿是真有疾还是假的,为师并不想在意。”这般说着,宓沈敛下眼,“为师只是觉得她的姓氏很奇怪。”
“姓氏……”
甯阶蹙眉仔细想了想伏凇的姓氏,伏这个姓虽然不多见,但是在北部,却也并不少见。
甯阶想不通伏凇的姓氏哪里有问题,便问道:“师尊,伏姓有什么问题?”
宓沈回道:“伏姓是远古上神伏羲一族的姓氏。这支神族并非只出现在神话中,也曾在魔族的典籍中出现过。甚至,有长者猜测,魔族某个种族,或许就是魔尊,身上有着上古神伏羲的血脉。”
甯阶瞬间明白了宓沈的意思,“师尊,您是说伏凇她可能有魔族有关?”但甯阶很快又自我否定,“可是师尊,她身上没有曼珠沙华的香味。且,耕芜派所处的耕芜北郡,多数为伏。更何况,若伏凇是魔族的话,其他四大派的掌门不会由着自家弟子跟伏凇来往。”
宓沈眉头微皱,没有说话,只是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一股难言的情绪萦绕在宓沈的心中。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当年他当着白阑与那个人的面脱掉菘蓝校服,独自一人穿着洁白的里衫,昂着头,不惧那人的怒意。
这时何因走进来,他捡起窃蓝校服,披在他身上,跪在地上,请求白阑原谅他一时难控的情绪。
那段记忆其实已不甚清楚,宓沈自己不愿再去回想。
可是今天,他不明白,他为何又想起自己挺着腰,从地上站起来,走回了他的窃蓝山。
没等宓沈把手往袖中缩,甯阶倏地握住宓沈的手。
宓沈心中被甯阶这一动作惊了一下,但他面上不显,而是有些茫然地看向甯阶。
宓沈是真的茫然。
他不知道甯阶为何突然就攥住了他的手。
甯阶握紧师尊的手,眸子望着宓沈的一双冰眸,道:“师尊,等弟子从雪秋山回来,弟子便去耕芜北郡,去调查伏凇。”
宓沈怔了一下,“你……”
你不是在质疑我对伏凇的怀疑吗?
为何……
甯阶弯起他那双狐狸眼,眸中闪着认真道:“师尊好笨好傻,都不知道反驳弟子。”
宓沈更加怔然。
他长这么大,面对的夸赞都是天纵奇才,甚至就直接断定他定是人界第一位成神的人。
第一次,他听到有人说他笨。
这个字,他知道,但是他没有概念,因为“笨”因为“傻”,这两个字从来都与他无关。
但是,他听到了,而且还是从自己徒弟口中说出来的。
甯阶见宓沈有些怔然,眸中闪过一丝痛意,但他很快便隐了下去,而是轻轻摩挲着宓沈微凉的指骨,道:“弟子是在猜师尊的话,弟子虽然与师尊相处十年,但这区区十年也非师尊肚子里的蛔虫,哪里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师尊心中真正的想法。”
甯阶边说,狐狸眼中便慢慢透出他对宓沈的依赖:“师尊,弟子跟王沂认识才多久,恐怕我们两个说话的时间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就算我跟王沂也认识了十年,但是他又怎么能与师尊比。”
甯阶慢慢站起身,从灵袋取出鹤氅披在宓沈身上。
这才,他没有再蹲下,而是,半弯着身子,大不敬地让宓沈微微仰头看向他。
良久,甯阶微微一笑,一把拉起宓沈飞到他做的青竹筏上。
宓沈底子比甯阶好,哪怕甯阶动作突然,但是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落脚时仍然翩然稳妥。
甯阶轻抚着宓沈,笑道:“师尊,您看,恐怕您也没有想到弟子忽带您飞到这青竹筏上。您看,亲近人的人都不一定是自己所想,那别人眼中的别人,怎么可能正如别人所说的那般。”
甯阶微微低头,仰看着宓沈的眼,低声却坚定道:“师尊,弟子只相信您一人。”
宓沈低眸看着这双臣服的狐狸眼,攥紧了手,道:“阿阶……若是,若是师尊是错的呢。”
甯阶轻笑了一声,他大胆地牵上了宓沈的手,道:“弟子第一年来梁陵派,师尊就这样牵着弟子的手在梁陵派走了一圈。然后走到一个师兄面前,问他弟子到底犯了什么错。”
宓沈虽是梁陵派的长老,但是他几乎从未出现在梁陵派众弟子面前。
那张与白帷极为相似的冰山脸,再加上宓沈的名号,差点把那位师兄吓死。
但那位师兄也没太丢脸,他磕磕绊绊说甯阶犯了惊扰女修之错。
宓沈自然在来之前问过自己,到底犯了什么。
甯阶便说见宓沈衣服上有裂缝,便想替他修补,但他没有针线,便想去借,结果惊扰了正在修炼的女修。
听完师兄磕磕绊绊的话,宓沈拿出一颗灵丹,交给了那位师兄,让他帮忙转交给那位差点受惊的女修。
甯阶知道那颗灵丹极为贵重,因此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少出窃蓝山,甚至直接不要出山。
因为,他害怕犯错,他害怕犯错的代价是他所不能承受的。
宓沈自然也瞧出甯阶的想法,他轻轻弯腰,低声道:“阶儿,你还有为师。你不要害怕发错,因为你身边站着的是你的师尊。知道了吗,你身边站着的是为师。”
宓沈对甯阶说完,转身扫了众弟子一眼,当场抬袖,轻轻举起他紧握甯阶的手,道:“甯阶是本尊的弟子,若甯阶犯了任何错,直接来找本尊便是。本尊是他的师尊,本尊别无旁贷会为他的错承担代价。”
甯阶握紧了宓沈的手,笑道:“师尊,您说您会永远站在弟子身边。但弟子也不想让师尊忘记,您身边也永远站着弟子。”
他当然知道宓沈也会犯错,但那又怎么样。
他已经长大了,哪怕他还需要历练跟成长,但他已经是一个男人,可以慢慢承担起宓沈肩上的重担。
宓沈犯了错又如何,他会与他一起承担。
或许有些错误真的不能弥补,但是,那真的又能怎么样呢?
反正,他不会放开宓沈的手。
反正,他永远要站在宓沈这边。
他若是连宓沈都不能相信,那他真的愧对这些年宓沈对自己的悉心教导。
也愧对了他这些年对宓沈的喜欢。
宓沈叹了一口气,胸口萦绕的情绪骤散,灵识比初见的鹤雾湖还要清透。
宓沈真的相信,如果有一天,他举起苍璧指向白帷,甯阶会毅然决然地举起浮朔,对准整个仙门。
宓沈抬手,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甯阶的眉梢,像当年语气忐忑却紧握着他的甯阶那样,轻声道:“知道了。”
你也,好傻啊。
阿阶,别这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