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直面
在灵河县偶遇虞瑶, 霍雪桐实在太诧异。
起初以为自己一晃眼看错了,走近辨清楚这张脸,方知没看错。
她不住打量几眼虞瑶, 内心感慨。
一别经年, 在这座小县城见到虞瑶这位曾经的皇后娘娘,回想起深宫之中的那些过往, 真真叫恍如隔世。
当年原以为小命要交待在宫里, 未想获得一条生路,甚至摆脱深宫束缚。
大抵在生死边缘游走过, 后来许多事情顿觉豁然开朗。
在宫里那些年,以为自己宠冠六宫, 故而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热衷和虞瑶这个皇后叫板。
如今想想, 实在可笑。
更不提对虞瑶有过的那一些恶毒心思……
可在她被打入冷宫, 唯一愿意真正给她一点关心的,只有虞瑶。
登高必跌重。
那时她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也不懂。
直到平日在她面前时刻表现得软弱可欺的叶秀莹, 险些轻而易举取走她性命, 她才如梦初醒, 晓得自己的愚蠢和狂妄, 晓得身为皇后的虞瑶待她有多宽容。
对虞瑶的怨毒心思,说到底全是她自己魔怔。
捡回小命,得到一大笔金银补偿,如今自由自在,若放不下那些过去, 便无异于非要自我为难。
离宫之时她昏昏沉沉不知世事。
待到醒来已然远离京城, 后来在家中休养数月也几无宫中消息。
皇帝废后和虞瑶葬身冷宫大火的消息同时传到她耳中。
她十分诧异。
离宫之前, 霍雪桐清楚记得她无意窥知皇帝对皇后求而不得的心思。
被打入冷宫的那个夜里皇帝如何震怒, 她更不可能忘。
皇帝最终却竟依然走到废后这一步。
每每回想又唏嘘不已。
唯有一件事,她不甚相信虞瑶当真葬身在那场冷宫大火里了,连她都能够有活命的机会,何况是虞瑶呢?皇帝怎么可能会舍得要她性命?
只是——
虞瑶为何会在灵河县?
纷杂思绪流转,霍雪桐对虞瑶这些年的经历生出诸般好奇心思。
而虞瑶看着此时立在她面前的霍雪桐,没有即刻应话。
霍雪桐也后知后觉虞瑶怀里抱着个孩子。
四下里人影绰绰,看不甚分明,欲待仔细多看两眼,流萤已抱着宁宁两步挡到虞瑶和昭儿面前。
记得当初在宫中霍雪桐如何喜欢同虞瑶做对,顾不上想为何她出现在灵河县,流萤一门心思保护好虞瑶,也不希望虞瑶和霍雪桐有任何接触。
正想让虞瑶先走一步的时候,又有人过来了。
这次是孟韬。
孟韬走到霍雪桐身侧,望向流萤和虞瑶,觉出气氛的微妙。
面上如常和虞瑶打过一声招呼,他偏头看霍雪桐:“表妹和瑶娘竟认识?”
霍雪桐看一眼孟韬,笑着没接话。
“表哥,我去那边看看。”
孟韬过来后,霍雪桐打消和虞瑶“叙旧”的心思,暂去别处凑热闹。
她走得干脆利落。
孟韬对虞瑶一拱手道:“祖母大寿将至,姑姑携表妹特地从江南赶来祝寿,路途辛苦,便也在灵河县过节。”
“瑶娘,我这位表妹性子确有些骄纵。”
“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请见谅。”
虞瑶听言,摇摇头:“孟夫子言重,方才不曾发生什么事情。”
“那便好。”孟韬说罢,看一看霍雪桐离开的方向,尚且有照顾表妹职责在身的他未继续多留,寒暄过后与虞瑶告辞。
同虞瑶分开后不久,孟韬寻见在灯会上闲逛的霍雪桐。
他问:“你和瑶娘是如何认识的?”
站在小摊前挑选面具的霍雪桐似漫不经心问:“表哥关心这个做什么?”
孟韬说:“只是奇怪你们怎么会认得。”
“我记得表哥以前可从来不是这种追根究底的性子。”霍雪桐拿起一个钟馗面具在脸上比划两下,又嫌面具太大不适合而放回去,笑道,“表哥关心的人是我,还是旁人?”
孟韬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霍雪桐发觉那小摊贩一直瞧着她,仍将面具买下,继续往前走。
她忽而间想到什么,猛然回头去看孟韬。
“表哥该不会是……”
孟韬挑了下眉:“表妹慎言。”
“哦。”霍雪桐几分敷衍应他一声又笑,“我什么也没说啊。”
在霍雪桐和孟韬相继离开后,虞瑶和流萤也没有在外面逗留得太久便带着两个孩子回去了。
直到哄得孩子们入睡,有些话才方便说。
在灯会上,虞瑶留心到流萤对那个偶遇的小娘子有一种别样的警惕。
而这种警惕来自于对方可能会给她们带来危险的判断。
与之前那位“娄公子”冒出来反应颇为不同。
虞瑶有心想要问一问流萤因由。
“小姐,她从前……”流萤在脑海中搜寻出委婉些的说法,“她从前便对小姐多有敌意,我怕她如今又对小姐不利。”
虞瑶道:“方才在灯会上,她瞧见我倒像颇为惊喜。”
流萤一时间难以接话。
那会儿乍然瞧见霍雪桐这个人,流萤没顾上深想,等到人走了,冷静两分,才想起来当年霍雪桐被皇帝打入冷宫,在冷宫因寻死觅活而受伤。那时虞瑶去看过霍雪桐,好心让她陪着霍雪桐的大宫女去请太医帮忙看诊。之后再得知与霍雪桐有关的消息,应当是她在冷宫逝世。
霍雪桐依然活着。
可见当时那消息是假的,但什么人帮霍雪桐逃出来的?
或许到底当年经历过虞瑶假死离宫。
对于霍雪桐实则平安无恙活着这样的一件事,流萤接受得很快。
只她不解,她们能从冷宫逃出来是有瑞王和瑞王妃,霍雪桐又靠谁?且听霍雪桐喊孟韬一声表哥,俨然她逃出来后,也没有隐姓埋名,仿佛顺顺利利便归家了。
若为欺君……
流萤眉头紧拧,倘若有欺君之嫌,断不可能如此无所顾忌。
最大的可能性仿若剩下那一种。
即,皇帝陛下以假死之名将她从宫里放出来。
虽然灵河县不过为阙州的一处小县城,离京城十分遥远,但一些大事照旧会传到这个地方。
譬如皇帝遣散六宫的举动。
流萤记得,那两年朝廷不停派出军队到地方剿匪,诸多将士因剿匪而牺牲。皇帝以此事为缘由,下旨缩减宫中的用度,将多余银钱分发下去用于抚恤牺牲的将士家中亲属,而六宫随之被遣散。
百姓中多有人讨论此事,一旦提起来,无不交口称赞。
毕竟少了山匪,大家出行安全不少。
流萤不知是否因皇帝遣散后宫,霍雪桐得以这般潇洒自在。但相比于废后、虞家倒台,霍雪桐的那些事情在百姓之中几无流传,想来不至于受太深的影响。
可在这个小县城碰上。
流萤深深皱眉,她不敢赌霍雪桐不再计较从前在宫里的那些事,不敢赌霍雪桐如今没有害虞瑶的心思,更不敢赌霍雪桐发现昭儿的存在,会不会做出不轨之事。
“小姐,我们去阙州城避一避吧。”
思前想后,始终没办法安心,流萤对虞瑶说,“待她过些日子离开灵河县,我们再回来。”
虞瑶抬眸望向流萤,她在流萤的眼中捕捉到紧张不安。
没有马上讨论是否离开的问题,她先问:“这个小娘子比娄公子危险?”
流萤垂下眼:“娄公子没有伤害小姐。”
“可是这个人,奴婢不敢赌。”
虞瑶见流萤满面忧虑,念头略转一转,心下歉疚不已。
几息时间,虞瑶没有犹豫应下这个提议:“好,我们去阙州城避风头。”
答应过又握住流萤的手,她轻声说得句抱歉。
流萤愣怔一瞬,连忙摇头。
“是我对不住你。”虞瑶微抿唇角,低下头,“本该我自己去面对和承受的事,却躲起来,将你推到前面。”
其实那个所谓的“娄公子”出现的时候,她便隐约意识到这一点了。
之前几年,没有过这种烦恼,流萤也不会因此有压力。
但当旧人出现,往事扑面,想避也避不开时,她当初做出忘却前尘的决定有多么不负责任,亦愈发凸显。
诚然她自己能轻松些,可跟在她身边的流萤又为何要代她承受?
那些往事,本该她自己承受的。
那些人……也原本应该由她自己面对的。
“娄公子”出现,她已经躲在流萤身后一次。
今日,可谓是第二次。
倘若往后又出现其他人呢?
她什么也不知,便也拿不出真正的应对之法,论起来,当初不过一厢情愿以为与许多旧识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以为至多昭儿的亲生父亲可能寻到她、发现她还活着。
真实情况却远比想象复杂。
“娄公子”离开,端午佳节的热闹,两个孩子的欢声笑语,无不令她生出过往后的生活依旧平静的幻想。但在灯会上遇故人……不论是偶然是蓄意,幻想被打破,她已嗅见平静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流萤心有顾虑,甚至提出来去阙州城避风头。
虞瑶骤觉,她的举动形如畏畏缩缩,是把流萤推到面前,替她去当靶子。
听虞瑶口中说出那样的话,流萤忙又道:“小姐没有对不起奴婢。”
“小姐待奴婢很好,奴婢的心里只有感激。”
虞瑶握住流萤的手,一时没说话,过得半晌方问:“灯会上遇见的这个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流萤愣一愣。
虞瑶又问:“我和她有什么过节?为何需要这样防备她?你觉得她可能伤害我和孩子,我相信你,但你不妨告诉我其中因由,我也好有个准备。”
流萤嗫喏道:“小姐本可以远离这些。”
“如果不能远离,那就面对吧。”虞瑶轻声说,“刚走一个娄将军,又冒出来一个小娘子,如若继续让你挡在前面,让你去承受,我只会觉得自己软弱无能。”
“我现今有宁宁和昭儿。”
“我想保护好他们,便得从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开始。”
“流萤,当初确实是我太过自私。”
“谢谢你也辛苦你。”虞瑶轻叹一气,勉强弯唇一笑,低声问,“之前那娄将军便是昭儿的生父,是不是?”
流萤目瞪口呆,讷讷不能言语。
虞瑶又问:“他的真实身份,当真只是一个将军吗?”
“你看,哪怕不记得过去的许多事,可当这些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便无法忽视,我会思考、会判断、会猜测……却又因根本不记得过去的事,无法做出准确判断,无法准确分辨他们的用意。”
“我可以回避一次,回避两次,能回避三次、四次?”
“回避能够解决问题吗?”
虞瑶平静直视着三年前的那个以为回避伤痛便不再会有伤痛的自己。
她又一次对流萤说:“没关系,告诉我吧。”
作者有话说:
为早更新早睡觉早起床奋斗中。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