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避嫌
因念着花清染身子尚且虚弱, 众人待她又休养了几日,方才出发前往炼狱黄泉。
红衣使得了消息,特地前来琼芳殿接她。
天地初分之时, 幽明界原是一片火海。后经清浊之力影响, 熔岩沉而成炼狱,永夜凝而化幽明。
是以那炼狱黄泉,恰巧成了此间与鬼界的一道分水岭, 整个幽明界都坐落于炼狱黄泉之上。
据传数千年前,幽明王宫落成之初, 此间仍时有岩浆喷射而出,扰得民众叫苦不迭。
幸而有一日, 九幽潭中突然延伸出一条水脉,由极西之地,直汇入东方的浅湾,堪堪将那些被熔岩灼穿的窟窿填上。
这道水脉正是后来的沉溪,而那处浅湾,因是唯一与凡世星月相连之所在, 便被命名为月汐湾。
沉溪非是寻常水域, 除却墨家之人,无人敢渡。
即便那处水域会“吃人”,在世人眼中,也好过捉摸难定的熔岩之怒。
再之后, 熔岩不断下沉,竟再未滋扰过这方小世界。
人们视沉溪为天降福泽, 认为是神明引来拯救幽明界的神圣之水, 连带对能渡此水的墨家人, 也一并视为神明派来的使徒。
只是经年累月, 过去的那些熔岩地陷,皆已消弭。
唯余月汐湖底,那道已被封印隔绝的深坑,仍与深陷于地底的热浪相连。
月汐湾本属红衣使所辖,而湖底的那道封印,也只能由她开启。
花清染随她来到月汐湖畔的时候,恰巧与同时来此的墨希微一行,碰了个对面。
她见着南宫别宴,习惯性地弯起眉眼,刚想开口打个招呼,却瞥见他身旁脚步欢快的少女。
那抹杏色衣裙明亮可人,倒是很配她。
花清染几欲出口的话,便生生咽了回去,只依照礼数同对面几人施了一礼。
祝眉瞥见她的神情,扬了扬唇角,转而对来人福身道:“墨宗主,南宫世子。”
她的目光在那少女身上打量了一番,不禁笑起来,“洛璎公主生得娇贵,二位怎么将她也带来了。莫不是,公主缠世子缠得紧,片刻也不愿分开吧。”
洛璎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哪里经得起这般玩笑,当即面上一窘。
“谁、谁要缠他了!分明是墨先生带我来的!”
她涨红了脸,指着祝眉就骂,“你是何人,怎敢对本公主如此无礼!”
墨希微见状,在她高抬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算作安抚。
而后对祝眉拱手道:“红衣使见谅,在下会看顾好洛璎公主,不会误了正事。”
听他如此说,祝眉便也不再调笑,正色道:“既然是墨宗主的意思,祝眉自然没有异议。”
南宫别宴悻悻摸了摸鼻子,自觉退开一步,与身边那二人保持着距离,目光不自觉看向一旁垂眸不语的花清染。
自那次沉溪一别,他已许久不曾见过她了。
虽然一早便知道她与锦夫人再度移魂,今次见着她原本的面容,南宫心中仍是有些惊讶。
那姣好面容上的一点泪痣,俨然是他曾在葬花陵中见过的模样。
果然是她。
如此看来,自己初次闯入葬花陵时,所见到的那个小花灵,应该就是她。
那时她还未移魂至锦夫人的身体里,故而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本性所使的娇俏。
而后来见到的那个温婉模样,大抵是因为由锦夫人魂魄主导的缘故。
难怪那时再见着她,总觉着有一种莫名的割裂感。现下换了回来,远比先前顺眼多了。
可初见之时,她分明也醒着,还同他搭话。为何之后却似失忆了一般,全然不记得他了?
难不成,郁轩他们为了引她结契,故意抹去了她移魂前的记忆?
糟糕,若那一眼定情的传言为真,自己岂不是误打误撞,夺得先机了?
一想到此间流传的花灵结契之说,南宫别宴不禁多看了她一眼,竟莫名有些心虚。
花清染自打见着他,便一直低垂着头,比起以往沉默了许多。
南宫别宴看了她许久,心底自是疑惑,忍不住上前几步,对她道:“哎,几日不见,变小哑巴了?”
花清染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连忙低下头,涩声应道:“南宫世子。”
“你怎么了?”
她表现出的疏离,任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南宫不知何处惹了她,一时茫然,见她不欲多言,也只好识趣地不再出声。
洛璎见他吃瘪,立时得意起来,“还能怎么啊?臭柿子人嫌狗憎,人家都不愿意搭理你。”
“嘿,小丫头片子,有你什么事?”
“我说错了吗?臭柿子臭柿子臭柿子!”
洛璎一边骂着,一边冲他做鬼脸。
原本安静的湖畔,因着吵闹声,也逐渐喧嚣起来。
花清染在这阵喧嚣里愈发沉默,不动声色地绕到祝眉身侧,将自己与那吵闹声隔开。
祝眉看了她一眼,指尖绕着垂在胸前的那缕耳发,柔声开口道:“好了,都别闹了。”
吵嚷的二人终于停下,便听她继续说道:“子时将至,月汐涌动,正是开启炼狱之门的好时机。咱们也别多耽搁了,墨宗主,你说呢?”
墨希微略一点头,当即聚起灵力,抬手对着那片深湖。
只见深不见底的湖水,在灵力的催动下,立时翻涌起来。似有无形的力量将湖水从中劈开,卷起千重巨浪,湖底的景象瞬间展露无遗!
花清染只朝那劈开的缝隙里看了一眼,不禁惊呼出声。
万顷碧波下,竟是一片焦黑之地!
那些都是被炽热熔浆冲刷过的岩石,从四周向中间拱起,融化又沉积,在周边凝固成可怖的条纹。
而那岩石的顶端,被开出一道三丈宽的深渊,看上去好似地底有什么东西,即将喷薄而出,令人心悸不已。
细看之下,那深渊入口处,隐隐浮现着一道闪着金光的法阵。
正此时,墨希微低喝一声:“红衣使!”
“嗯。”
话音未落,只见祝眉飞身而起,手中掩月轮旋动不止,携着满月银辉,猛地击向湖底那处禁制!
霎时,掩月散发出耀眼的银白光辉,与法阵的金芒相撞,众人只觉脚下的地面震颤不已,竟似地龙翻滚。
花清染对眼前景象震惊不已,不慎身形一歪,险些站立不稳,幸被一旁的南宫扶了一把。
她低声道了谢,赶忙撇开他的手,心虚似的瞄了洛璎一眼。
而那洛璎公主的心思,现下全落在湖底那片金白相交的光影里。
如此新奇景象勾去了她的全部目光,不由欣喜地拍手叫好。
墨希微只得一手施法,一手抓着她的胳膊,才没让这位小公主,被地动之势影响,一脚跌进湖水里。
饶是花清染隐藏得再好,正如南宫所言,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总是不经意就能让人瞧出些端倪。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着那抹跳跃的少女身影,心中便大致明白了她为何一定要与自己保持着距离。
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而这时,祝眉的掩月轮发出铮鸣之音,湖底一阵轰响,似若千斤重门缓缓开启。
散着金光的法阵顿时一分为二,中间那条通往深渊之底的甬道,瞬间显露出来。
祝眉扬声对岸上的几人道:“炼狱之门已开,快随我进去!”
墨希微闻言,对南宫微一点头,抓起身旁仍在雀跃不止的洛璎,便跃向湖底那处岩洞,“殿下,得罪了。”
洛璎的尖叫声响彻整片月汐湾。
花清染还不及反应,也被南宫一把揽住腰身,朝那处甬道跃去。
虽然先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花清染进到炼狱黄泉的时候,还是被此间灼热的气浪,熏得心底发颤。
周边满是金红的岩浆,在各处沟缝里缓慢流淌,不时迸溅出耀眼的火花。
若叫这些熔岩沾在身上,即便有法障护体,起码也要烫掉一层皮。
眼前所见让花清染惊悸不已,但她仍不忘从南宫怀里挣脱出来,抬眸四下寻找着什么,才发觉红衣使等人,并未与她和南宫落在一处。
南宫看她如此,小声抱怨了一句:“得,这次连句道谢的话都不说了。”
花清染再次垂下眼睫,低声道:“多谢。”
南宫好笑地看着她:“几日不见,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难不成移魂之术出了岔子,我认识的那朵小花儿,凭空消失啦?”
见她不语,他长叹一声,“可怜我还担心你受欺负,合着你已经不把我当朋友了,真是令人伤心。”
“我没有!”
花清染忍不住抬起头,着急辩解,“我一直都把你当朋友,我也还是我。只不过,只不过……”
后面那句话,她却如何也说不出了,复又缓缓垂下眉眼,模样看上去倒有几分可怜。
南宫别宴轻笑一声,走到她身旁,问:“你就那么在意?”
“什、什么?”
“洛璎。”南宫道,“或者说,我的未婚妻。”
花清染心思被戳破,连忙否认:“谁、谁在意了?”
南宫挑眉道:“那你干嘛不理我?”
她低着头,小声道:“你未婚妻都追来了,总要避嫌的。”
南宫忍不住笑出声,“你还说你不在意?”
他的笑声总是如此爽朗,可现下听在花清染耳里,只觉得不怀好意。
她紧了紧握着的手心,不禁轻叱:“不许笑!”
“好,不笑了。”
南宫别宴立马收起脸上的嬉笑,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状若不经意道:“我早说过,洛璎那种小丫头,我只拿她当妹妹。这门婚事本就非我所愿,回去退了便是。”
“别躲着我了吧。”
花清染抬眸看了他一眼,狐疑道:“可她都已经追来了,难道你不该负责吗?”
“负、负什么责?”南宫被噎了一道,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又没怎么样她。”
他有些无奈,抬手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可别又是跟话本里学的。”
“话本里说得也没错啊。”
花清染撇撇嘴,低声嘟囔了一句,原本低落的心情却已好了大半。
“我也没想躲你,只是……”她嗫嚅许久,终是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行啦,本世子姑且不与你计较。既然话都已经说明白了,你若再躲着我,那我才是真的该伤心。”
南宫对她笑笑,“至于洛璎那丫头,从小被她父王宠坏了,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日后若是对你说了什么不敬的话,你千万别忘心里去,权当她不存在。她自己闹腾几次,没人搭理,自然也就觉得无趣了。”
“哦。”
她点点头,终于抬眸看向南宫,“那,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花清染试探着问道:“你难道就不觉得,我这副模样,会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
南宫别宴猜出她心里所想,故意摸着下巴打量起她来,“唔,我瞧着是有点。”
她心下一紧,皱了皱眉,“什么?”
南宫“噗嗤”一声笑出来:“算了,不逗你了。”
他突然正色起来,一双琥珀眸直视着她,“这才是你的身体,是你本来的模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听他如此说,花清染近来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们见着我,会很不适应。”她道,“毕竟,我已经与你先前认识的那个模样,完全不同了。”
“旁人不知道,反正我挺适应的。”
又不是第一次见了。
这话南宫自是没有说出口,但见着花清染总算露出笑颜,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
而这时,落在另一处的墨希微三人,也终于绕过隔在他们中间的山石,到这边与他们汇合。
“臭柿子——”
洛璎的声音远远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花清染见她过来,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南宫一把抓住手腕,捞回身边。
“说好了不许躲。”他附在花清染耳畔低声说了一句,“哎,你现在这模样,比先前好看多了。”
许是这炼狱中的熔岩太过炽热,热浪翻涌在周边,惹得花清染面上也一阵红潮。
她极快地抬眸瞄了身旁的少年一眼,却见他已然恢复往常的懒散模样,朝着来人挥了挥手。
“墨先生,我们在这儿。”
这里的地面,都被滚烫的岩浆冲得四分五裂,能供人落脚的地方并不多。
墨希微撑着法障,一边避开大的裂隙,一边护着身旁的少女。
这里灼人的热流炙烤着他的皮肤,本就带了些病态的面容,现下愈加苍白。
天真烂漫的少女,却并未觉察到不对,依旧欢快地一路小跳着。偶尔不留意擦过那道法障,也会立刻被重新安稳罩进去。
待来到南宫所在的这处平地,洛璎松开抓着墨希微衣袖的手,几步跳到近前,狐疑地打量着二人。
“你们方才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她看向南宫,“我叫了你那么多次,你听见也不知道应一声吗?”
“冤枉啊殿下,这里尽是熔岩翻腾之声,你离那么远,自然什么也听不见。”南宫随口应付,指了指花清染,“不信,你问她。”
直到此时,洛璎终于留意到这个粉裳娇靥的女子,不由得微微一怔。
在泽国时,她是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姿容之绝艳,放眼四海无人能及。
可到了这个女子面前,看着她那红晕淡染的娇俏面庞,洛璎竟第一次有了被人抢风头的念头。
她有些不服气,眼神不善地盯着花清染,却被南宫上前一步遮住视线。
小公主刚要发作,便听墨希微开口道:“此处仅是炼狱外围,待会儿进到里面,诸位切记当心。”
洛璎当即咽下到了嘴边的话,乖乖退到他身旁,仰起脸笑道:“有墨先生在,没什么好怕的。”
这里虽是外围,但因熔岩之故,已然炎热难耐。
外围尚且如此,里面怕只会更为煎熬。
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祝眉笑着上前说道:“花主不必忧心,只消避开那些溅射的岩浆,剩下的,交给我便好。”
花清染点点头,“多谢红衣使。”
*
待出了这片尚且算得上平坦的地界,花清染终于见识到何为真正的炼狱。
两侧皆是百丈高的山石,上面布满裂纹,赤红的岩浆顺势淌下,在地面冲刷出无数巨大的深坑,俨然是一道道喷洒热浪的熔岩瀑布。
脚下的道路越来越窄,两侧扑来的热流,几乎贴面而过。
而在地面那些看不见的细小罅隙里,滚烫的岩浆依然蓄势待发,不知何时会蓦地喷射而出。
越往深处,道路渐渐一分为二。
因此行目的,是为寻找血曼陀,众人商量之下,决定暂且分开行事。
洛璎听见这事,二话不说站在墨希微身旁。
墨希微倒不觉得有何不妥,只道:“既如此,我与洛璎公主一道。另一道,还请红衣使多多费心。”
祝眉笑道:“分内之事,理应如此。”
有红衣使在前领路,花清染这一路倒也顺畅许多。
只眼下这种境况,即便有法障护体,她也不禁觉得胸口沉闷得厉害,原本水润的嘴唇也有了干裂的迹象。
一阵有一阵的热浪烘烤着她,还未穿过第二重,便已有些步履维艰。
南宫别宴回头看了看她,问:“你怎么样?还受得住么?”
花清染抿了抿干痛的嘴唇,勉强应道:“还成。”她强打起精神,看向前面的少年,“你怎么,好像一点事都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