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两年前, 言真在纽约开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个展。
主题是黑海。
她以第一视角的画面为线索,讲述了一个关于探寻神秘的故事。
落寞的少女顺着幽深的小径穿过荆棘丛深处,孤独的神秘十字墓碑在虚无中闪烁着晦暗的光亮;一汩细微的泉水被杂草覆盖, 她循着泉水流淌的方向走向一片广袤的黑海;这铺天盖地的黑暗里没有一丝光亮,连圆月都只剩一圈灰色的阴影, 直至她的脚步吵醒了海底沉睡的少年, 他从那片黑海里浮起, 露出一双阴沉淡漠的眼,好似在窥视着入侵者的一举一动。……
故事到这儿戛然而止。
整个系列的画面中, 除了白色外没再动用任何明亮的色彩,但很奇异的,那年无数艺术媒体网站争相报道这次个展时都动用了类似的词汇:侵蚀与光明。
艺术周刊的展评里写着:——用色保守, 笔触细腻,使看似冷漠黑暗的画面中透露着别样的温柔。海中的男孩看见了少女纯白的裙摆, 这应该不是故事最终的结尾,而结尾他会将这抹纯白拖进海底亦或是为她上岸,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有理由相信, 凭借这个系列,Y已经成为了纽约艺术界里一颗闪亮的新星。
彼时的谈怿为这篇报道欣喜若狂, 这是他们脱离Moon之后的第一个展览, 也是言真的首次个展, 能得到艺术周刊点评, 还是这样高的评价,这无疑是巨大的成功。
他将这篇文字转载给言真,她看完后默默不语, 在画室里待了整晚。
彼时租借画室的大楼里时间限制, 到了要关门的点, 管理员上来巡视。
言真关了灯,将自己藏在门后的角落,就这样过了一夜。
谈怿在电话里问她难道不开心吗。
她是开心的,但这种开心并不能让她笑出来,内心更多的是种无端的歉疚与孤寂。
她想到言执,想到海中的那个少年。
她想到整个黑海的系列,是因他而生。
她想起那个冬夜,冷寂的客厅里,她被灵感掌控。
是言执的眼;他的身体;他的吻,他的一切化成了她笔下的线条与光影,他带她进入那个属于他的世界。
黑暗,孤独,寂静无声。
只有她是活的。
他向她袒露内心,让她掌控他的思想,他顺从她一切的指令,甚至可以丢开他自己。
他被海水淹没,被乌云笼罩,被一切伸手不见五指的阴影吞没侵蚀,他向她求救。
她是感受到了的。
可她做了什么呢。
冷眼旁观,对他的渴求置若罔闻。
甚至将他的痛苦化成了她功成名就的垫脚石,一如她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内心的平衡。
看啊,同样的经历之后,他过得更惨,而她却能顺风顺水地求学、出国、开画展,她多幸运啊。
言真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到自己是这样可怕的人。
冷血、自私,漠视一切到残忍的地步。
求学的头两年,她刻意回避有关言执的一切,她让学业与创作充满她的生活,可直到那时候她才突然明白,这种逃避根本毫无作用。
因为她在画他带来的灵感。
他融入了她的笔、她的颜色、她眼睛看到的、她脑海里想到的一切。
她创作出了名噪一时的黑海。
她应该感谢他。
但她没有。
作为她如此残忍的代价,言真在那次个展之后就遭遇了瓶颈。
她将关于自己劣根性与愧疚的那一部分束之高阁,努力想要脱离言执带来的影响,开始尝试许多其他的风格。
谈怿帮她谈了许多合作,卖出了许多画,她的身价水涨船高,那些懂艺术的、不懂艺术的,都对她新人美女画家的身份趋之若鹜,但没有人是她这个人而来的。
其中黑海系列的最后一幅《水面的少年》更是卖了天价,年迈的收藏家对言真的笔触赞不绝口,他说言真的画面里有很强烈的东西,而他本人离这种强烈已经很远了,少年黑色的眼睛里那一点光亮唤起了他对赤忱的记忆。
言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临别时,他与言真热情拥抱,不断叮嘱她要保持这份情感,她会画出更多动人的作品。
时隔不到十个月,言真的另一场画展在LA的画廊里举行,他又来了。
当场展出的作品是与黑海完全不一样的创作风格,他看完了整场展览,而后找到言真,忧心忡忡地握着她的手问:你还好吗?我从你的画面里感觉到,你似乎正在枯萎。
言真懵懂恍然地明白了什么。
那场展览的成绩仍旧不俗,买家们热络地攀谈,看言真的时间比看画更多,谈怿拿来销售记录,喜出望外的表情让言真觉得这一切都非常陌生。
她变得异常茫然。
而这种茫然,本不应该属于她。
于是,她回国了。
Z城的秋夜很长,又好像很短。
言真站在窗边,身上只裹了一件单薄的毛毯,绒毛不算柔软,有些扎人,但她并不在意。
她抽着烟,看着窗外同一片夜景,内心计算着这已经是第几天了。
她拿烟的姿势一如往昔——右肘撑在左手背上,掌心翻转向上,手腕自然垂出一个弧度,纤细的指间夹着烟,薄荷的清凉混合着苦涩燃烧出淡白的雾,萦绕在她出神的面容上。
这烟是言执的。
而他本人,此时正在她身后穿衣服。
她终究是同他做了许多荒唐的事情,荒唐到她此时这样站立都有些勉强。
真不公平,明明过程里是他出力更多,可他此时却还有力气离开。
玻璃上映出他低头扣扣子的剪影,言真忽然出声:“怎么不换个牌子。”
她声音沙哑,带着些激情后的媚和缱绻。
身后的人顿了顿,低声道:“你没抽过别的。”
他这样漫不经心,她却觉心头酸软。
言真回眸,看见他已经整理好了自己。
这些天,言执从不留下过夜。即便来得再晚,兴致再高,他也会在天亮之前离开。
她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却不想挽留。
他站在床尾,中间的台灯灯光昏黄柔软,他眼底神情却是淡漠,“你还喜欢这烟?”他掏出烟盒放在床铺上,“那留给你。”
言真望着他,没出声。
他再度掀起眼帘看她,停顿的时间拉长,直至他眼中的光亮消失,他转身离开。
连声再见都没说。
套间外的房门开了又关。
言真长睫颤了颤,眸光暗下去,再度转眼望向窗外。
天快亮了。
黎明前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只余人造的灯火闪烁着没有温度的光亮。
他也长大了。
学会了收敛,学会了抽离,学会不再坦诚,更学会了如何扰乱人心。
她不禁有些怀疑,他大概真的已经没有感情可言了。
深吸一口微凉的烟草,言真眯起眼睛,在白雾之中敛去所有神色,摁灭烟头,转身进了浴室。
*
谈怿昨夜应酬太晚,到工作室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
他刚刚在办公室坐下,Anna便敲门端来了咖啡与文件。
“Anna。”谈怿头痛不已:“麻烦下次在我上班之前先留个两分钟给我缓冲一下可以吗。”
Anna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会照做:“好的。”
她将咖啡放下,然后开始交代工作:“有几个买家已经汇款过来了,但他们要求改发国际物流,我已经联系好了物流公司,需要你签一下字;画廊和美术馆那边都已经回复了档期安排,我按照时间顺序和城市排名好了,你看一下;另外曳梵……”
Anna说着说着,发觉谈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一顿:“……怎么?”
谈怿挑眉:“我刚才好像跟你说我需要一点缓冲的时间。”
Anna点点头:“我听见了。但你是说下次,不是吗?”
谈怿:“……”有个太尽职的秘书有时候真不是件好事。
抬手捂住额角,他生无可恋地叹一口气:“是的,你继续吧。”
Anna奇怪地看他一眼,继续道:“曳梵那边的秘书室敲定了会面时间,不过不是在公司里,是叶明昌私人要请你吃饭。”
谈怿松开手,抬眼:“叶明昌?”
黑棘作为工作室,成绩辉煌,弊端也一样明显。
之前的Moon有背后资本撑腰,几乎不存在财务困境,但黑棘不一样,言真现在回国发展,工作室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光凭谈怿的个人资产显然不够,他需要更多的资金支持。
曳梵作为业内较为出名的艺术投资公司,虽然前两年经历了被收购和更换高层的动荡,但整体结构足够稳定,投资业务方面也比之前更专业。
谈怿本以为跟这样的公司合作会比较容易,哪知他此前接二连三地拜访都吃了闭门羹。
现在他已经要放弃曳梵了,他们老总倒是想起他来了。
谈怿沉吟一会儿,煞有其事地问:“他之前拒绝了我这么多次,我要是现在立刻答应他,会不会显得我很不值钱?”
Anna不是很理解:“如果你不值钱,他何必约你?”
谈怿有些惊喜:“Anna,如果你有天要做生意,一定会成为绝佳的商人。你说得对,利益面前太在意表面得失,确实不太理智。那么好吧,请你告诉我,他约在周几?”
Anna看一眼平板上的行程表:“周五晚,也就是后天。”
谈怿点点头:“好,那我们一块去吧。”
他说:“叫上Y。”
说到言真,Anna脸色微顿,她收起平板,谨慎道:“Y今天就在画室。”
“在楼上?”谈怿眼睛一亮,见Anna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他敛了敛欣喜的神色问:“怎么这个表情,她怎么了?”
Anna:“嗯……她天还没亮就来了。”
谈怿微讶:“这么早?”
*
言真习惯在画室里待着,颜料的气味让她感到安宁和自在。
画室里封闭,安静,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只有地上那台投影仪不断轮播着不同的光影,她借着这点光亮勾勾画画,直到谈怿敲门。
正午的日光从门外洒进来,驱散了一室迷离。
言真大梦初醒一般望着门口倚着的男人,清透的褐色眼眸里带着些许茫然。
谈怿温柔看着她,眼中笑意渐深,“大艺术家,赏脸陪我吃个午饭吧。”
*
谈怿选餐厅的品位远远不及他的专业品位,所以今天这家餐厅又是Anna推荐的。
花园式的用餐环境,中西融合的创新菜品,味道和环境都属一流。
他们好几天没见,谈怿心情不错,即便才中午,他也叫了瓶红酒。
身处绿茵里品酒聊天,十分惬意。
言真这几天不晓得在做什么,整个人都有种被雾笼着的朦胧感,或许是与她此时的创作心境有关。
两杯酒下肚,谈怿闲聊似地提起:“这几天没见你来画室,约你出门也不肯,整天都关在酒店里,我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让你心情不好。”
言真微怔,“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什么。”
她安静地垂下眼帘,盯着杯子里的酒。
谈怿见状,了然地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问:“那天你跟何蓉约会如何?说起来我也有几年没有见她了,她还好么?”
“很好。用她自己的话说,有钱有闲、有老公孩子,日子过得不错。”说起何蓉,言真总算露出了些笑容。
谈怿也笑,“这真是太好了。上次没能陪你去见她,我还有些遗憾,不如过几天我们再请她吃顿饭?”
“好啊。”
“对了,那晚电话里你说幸好我没去,我一直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现在能和我说说了么?”
他突然提起这事儿,言真一怔。
似乎这几天的荒唐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她又沉默了,谈怿困惑地看着她,“怎么,是不方便说么?”他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心微动,试探着道:“是关于,他?”
言真看了他一眼,而后渐渐低下去。
她喝了口酒,轻声说:“是。”
她不说具体,一个字就概括了全部。
关于感情的事,言真从未对谈怿隐瞒,却也从不主动提起。
谈怿也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五年前的种种,他隐约知晓全貌,却并没深刻体会到他们之间的纠葛。既然分开了,那就是过去。
只是他现在很好奇,言真明明看起来这么清醒和理智,为什么这些年过去,她还是会为同一个人露出这种寂寞的神情。
这多少让他有些挫败,还有嫉妒:“他到底有什么特别,值得你一再伤神?”
言真想了想,有什么特别呢,真要说起来,他好像没有一处不特别。
他们的身世、家庭、甚至之后的相遇,也许谈怿很难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多巧合会同时发生在同样两个人身上,可事实如此,他们从前每走一步,都好像有一条命运的绳索把他们绑在一起。
这大概就是言执最特别的地方。
言真放下杯子,淡淡说:“我没有伤神,只是对他有点……愧疚。”
“为什么?上次见面,我看他成长的不错。很酷,也招女孩子喜欢,而且能出入那种地方的,经济也不会太差。这跟你当初的希望不一样么?”
谈怿着实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即便是当初你走的时候,不也已经为他安排好了……”
他话到尾声,对面的女人抬眼望过来,冷冽的眼神让谈怿眉头一皱。
点到为止的提醒,她很快移开视线。
可顿了顿,谈怿还是继续说:“我不懂你还有什么好愧疚。”
言真面容清淡,声音更是:“你不需要懂。谁都不需要。”
空气安静了一瞬,谈怿眉间的皱褶愈发深。
氛围变得有些微妙。
恰巧这时工作电话进来,谈怿内心烦躁,不太想接。挂了一次。
第二次打进来的时候,言真听见他短叹了一声,随后便拿着电话起身到一旁,“抱歉,我接个电话。”
言真没有吭声。实际上他也不需要她应允,在工作与任何事之间,他永远会选择工作。
杯子喝空了。
服务生还离得很远,言真自己倒酒。又喝完一杯,谈怿的电话还没结束。
她再倒。
刚拿起来要接着喝,她也有电话进来。
这支国内的手机上联系人至今还不超过五个,陌生的号码映入眼帘,言真的指尖在挂断和接听之间徘徊了一下,还是接了。
果然,是言执。
电话里的男声低沉,周遭异常安静,“在哪。”
言真抿了口酒,开口时嗓音带着些湿润的哑,“吃饭。”
对面顿了一下,像是有些意外,“你喝酒了?”
他耳朵倒是尖,她嗯了一声,“有事吗。”
她很冷淡,他听出来了,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说话方式,声音低下来,“我来接你,你现在的位置发给我……”
“抱歉,是Anna,她一定要我们现在赶回去开会……”谈怿挂了电话,一边解释一边回到餐桌旁边,见言真举着手机,他声音停住。
与此同时停下的,还有言执的呼吸。
那微弱的气流仿佛被什么切断,电话那头忽然一片空白。
言真淡淡说:“你听见了,不用来接我,我们还有事。”
话音一落,通话结束。
看一眼被挂掉的电话,言真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兀自举杯,“来吧,喝完最后这杯就回去干活吧。”
*
酒店二十七楼。
推着清洁车的服务生经过某个房间门口的时候,被等在房门外的那个男人吸引住了目光。
“先生,请问有什么……”
男人陡然抬眼,眼神凌冽似刀。
服务生吓了一跳,赶忙握紧了推车的扶手快速通过。
不料他突然抬手,一支包装精美的香槟准确无误地砸进了垃圾桶。
“先生、这……先生!”
言执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就好像他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让你拽、你再拽!想让她开口留你你倒是给我说话!气死,还不如当个哑巴还会打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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