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梅雨过季, 气温正式进入高调。
何蓉蜜月回来差点中暑,在医院住了两天回家静养。
她迫切地想跟言真分享怀孕期间的见闻,但碍于家里有长辈在, 没法敞开了聊,于是她偷偷约言真晚上在咖啡厅见面。
言真再三跟张显确定了她现在的身体可以出门, 才答应赴约。
言执跟她一块出门。
他最近甚少离家, 能跟言真黏在一块的时间绝不踏出家门半步。不过今天她们姐妹聚会, 张显得了清闲自然也要呼朋唤友。
言执对她扬了扬电话,挑眉说:“要不咱们四个人一块儿?”
言真劝他别这么干, 不然何蓉很可能会动胎气。
言执撇撇嘴,在楼下腻着她亲了又亲。
言真嫌热,推着他到一边站好, “你到底要不要我送,要就赶紧上车, 不要就别耽误我。等着我的可是孕妇。”
他哼哼了两声,不情不愿地放开了她。
行行行,孕妇最大。
送言真上了车, 言执一直看着她驶出巷口,才接起口袋里疯狂震动的手机, 开口时略显暴躁, 却不见戾气, “催命啊, 再催不来了。”
张显那头显然是已经喝上了,气氛热闹得不得了,“你怎么还没到啊, 要不要人去接你?我叫人去接你啊。”
言执正愁不想拦车, “那敢情好。”
报了地址, 挂断电话,言执正要去街边的奶茶店蹭空调,转身看见小巷尽头有道漆黑的剪影。
他转瞬便冷了脸。
*
“我靠!你要出国啊?!”
今天周末,咖啡厅里人不少,何蓉的嗓门一嚷,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言真已经习惯了她的一惊一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假装与这个孕妇完全不认识。等其他人的目光转移,她才睨着震惊的何蓉淡声提醒:“注意你的措辞,你这个月份,肚子里那位已经听得见了。”
何蓉豪气地拍拍肚皮:“不怕,我当初都不打算要它的,说两句脏话锻炼一下它的抗压能力,也算胎教了。”
言真对她这论调感到无语,放下了杯子。
“哎呀你别打岔,我们说正事!”何蓉激动地抓住她的手问:“你真要出国啊?去几年?你怎么都没告诉我就要走啊。”
言真纠正她:“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
“那不一样!”何蓉有点恼火,“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欸!你下个月就要走,我竟然现在才知道!”
言真见她真的有些生气的样子,不得不正色解释:“是有些突然,但我本来就申请了学校的交换,不过是出发时间提前了一个月。”
何蓉垮着脸:“谁知道你来真的啊。”
言真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过假的。”
从上大学起言真就说要出去留学,一直说到研究生。Z艺的研究生交换项目属于半自费,经济压力上能减轻不少,何蓉晓得她当初就是冲这事儿才去考的研。
但后来再没听言真说起这事儿了,何蓉还以为她已经打消这个念头了。
眼见着她现在学有所成,圈内也算小有名气,收入更是稳步上升中,她以为她已经放弃留学的念头了,没想到她竟然还没打消这想法,不仅没打消,还提前了。
学校的交换计划只有一年,Moon可是说无限期支持她的学术脚步,那肯定就不止一年。何蓉真心舍不得她离开这么久。
“我还想让你陪我进产房生孩子呢,呜呜呜,这下我找谁陪我啊。”何蓉哭丧着脸。
言真又好笑又心疼,“不是还有张显?再说了,我就算不出去,也没答应陪你进产房啊。”
何蓉赌气一扭脸:“我不管!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我这蜜月才结束,你就给我一惊天噩耗,我恨你一辈子!”
言真见状只好笑着哄她,“可是你是除了老李头之外第一个知道这个事情的人欸,这样也不行吗?”
何蓉半信半疑地斜眼看她,“真的吗。”
“当然真的。”言真说:“这事儿到现在也就只有三个人知道,除了谈怿和老李头,你可是我唯一的朋友。不信的话你可以看看之前是不是有我的未接电话,那天我从老李头办公室一出来就打给你了,这不是你太幸福了,没工夫接嘛。”
何蓉被唯一的朋友这个称号打动,不太情愿地把脸扭回来,她闷声问:“老李头估计也不好受吧?他这几年可真是把你当亲闺女疼。”
言真神色淡下去,“嗯,有一点。”
何蓉见状,忍不住长叹一声,“唉。”叹完她又想起来什么,突然问:“那弟弟呢?”
“哪个弟弟?”
“言执啊。”何蓉横她一眼,“你还有几个弟弟?”
言真微怔。
何蓉从她短暂的停顿里看出了端倪,惊讶地捂住嘴,“你不会还没告诉他吧?你打算不告而别?我靠你不是这么无情吧。”
言真回过神,勉强勾着唇,“我冷血,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何蓉顿时皱了脸,“可他好像很爱你欸,我听张显说他找了你很久来着。”
言真心头咯噔一下,“找我?”
*
叶明昌这次过来是为了严慎华,他已在弥留之际,希望能跟言执见最后一面。
言执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刚才言真也在,他没有出来搅局,至少说明他有求于他,不会轻举妄动。
但他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帮他?”
叶明昌站在路灯下,昏黄的路灯下还残留着白日遗留的燥热,可他斯文的镜片之后却一片严寒。
“这是你妈妈的心愿。”
言执冷笑,“你这么爱她,她让你去死你也去?”
叶明昌已过中年,这些假设性的孩子气问题他不准备回答,推了推镜架,他语气很沉重,“没多少时间了,现在过去,半夜才能到。”
夜风穿过小巷,言执淡漠的神情纹丝不动。
叶明昌定定看着他,半晌,他提步过来。
两人相对而立,言执比叶明昌高出半头,他看他时眼角微垂,嘴角冷漠地咧着,“他最好能等我过去才断气。”
叶明昌眸光一凛,他恶劣的笑容近乎残忍,皱了皱眉,叶明昌沉声道:“上车吧。”
路上,言执给张显和言真分别发了微信。
张显接二连三的打来电话,来电的震动在气氛安静的车子里异常明显。
言执将他拉进黑名单,耳根这才清净。
与此同时,言真的消息回过来:[注意安全]
只有四个字,胜过一切。
叶明昌在后视镜里看见言执舒展的眉眼,周身都是平静,他不由发声问:“你跟她说晚上不回去了吗?”
言执闭上眼睛,手肘撑在车窗上,懒懒的样子,像是要睡觉了,并不理他。
叶明昌并不在意他的无礼,车子里再次沉默下来。
直到驶上高速,道路两旁一模一样的景色很容易让人产生疲劳,叶明昌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兀自开口道:“我听说了你们小时候的事情,你跟言真很小的时候就遇到了,她救了你,所以你记住了她,对吧。”
后座的人掀开眼帘,长睫之下,漆黑的眼眸一片古水无波的死寂。
“你跟你妈妈一样,都很专情。这点很好。”叶明昌像在自说自话,看样子是没在期待回应的样子,“不过有时候太偏执,难免会伤了自己。”
“你还知道什么。”言执突然问。
叶明昌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声色如常,“我还知道是她教你在孤儿院如何保全自己,你又是如何应付那些想要把你从院里带走的人。我不得不说,以你的年纪和经历,你很聪明,也成长的很有力量。”
他端着一副长辈的态度,以为言执会讥讽几句他的点评,但他只是盯着后视镜里他的眼睛,却不言语,深沉的表情像在思考什么。
叶明昌面色不改地移开目光,“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言执冷哼一声,“我说不可以你就不问了吗。”
叶明昌配合地笑了笑,“我查过档案,你在红十字的六年里,有至少五个家庭希望能够领养你,其中条件最好的家庭愿意为你给孤儿院捐助五十万,你们院长为了说服你,关了你三天禁闭,你还是不服,最后还跟那家来接你的司机大打出手,搞得你们院长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去?”
“凭什么他们买我就要卖?”他答得很快,几乎没有思考。
叶明昌再度从后视镜里看向他,言执精致的面容上尽是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世故。
领养和买卖之间的区别,应该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默了默,叶明昌声音变得温和了许多:“你吃了很多苦。”
言执咧了咧嘴,“也不算什么苦,不过就是当个没爹没妈的孤儿,吃馊饭、喝脏水、饿极了偷人方便面和饮料,被拎着棍子追了两条街而已。叶明昌,我听说国外很多流浪汉,你也见过几个吧?你觉得他们苦吗,我怎么听说他们还有人给买衣服、送鞋子,还被请吃饭?噢,我忘了,那是国外。国内的流浪儿童可不这么好运。叶大律师熟读国内外律法,应该知道在国外遗弃小孩要判几年吧?”
叶明昌握着方向盘的手蓦地收紧,言执深一句浅一句的冷嘲热讽让他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可即便是这样,也比待在那个女人身边强千百倍。”他又说。
叶明昌眉头几乎立刻皱起来,是不满他这话里的称谓:“她是你妈妈。”
言执冷哼,不理他对那个女人的维护,只道:“孤儿院里生存靠自己的拳头,在那个女人身边,我是死是活,全看她的心情。你懂不懂她一个眼神就会把你吊在窗台外暴晒一下午的感觉?你肯定不懂,因为你没见过她发疯,所以你才能一直爱她。”
叶明昌一顿,这一点上他确实无法反驳。
当年他在国外留学,国内的所有事情都是言忠告诉他的,他从来没说过秦舒半个不好的字。
叶明昌在面对现在的言执的时候下意识忽略了当年他还是只是一个小孩,而成年人与小孩子之间的感受千差万别。
他以当年自己最后一次见秦舒时的情形作为标准,她那时依然纤丽,苍白,消瘦的五官失去了圆润的温柔,面部的骨相过于突出,略显出一些脆弱的刻薄。
她已经不认得叶明昌了,整日只拉着言忠的手说话,说外头的蝴蝶,说今天的太阳,言语间的神态与当年并无二致。
叶明昌隐约听言忠说过秦舒发病的时候会对身边的人撒气,但他不知道秦舒只对一个身边人撒气。
他还向言执解释:“她也是身不由己,她其实很爱你。”
“爱我?”言执像听了个笑话,“你到底了不了解她?她爱我还会让我沦落到孤儿院去?你不会不知道她三年前才死吧。”
叶明昌眉头皱得更紧。
是的,秦舒三年前过世。
是自杀。
她在窗台上挂了绳子,然后一跃而下。
那晚下了一整夜的雨。
叶明昌不忍去回忆那些细节,言忠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两个男人各自在电话两头沉默良久。
言忠说,那个窗台是她曾经惩罚言执的地方,她在赎罪。
而在她以死谢罪之前,言执已经在孤儿院里待了三年。
至此,言执彻底明白了叶明昌不过是个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实际却一无所知的人。
他摇头失笑,“你真蠢。”
叶明昌其实问过言忠,为什么那么早就将言执送走,有他陪在身边,秦舒不是应该更开心一些吗?言忠没有告诉他原因。
如今言执用这副表情看他,显然说明这里另有隐情,他试着探听:“或许你可以告诉我……”
“没必要。”
言执打断他,然后就不再言语,哪怕任何一句。
他重新闭着眼睛靠着车窗。这次好像真的睡着了。
而后这一路上,叶明昌紧皱的眉头就再没松开过。
严慎华得的是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晚到癌细胞只剩脑子里没去了。
他躺在加护病房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和电线,他后来娶的老婆在长椅上抹眼泪,两个女儿陪着她。大女儿跟言执同岁,小女儿初中刚刚毕业。
都是花一样的年纪。
言执穿着无尘衣进去病房探视,严慎华连眼睛都睁不开,听见言执来了,他嘴里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言执看一眼他猪肝一样灰败的脸色,眼中没有半分波澜,什么同情、怜悯、悲哀,这些通通没有。
叶明昌陪着他进去,自言自语似的跟严慎华说了会儿话又让言执先退出去。
言执扭头出来,在病房门口脱掉身上的无尘衣,那女人的大女儿过来问他:“你是…言执哥哥?”
她声音很小,带着忐忑,上下打量过后,她眼里有瞬间闪过的惊艳。
言执凉凉看她一眼,她像是被吓到了,立刻扭头去看她妈妈。
那女人年纪不过四十出头,保养得还像三十。
她泪眼婆娑地瞪着言执,那怨恨的眼神恨不能将他洞穿。她沙哑着声音开口:“……你是知道你爸要死了,所以才回来分他的遗产?”
言执笑了,“他有多少遗产够我分?”
“你!”那女人气急,捂着胸口大幅吸气的样子像是要晕过去。
她大女儿也不知道回去扶她妈妈,反而想拽言执的袖口将他拉走,“哥,你别说这些话气她了……”
言执挥手将她隔开,淡声道:“我不是你哥。”
就在这时,叶明昌从病房里出来,让他们都进去,“慎华醒了,有话跟你们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对着那女人跟她两个女儿,并没有看向言执。
那女人赶紧起身,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儿带进屋内。
他们从言执身旁经过,言执往旁边让了让,双手插着裤兜,姿态闲散地望着他们。
关门前,叶明昌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在这等一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言执不置可否。
病房门关上,透过透明的探视窗,言执看见那女人扑在严慎华的身上,哭得不能自已,她大女儿站在她背后悄悄抹泪,小女儿则跪在床尾,抱着白布里的腿,哭喊着爸爸。
严慎华估计真的快死了,他在外头能听见他们哭天抢地,但里头倒是没人在意他在外面是什么表情。
不知怎么,言执突然想起当年言真说的那句话。
她说,没有人会爱你,没有人会帮你,你只有自己。
到了现在,病房内外的家人之别,亲疏之分,似乎也在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一点。
严慎华是他的父亲,他没有爱过他。
秦舒是他的母亲,她也没有爱过他。
这世上血肉相连的人都不爱他。
他从没被人爱过。
他是被隔离海底的人,除了黑暗和寒冷,一无所有。
……
作者有话说:
弟弟真的很惨,如果没有言真,他大概会走上另一条不归路,唉
这几天我都会尽力多更些的~希望大家踊跃给我留言~!(跪下谢恩!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