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父女(二)
叶影飘动, 打在这对父女脸上的光半明半昧。
毗颉淡淡盯她。衔枝这最后一通话,叫他眼眸半低,一下覆一片阴云。
衔枝极有眼色地住嘴。
想说的她已经说了, 出不出手救她魂魄需看他态度。她不好强逼, 只能时不时找些存在感提点。
周遭一时静地叫人窒息, 衔枝默默转过头去要溜走。不妨毗颉阴煞道:
“说了这么多, 也不肯叫我一声爹?”
衔枝背上一麻,两手抠进泥地里。认命地闭闭眼:
“我有些慢热。将,爹你莫要见怪。”
他更不悦:
“如此勉强,是我威逼你?倒不如不叫。”
衔枝默默把头转回来,撒个谎:
“爹, 我想去修炼,好争取咱们早日回天。”
这么宏大的借口,总可以抵挡一二吧?然而毗颉却上扬了语调,很是微妙:
“我何时说过我要回天了?”
衔枝一顿,飞速抬头:
“难道不是你联合昧琅他们的吗?”
毗颉盯着她惊讶的面庞, 慢慢掀开眼帘。黑黝的眼底难窥所思。
衔枝陡然感觉到不对劲。
他那水红的唇轻动了动。果真,道出让她几乎雷劈一样的暗情:
“他们效忠的早已不是我。”
衔枝猛地睁大眼, 毗颉昂头, 目光深远地落在一方:
“你心中怀疑摄政王是我相干所为, 然, 那也不是我。”
“自他镇杀我后, 悬驺等藏下我几丝元神,一直将养在回忆铸就的秘境中。悄然铸就秘境的人却不单是我,还有旁人。”
“我从未下令回天, 夜叉族人凶猛好战, 并不适合活在天上。”
“你与她, 若是由我安排,绝无可能人间荒唐一世就被凑对,引天上注意。”
毗颉的面色沉顿。
当年杀人养她,皆因这孩子微弱的残魂经不起夜叉血中的戾气,唯有平和的人最适配,不易对冲。
他并不曾想那么多。第一反应是要这孩子活下来。哪怕暂时入个轮回当个寻常凡人躲一躲也好。
他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除却几个亲信无人知晓和光的存在。也无人知道,那女人的魂魄一直被他藏在心口。
白相的筹谋由来已久,此间事大,绝非他一人能够完整办到。他定然早早就联合了身边人。
悬驺藏下元神后便力竭而亡,灰飞烟灭。琶篱守他尸身到最后一步,魂飞魄散。罗袖当年一直被他外派在北海边,后才急急召回,半途中遇上联合绞杀的上仙,幸在天生无实体,侥幸逃脱苟活一条命,守着记忆等待和光到来。
唯一自由横穿三道六界,可以幻化出无数面的,只有一个昧琅。
他虽没了肉身,魂魄依然完整。
若是白相筹谋,昧琅为辅,一切便都能说通。
“从你降生为凡人到入仙门,环环相扣,一切有另一只黑手背后推动。昧琅选在最合适的时机,借破开明净台一事铺展开人间精心策划的一世。步步试探,步步递进。
他们拿捏人心,以你为祭品,开天门一角。你成也好,败也罢,夜叉血脉入仙门已有先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鲸吞蚕食,总有成功那日。”
她隐去了许多重要的事,毗颉无需追问便知肯定有些不能言说的。
然这些不是最要紧的。
毗颉心底杀气翻滚,抬手便震断一片大树:
“那家伙蓄意把你胡养成这个模样,罪无可恕!”
白相知他傲气,故意将他唯一的血脉磋磨成着卑怯麻木的样,本该身为一族公主的尊贵半点也无。
若不是他这二十万年里一直复盘过往,逼着自己定时清醒,罗袖一面替他看管秘境以防万一,最成功后摆了白相一道,他这本相兴许真会被白相侵入,彻底替代。
届时他顺理成章牵动布下二十万年的网,称霸三道六界。
呵,不仅他毗颉再度背上骂名,和光也要被他利用殆尽,敲骨吸髓。
他恨不能现在就砍他成肉屑。
毗颉狠辣的目光落到良久没能回神的衔枝身上,慢慢敛了杀意:
“我是你爹,从前不在,往后自会护你母女俩周全。你是我毗颉的女儿,生来就该骄傲尊贵,而不是缩在暗角里不吭声。”
衔枝睫羽一颤。喉头一时发紧。
当时在幻象里被排挤的自己果然被他看在眼里吗?
他叹口气,到底放缓了语调:
“从前他们故意将你往歪路上引。你无人教导,是以生长地很艰难。”
几次险些死亡,几次…绝望无助。苦苦挣扎。
这些年,他担心的不过这个孩子。
他已付出一切代价,可孩子呢?
毗颉从来都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白相掳走她后会不会好好教导,又或者是折磨她。
她身上这稀薄的血,丝毫看不出有他毗颉的影子。应当是被白相费尽心机炼化了的。
是以她才如此孱弱,什么都不行。
可总算保住了命,这么多年来无一个仙家发现,甚至,裴既明都不能。
一只大手摸上衔枝的发,不轻不重抚了抚,衔枝下意识低下头躲闪,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后脑,不许她走人。
那手不断地抚着她的头,并不暖和,可却很舒服。
衔枝怔忡。慢慢放下想要推开的手。呆呆地抬眼看他。
他脸上还是冷邦邦的邪佞模样。可手上动作…越发轻缓。
正午的阳光很舒服,毗颉的抚摸尤是。这不知姓名的土地上,他低暗的嗓音一点一点,笃定沉稳:
“爹回来了。不管前路有多难,爹都在。”
“你兴许不再是夜叉公主,但你永远是我毗颉的女儿。谁都伤不了你。”
衔枝被这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揽在怀里,好一会,鼻头酸胀,无所适从。
说来,命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她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夜叉之女,可他们还是最叫众仙家厌恶的存在。
这个爹,他从前征战四方立下汗马功劳,与裴既明他们一起分化好三界六道的界限,制定规则,保护各族无忧。受无数信徒敬仰。
后来他却反手杀掉那些一直供奉他的人族。
他们被最敬仰的神灵放血抽魂,死前都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分明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千刀万剐都是轻的,可他无所顾忌,就是这么做了。
而这一切的源头是因为她。
一个保护天地的大将军,一个毁天灭地大魔头。
他强占民女,间接害死她生母。可他却又莫名其妙地这样看重她这个混杂的血脉。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该恨他强占母亲,还是该谢他不肯放弃自己,给了她一条完整的命?
可罗袖联系的幻象里,念霜说的不错。
她这条命建立在太多无辜的生命上。
衔枝从未有过这样迷茫的时候。
从未。
她一时眼红,正在这出逃无望的泥潭里挣扎时,毗颉坚硬的下巴抵了抵她厚实的发顶:
“过往之事皆过往。你无需自责,该担的罪我已担下。如今的夜叉一族与我的理念背道而驰。
我不会放任他们。和光,且放心去做你想做的。”
衔枝的手被摊开,有力的长指缓缓在她手心画出一个“心”字。坚硬与柔软相触,衔枝掌心麻痒。
他缓缓启唇,沉重却柔和的,隔了二十万年才能对女儿亲口说出祝愿:
“法喜如雨至,菩提心似火。”
*
天上,祁燮养好身上伤后来了几趟三十三重天,皆不曾发现师兄踪迹。
他绷着脸,心情不妙。收回来的木偶一问三不知,竟以为戚念霜是衔枝,气地他当即就烧了。
九重天上丝竹仙音,上千个小仙娥翩翩起舞,他听罢灵官来报的讯息,眉头一蹙。
“念霜竟有那身份?不是说这一次登仙就是了?她还是劳什子我老爷子的门生的遗孤?”
灵官捂着屁股上的毛,恭恭敬敬地传达所知的消息:
“是的,未料那凡人弟子竟是早年菁华仙子的残魂转世。可怜她来拜见帝君的路上便死在毗颉手下,魂魄沾染了夜叉的煞气,徘徊十几万年才得以投胎入轮回,世世代代苦修,最后修得圆满。渡这一劫,重归仙班。”
“竟是这样。”
祁燮抱着手,“你说那门生叫什么?”
“是曾经镇守在北方岐山脚底下的仓山神君,戚何。论辈分与毗颉勉强能算得上同僚,但身份寻常。戚何被派去北海镇守,路上遭埋伏的夜叉众残杀。英勇牺牲。
此次若无意外,天上定是要补偿念霜的。”
祁燮把弄着手里玉牌,忽地一转眼:
“啧。”
衔枝那丫头怕是要难受了。
彼时毗颉出世,衔枝为夜叉亲女这事,天上实则还没什么人知道。
当日在内的仙家统统被枳迦一个决封了记忆,枳迦自己都不明毗颉衔枝之间关系。是以祁燮也不懂。
他有些郁结,找不到师兄,也找不到衔枝。干脆便跑去衢山岛别苑绕了圈,绕来绕去,绷着脸到了清泉旁。
他一顿,见上头有些黑气。禁不住生了好奇心,勾手把那池水全部劈开到底,霍地噫一声——这里头还有条石阶?
鬼使神差,祁燮捏个诀隐身飞了进去。石阶婉转绵长,谁也想不到小小一个池子底下居然有这样的洞天。
祁燮刚见阳光,便听熟悉的女声说了句:
“爹,我们现下在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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