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建康。
乌云层叠, 雷声滚滚,浓如墨的夜色笼罩着桂殿兰宫, 风声呼号, 暑气蓦然消散在了这个雨夜。
宦官跪在殿中冰冷的地砖上,如实禀报今日刚刚送来的战报。
“……自金州一战解钰战败后,胡人便推守到了洛阳, 大司马率人继续向北,一路攻下了安业、西乡。”
高台上端坐着女子辨不清面色,凤尾金线的裙裾曳在脚下。
过了片刻, 她才问道, “然后呢,他要继续攻打长安吗?”
宦官说是,捧出信使送来的一封折子, 送到女子面前。
“这是大司马奏请调兵攻打长安的折子。”
火光耀在齐令容的脸上,她笑了笑, “奏请?他拿下金州后早就私自将寿春的兵力调走了, 那些将领,可还有谁不唯他马首是瞻,还需要假模假样上这一份奏疏?”
说着,面容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凤眼微挑, 将那封奏疏打翻在地。
宦官觑了一眼太后娘娘的脸色, 还是小心翼翼将奏疏捡了起来。
距离萧绪桓领兵与解钰在金州交手已经过去两月有余, 胡人战败,退回了洛阳, 而金州北面几座城池以及长安, 是羯人政权, 本就已经式微,这两个多月以来,更是节节败退。
也是直到金州战事起,朝廷众人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原来胡人所说的南下,不是攻打徐州和寿春。
先前那一小拨胡人,不过是障眼法。
谁料金州战事的消息传回来后,他们才知道是被解钰给耍了。
李承璟扣押着徐州的兵力,而陆家眼看风向不对,派长子陆子渊亲自赶赴寿春,带领军队赶去了金州。
陆家身为士族高门,一向瞧不起寒门出身的萧绪桓,但这次却主动示好。
齐令容当然明白陆家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当初的四大望族,只有崔谢两家最为得势,把持朝政,齐家败落,如今是外戚一族。陆家若不甘心,想重新得势,自然要借萧绪桓的战功。
宦官战战兢兢,小声问道,“太后娘娘,这奏疏是允还是不允?”
齐令容垂眸,无奈笑道,“自然是允。”
“哪怕是走个过场,至少他与大梁皇室撕破脸皮之前,还要替我和陛下扳倒李承璟,不是么?”
如今小皇帝和她是被崔谢两家和李承璟操控的傀儡,齐令容心里明白,萧绪桓有反心,但他绝不只是要这破败的建康。
即便没了李承璟和崔谢两家,她和小皇帝还是摆脱不了傀儡的命运。陆家和萧绪桓,会继续操控着他们。
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至少萧绪桓北伐成功之前,不会动他们母子的命。
李承璟迟迟未曾动手逼宫上位,就是知道这把龙椅虚有其表,无论是谁坐上去,都不过是士族门阀的提线木偶,他本想在摄政王的位子上养精蓄锐,韬光养晦,却未料到有朝一日,会因为那个寒门出身的萧绪桓,遏住了脚步。
齐令容忽然笑出声来,“去,这么好的消息,怎么能不告知摄政王殿下呢?”
宦官得了授意,默默退出大殿,冒着雨,将这个消息送去摄政王府。
***
九月中旬的蜀郡,连绵的秋雨过后,骤然凉了下来。
两个月前,金州大捷的消息就已经传回了蜀郡,整座城池都洋溢在喜悦之中,钟隆还特地来向崔茵赔罪,说自己先前爱女心切,对夫人多有冒犯。
他心里清楚,这场战赢了,还赢得轻轻松松,解钰年少成名的锐气被狠狠打压了一顿。他虽早就认为萧绪桓非池中物,想赌一把,将南羌部族的命运寄托在他身上,但到底有些忐忑。
而如今,大军没有在赢下金州后就回来,而是一鼓作气,继续向北,征伐羯人,据说,就连建康陆氏,也向萧绪桓拉拢示好,特意派遣陆家长子带兵投至其麾下。
钟隆为先前的举动感到惶惶不安,如今南羌那两万人已经不算什么了,没了南羌,难到萧绪桓还会缺人手吗?他因为钟宛娘得罪了他们夫妇,将来又会被怎么对待呢……
其实也算是他多想了,崔茵根本没有时间再去追究钟宛娘的过错,杨夫人带着儿女来了蜀郡,还有阿珩在身边,她对萧绪桓的思念渐渐被分散了许多。
听到他打赢胡人的消息,终于松了一口气。
手下回来报平安,说大司马一切安好,并未受过伤。
崔茵是不信的,她见过他的背上、胸腹间,有许许多多旧年的伤痕。
杨夫人劝她写封信叫人带去,她却想起先前自作主张离开他时的那封信,顿时有些脸红,便没有写,只叫人带去了一身自己缝制的衣衫。
这两个月,她一刻也未曾歇下来。
南羌人仰慕汉家文化才迁到此地,刘泰做土皇帝的这些年,早就撤了郡学,城中也没有几个书塾。
崔茵叫人重新开办了起来,从荆州请来人,就在刘泰所建的那座重华宫主殿授书。
她还特地去城中殷实的人家游说,叫来几个七八岁的小娘子,亲自教她们。
开始只是那几户人家知道她是大司马夫人,不好推脱,才叫家里的小女儿去学几天,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找到她,总共有二十多个小女郎。
她没有从《女则》《女诫》教起,而是教授和那些开蒙的小郎君们一样的内容。
钟隆按照约定给阿珩寻来几个羌医,其中有一个,说早些年治疗过相似病状的孩子,那孩子如今投伍,跟着去金州打仗了。
那羌医说只治好了这一个,也不知道是因为那孩子体格健壮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治好阿珩。
崔茵已经很满足了,至少是有希望的。
她本以为阿珩这段时日初来蜀郡,天气炎热潮湿,会生病,结果并没有,小家伙每日跟着杨家几个小娘子小公子玩耍,除了经常磕破皮之外,一直健健康康的,再也没发过病。
郑嬷嬷也高兴,“小公子如今跑跑跳跳,话也多起来了,要老奴说,合该多练练体格,吃得好睡得香,哪里还会生病。”
阿珩正自己忙着穿小衣裳,昨天他在院子外见到枣树上沉甸甸的枣儿都已经熟了,记得阿娘答应过他今天带他去摘。
不等郑嬷嬷替他穿好衣服,自己着急起来,小手扯着外衣,急匆匆要穿上。
奈何小家伙还不会自己穿衣,气得跺了跺脚,只穿着中衣就要往外跑。
崔茵正对镜梳妆,没看到他,郑嬷嬷一下没抓住,赶紧跑上去把阿珩捉回来。
“啊唷小公子,外面天凉了,可不能穿这么少,仔细冻着。”
崔茵挽好了披帛,盈盈笑着,给阿珩穿好衣裳,拉着他的小手去院子外面看阿英摘枣。
青红交织的枣儿硕果累累,沉甸甸的挂在枝头,阿英爬到了树上坐着,怀里抱着完整的一串,又拿了一条竹竿,敲够不到的地方。
底下几个年纪不大的侍女笑闹着往篮子里捡,阿珩站在边上,一手捂着脑袋怕被砸到,又想往里凑热闹。
崔茵手一松,小家伙就溜出去了,咯咯笑着去拣枣。
今日郡学休沐,杨夫人带着两个女儿也来了。
“怎么不见二公子?”
杨夫人膝下二子二女,长子留在荆州,次子九岁,跟着来了蜀郡。
“在家温书呢,”杨夫人摸了摸两个女儿的脑袋,“还是女儿家贴心,走到哪里的陪着娘亲。”
崔茵也喜欢这两个小娘子,脾气性格都和杨夫人一样温和,她笑了笑,指着枣树下抱不动篮子就蹲在旁边吃枣的阿珩说,“不说远了,珩儿还不到两岁,就已经不粘我了,整日里想着跑出去玩。”
杨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夫人不打算再生一个吗,小公子到底不是大司马的亲生骨肉。男人嘛,嘴上不说,心里哪会不盼着有自己的孩子。”
她也是好意,觉得大司马能毫无芥蒂接受别人的孩子叫自己爹爹,已经很是难能可贵了,崔夫人貌美温柔,又知书达理,两人感情虽好,但这是两码事。
她没敢与崔茵说,依照大司马如今的地位,走到哪里都会有人送女人去讨好巴结,她只是替崔茵担忧。
崔茵愣了愣,垂眸想了一会儿,对她道,“如今战事未平,还不急……阿珩也还小呢。”
萧绪桓自己也说过,如今的境遇不适合怀上孩子,等以后再说。
正说着话,城门守卫的都尉官匆匆赶来求见。
都尉官脸色不好,听了守城门的属下禀报,赶紧来找夫人回话,却没料到杨夫人也在这里。
他欲言又止,杨夫人看出来,笑道,“夫人有要事,我便先回去了。”
崔茵起身拉住杨夫人的手,请她坐下,“哪里有什么需要避着姐姐的,”转头对都尉官道,“你且说吧,杨夫人不是外人。”
都尉官支支吾吾,咬了咬牙,一下子跪在地上。
两眼一闭,将方才属下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夫人,城门外有一年轻女子求见夫人,说是大司马派人护送她来蜀郡的。”
“她说……她说自己是金州人氏,两个月前在金州得大司马相救,大司马见她可怜,便收做了房里人……”
不等都尉官说完,杨夫人眉头一皱,腾的一下站起来,呵斥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谁不知道大司马和夫人伉俪情深,从不曾纳妾,随便跑来一个女子都敢这样栽赃,什么污糟话都敢往夫人耳朵里传,要你们有何用,还不赶快赶出去!”
都尉官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道,“那女子说自己怀有一个月身孕,还有一枚信物,下官不敢妄下结论,迫不得已才来禀报夫人。”
说着,呈上了一支梅花簪子,递到侍女手中。
杨夫人一脸厌恶看着那支簪子,她生怕崔茵生气,真的信了那小人之言。
“一支簪子罢了,能证明什么?”
都尉官吓得不敢说话,垂头跪在地上。
郑嬷嬷立在崔茵身侧,得了她的示意,忙去将在旁边玩耍的阿珩抱了起来,带到了屋内。
崔茵面色平静,从侍女手中将簪子接了过来,她本来也只当笑话听,知道萧绪桓绝不会是那样的人,只是翻过簪子来一看,刹那间,手微微一顿,眸光顿时黯淡下来。
这支梅花簪子的背面上刻着一个并不明显的花纹,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但她一眼就看到了。
因为当初萧绪桓在姑苏送给她的那支兰花簪,背面也有一模一样的花纹。
作者有话说:
QAQ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都要开摄像头上网课了,没有时间摸鱼,悄悄用手机码的字,迟到了,对不起大家
(根据三次元作息调整了一下更新时间,以后都是十点更新啦,今天也是【9.16日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