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矛头
云飞的话也没有完全出乎陈子惠的意料之外, 陈子惠清楚一个人唯有放下所有的身后事的时候,才能投入到这种事情中,只不过, 他一个中原人,全心全意地为匈奴人做事, 实在令人费解。
若说他贪利,可付出同样多, 从匈奴那里拿到的回报远不如这里,毕竟, 哪怕匈奴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 可落后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学的也是中原文化,试图扒出其中的精髓来。
一时间,陈子惠有些不可理喻。
“那场战争我记得, 尸横遍野。”
云飞眼中的一层水雾没有消散,扬着头看了他一眼,甚为不屑。
从嘴里吐出几个字:“还不是你造成的?”
陈子惠一愣,他是得利者,但也不能把责任归到他头上,这场战争还是匈奴人在塞北极寒之地熬不过冬天, 南下大规模抢劫,攻城掠地造成的。
“与我何干?你以为我愿意看到尸横遍野的景象?”
这么一顶帽子扣上来,陈子惠莫名地胸口发闷, 他再琢磨着复仇, 心狠手辣, 在对匈奴的问题上, 也从未妥协过。
如上辈子一样, 想的是一统天下,用武力将匈奴驱赶走,之后天下太平。
云飞开口,神色激昂:“你是不愿意,可事实便是如此,我家在雁门郡,从小除了去年去了一趟漠北,就没有出过雁门郡,打仗,我见得太多了,从小到大,边境这里就没有消停过。”
“先前是顾刺史,他在这里的时候还好,我们这些在边境生活的人还能勉强过活,后来你过来了,打赢了几场仗,接着被委以重任,北部的边境就交给你守着了,自此之后,街道上常见棺材,常见白发人送黑发人。”
“匈奴派人来求和也不许,硬要打。年年打,年年死人,打到最后十室九空。你这不是追着匈奴打,打得两败俱伤,不要命了也要打,争一个名。”
陈子惠冷哼一声:“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养精蓄锐之后,明年,别说明年了,半年之后,草长马肥之后又来了。”
云飞幽幽叹气:“可我想,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上,谁愿意去打仗,去送死。我父母早亡,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自从你到这里之后,从前热闹的村子里几近荒芜了。”
“给我缝制过棉衣的妇人,他丈夫和儿子去参军了,一去不回。”
“我饥肠辘辘的时候,给我递过来一碗粥的青年男子,再一次看到他,是在我出边关,在关外见到了他的尸体,士兵刨了个坑,草草地给他埋了,我走的时候,他的女儿才五岁,问我能不能在经过边关的时候,顺便看看她的父亲如今怎样了,她说,她父亲走的时候,说两个月后就能回来,回来之后是新年,新年就能给她带回来新衣服还有吃的。”
“你刚来的时候,说着要大破匈奴,让边境太平,我们都信了,可是无数人的尸体打破了我的憧憬。”
“我与你不同,我很自私,我只想我和我身边的人能活着,能吃饱能穿暖,便足够,也没想过要建什么功,立什么业。”
若是连让他活着这一点都不能满足,他又为何不去反抗。
云飞似乎是感觉到自己的死期将至,话匣子打开,把这些年憋在心里,想说的都吐露出来。
听到这里的韩昭昭呼吸一滞,之前,没在边境呆过,没有真切地感受到过他们的苦楚,她是真的不懂。
从以前对于陈子惠的了解和云飞口中的描述,韩昭昭更是觉得陈子惠像极了闫耀灵,连打仗这种执拗劲儿都像。
原先,在纸张中,人的生生死死只不过是几点墨迹,几点墨迹记载的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几万人,他们不是主角,没有生平,只是干枯的名字,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以数量堆起的死亡人数。
果然,有的东西只能停留在纸张上,出了纸张,到了现实中便不同。
从前,她叹闫耀灵多,惜英年早逝,扫清六合,功远大于过,可是这回,听到那个盼着父亲回来的小姑娘的事情,眼泪打湿了枕头。
可是这是对立的两方,似乎是一个无可解的死结。
这个问题,一百多年了,其实一直都无解。
“你是想让你自己和你身边的人生活都变得更好,可是你与匈奴合作便能过得更好了?”
在大多数中原的印象中,匈奴人相较于中原人更为野蛮,侵略边境的匈奴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与匈奴人交战过多回,陈子惠也觉得如此。
“自小长在边境,我并不知道谁是匈奴人,谁是中原人。”
边境地区的长时间杂居,已经使他们对于民族的概念模糊化,只知道谁是战争的缔造者,谁是把他们推入火坑的人。
“说起匈奴人,你可知道给我假面皮的人?”
听到假面皮的事情,陈子惠的精神格外集中,他太清楚,这种邪术一旦出现,必然会引起巨大的风波。
“我问她要假面皮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受了谁的委托,她犹豫了,让我发誓,不拿过来做危害和平的事情,她说,她不能违背教诲,一百多年前,创立这方法的祖师奶奶便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匈奴人敬天地,起誓便是向天地彰明,违背自己的誓言必将受到天的惩罚。
一个以邪术著称的门派竟然要人起这样的誓,陈子惠闻所未闻,甚是荒唐。
这门派极为隐秘,行踪诡异,又处在匈奴境内的雪原深处,寻了这么多年,却没有寻到他们的半点行踪。
恍惚之间,陈子惠想起那个行无影、去无踪给韩昭昭关于前朝开国皇帝闫耀灵一生的话本子,刚才云飞说这个邪术门派的创使人,又是一百多年前。
关于闫耀灵这么详细而又真实的记载只能流传在匈奴,一个人本就是有功有过的,可在中原,坏的被他的后辈人抹掉,好的被新朝的统治者恶意抹黑。
至于韩昭昭最初说的,见到的那中原女子的样貌,也能是匈奴人扮成的。
这些人,知道得太多,太可怕。
神情恍惚之间,又听见云飞说:“原来在你们眼中的行邪术,也不过如此。”
陈子惠整个人已经略微有些凌乱了,先是被云飞指责了一番祸乱百姓,接着又发现了那个邪术门派的可怕之处。
若是云飞没有说假话,匈奴中有人能使唤得了这个门派,这个人绝对不会单于和匈奴的左贤王。
这两个人是什么样子,他再清楚不过,同要利用他们的楚王一样,有点能耐,但没什么大能耐。
匈奴人之中真是卧虎藏龙。
上辈子陈子惠如同一把利刃,披荆斩棘,摧枯拉朽,未遇到什么敌手,这辈子不同,身在屋檐下,被卫国的皇帝钳制着,又逢上了这么一个危险的人。
他的斗志被激起,忽然就想了解了解这个人。
韩昭昭躺在床上,眼睛半睁,他瞧着是困,快要睡着了,也是,听到这么多与她无关的事情,不感兴趣,以为有他撑着,没威胁到自己头上,听不下去也正常。
陈子惠未跟韩昭昭做任何表示,自己带着两个亲信和那个小厮,压着云飞走出屋子。
他要单独审讯,看看能从云飞的嘴里获得什么,有的话,不能让韩昭昭知道。
听着陈子惠和几个人的脚步渐渐远去,韩昭昭才在床上翻了个身,把惺忪的睡眼睁大了些,明知故问道:“陈大人呢?”
“陈大人出去了。”
一旁的丫鬟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多的事情,她也不说。
“哦。”
韩昭昭应了一声,无精打采的,看起来是困得狠了,对这些事情,也不怎么在意。
丫鬟看了她,也禁不住感慨她没心没肺,火都快要烧到她的眉头上了,还是这么一副与自己没多大关系的样子。
韩昭昭见丫鬟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多做理会,翻了个身,脸朝向墙,闭上眼睛。
其实,她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刚才陈子惠问云飞的话她都听得清楚,她关注到了中原与匈奴的关系是个难解开的结,当陈子惠提起来那个行踪不定,以邪术著称的门派时,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们似乎有意识地将目标对准了她。
方才那媚.药是他们放的,为了用她来挑拨父亲和陈子惠陈子惠的关系,她能解释得通,可是在很早之前,给了她那本有关于闫耀灵的书,又是为何,有什么意义。
她应该是被他们盯上了。
可为什么是她,她在京城以咸鱼且废著称,身为将军之女,对武艺几乎一窍不通,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也差不多,怎么说,也不会盯上她。
想到这里,韩昭昭的身子一抖,莫非还有她不知道的很严重的事情。
比如,为何她父亲会有在匈奴手中这么宝贵的解药,在危急之时救了她的命,当时,父亲告诉她,自己是从俘虏手中获得的,可她知道,这概率极小。
屋里极为安静,她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外面脚步声传来,应当是陈子惠回来了。
她能发现匈奴人将矛头对准自己,陈子惠也能发现,陈子惠本来就是一个疑心极重的人,一会儿,肯定消停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