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再说一遍
到了深更半夜, 姜宛卿才有机会溜进风昭然的房间。
“当真受伤了?”姜宛卿问。
眼下修堤已到紧要关头,杨遵义挑这个时候下手,一是庆王催促不能容风昭然当真将水治成, 二是杨遵义自己私心作怪,想夺这治水之功。
风昭然现在跑回来养伤,杨遵义便有借口过去主持大局, 将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
“有未未在, 想伤孤没那么容易。”风昭然道,“杨遵义要想功劳,孤若是不给他,他只怕还会出手段, 虽伤不到孤,却有可能拖慢修堤进程。眼下河床水枯, 正是修堤的最好时机,绝不能耽误。”
姜宛卿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点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没有受伤。”
风昭然不解何意。
“你说就是了。”姜宛卿道, “我想听。”
风昭然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下来, 软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程度。
“孤没有受伤, 你不用担心。”
他的声音很低, 语速慢, 神情里满是温柔。
冬夜的月光穿过穿棱透进来,映出姜宛卿的明亮的眸子,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没有在他脸上看出一丝凝滞或者勉强。
是实话。
姜宛卿的一颗心才真正落地, 也是在此刻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关心他的伤势。
既然无事, 姜宛卿便打算离开,只是还未动,风昭然便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卿卿,孤回来,还有一个原因。”
风昭然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孤想你了,想回来陪你过年。”
他的怀抱很温暖,让姜宛卿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他们在荒园里的时光。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微微有点发酸,好像身体有了意志,代替她觉得委屈。
我也有点想你……
她听到自己心里竟然冒出了这样一句,生生吓得紧紧闭上嘴。
“我该走了。”姜宛卿生硬地开口,“芙渠不比慕儿,我走开太久她只怕会觉得奇怪。”
风昭然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手就是不想听这道理,不愿放开。
脸甚至还往姜宛犹豫的颈窝里埋了埋,声音也因此有点含糊,“卿卿,难道你就不想孤?”
姜宛卿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风昭然的鼻息温热,就拂在她的脸颊旁,那点热意仿佛瘟疫似地传染给了她,她感觉半边身子都在发烫,只有声音强自冷静:“殿下,再不回去,芙渠一旦疑心,蒋氏那边便很难瞒得过了。”
风昭然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放开手。
这声叹息里有不尽的绵绵之意,像一只手直接伸进姜宛卿的胸膛,在心脏最深的地方拔了拔。
那里应有琴弦,为此发出悠长回响。
“殿下,你说你喜欢我,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风昭然不料她有此一问,忽地有了一种极为奇怪的情绪,前所未有,像是有点尴尬,又比尴尬多一丝甜意。
风昭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人生头一回的羞涩,低咳了一声:“很早了。”
“很早有多早?”
“……”
风昭然一时答不上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直注视着她,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长成豆蔻年华,从少女长成现在的模样……就好像独自守着一朵花从花苞到全然绽放,他无法回答自己是从哪一刻喜欢上这朵花的。
是含苞的时候,是刚刚打开的时候,还是完全绽放的时候?
姜宛卿问:“去年中秋前有吗?”
这点风昭然很肯定:“自然。”
姜宛卿在肚子里哼了一声,把心里面那只胡乱拔弄的手打了出去——明明都喜欢了还能天天给她看冷脸,你可真是行!
姜宛卿转身就走,顺手从窗下捞了一只猫,万一给人看见,找猫就是她深夜不睡的借口。
风昭然才聊着便不见了下文,正要说话,一见她手里的猫,即刻唤住她:“等一等。”
姜宛卿脚步不停:“等不住。”
“你换一只猫。”
姜宛卿:“……”
两只猫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是见到风昭然归来,十分给面子,齐齐出现在这里侍寝,双双卧在窗下,姜宛卿是随手一捞的,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捞中的是小橘。
风昭然捞起小狸,塞进姜宛卿怀里,然后把小橘换了回来。
小橘虽然和小狸同样在太守府里神出鬼没,但它整天吃吃睡睡,通体油光水滑,俨然已经是一坨大橘,在风昭然怀里沉得很。
风昭然一脸嫌弃:“这么胖。”
“胖才好,好暖床。”姜宛卿眼看着风昭然的脸色难看起来,心里头不由便欢畅起来,跟着轻笑了一下,“殿下,你不在的时候,我天天抱着小橘睡的,现在你回来了,便让给你吧。”
她当然知道风昭然不喜欢听什么,说这话完全是给风昭然添堵的。
说完便轻轻巧巧地推开房门,走了。
但是她临去的那个笑容太过清甜,风昭然一个人对着房门站了好一会儿,才慢回过味来。
他危险地低下头,看着小橘:“暖床?”
*
她回到自己房中,发现芙渠还是睡着的,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一下,仍旧弓着身子,像猫儿一般缩在床角。
姜宛卿放下猫,小狸自动在脚踏上找了个舒服的睡姿。
姜宛卿一时没有上床。
床上的芙渠没有动,但浑身僵硬,眼睫微微颤抖。
“好了,别装了。”姜宛卿道,“本宫知道你没睡,快起来倒水,本宫找猫找得冷死了。”
芙渠顿了一下,立即起身,给姜宛卿倒了杯热水。
但是姜宛卿刚拿起杯子,芙渠忽然就跪在她的面前。
姜宛卿一愣:“做什么?”
“娘娘,无论你做什么,芙渠都不会告诉任何人。”
芙渠的声音微微颤抖,两只心攥得紧紧的,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豁出了一般,“跟在娘娘身边的日子,是芙渠过过的最好的日子。娘娘,芙渠绝对不会出卖娘娘!”
芙渠胆子小,话不多,但心思极细,姜宛卿知道很难瞒过她,但没想到这么难,风昭然回来的第一晚就被她看穿了。
“……”姜宛卿,“本宫做得明显吗?”
“自从入夜起,您就一直望殿下的屋子方向瞧,书看了三回都没有翻页,暖手的时候袖笼都忘了摘下来,还有,那日听说殿下出事,您一下就把核桃绞碎了……”
芙渠低低道,“芙渠虽笨,但也看得出来,娘娘的脾气跟外头看起来根本不是一回事,待殿下也和外头看起来的不一样……”
姜宛卿有点头疼:“你哪里笨了,看你这脑子灵光得很。”
芙渠的眼睛里闪动着希翼的光:“那,娘娘可愿意相信芙渠?就像相信沈家姐姐那样?”
姜宛卿摇了摇头。
芙渠眼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
姜宛卿知道今夜这些话已经芙渠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她想了想,把芙渠扶起来:“我确实有事瞒着你,不是不肯信你,而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就在我屋里当一个寻常丫环,可比掺和进我的事里要稳当得多……”
姜宛卿说到这里猛地顿住了。
芙渠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姜宛卿没有听清,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风昭然当初就是这样想的吗?
不是不喜欢她,不是不信她,只是不愿让她受到伤害,所以不想将她牵扯进险境之中。
她忽然想到了她重生之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宋晋夫冷语相向,逼走了专为救她而来的宋晋夫。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人们身处险境,所做的都一样,都是将心中挂念的人推开。
“娘娘,若是芙渠能得用,娘娘可以带芙渠走吗?不管再危险都可以,我不要什么稳当……”
芙渠的声音响在姜宛卿的耳边,,但听上去好像隔着很远,“芙渠只求能一直跟着娘娘身边……”
姜宛卿猛地站了起来。
“若你当真愿意,这便为我做一件事。”
芙渠大喜:“娘娘请说!”
*
风昭然伤是假的,但休养是真的。
连月修堤,殚精竭虑,着实劳累。
现在回到太守府,把大橘猫扔在床尾暖脚,心中微微晃过一个念头,你这猫,暖过她的床,又给孤暖床,勉强算起来,孤与她算同床了。
这样念头拖人入梦,风昭然很快睡着了。
但他常年养成的习惯,除去荒园那段时光,无论再怎么疲累,睡下之后都不会全然放松,一点响动便会惊醒。
他在睡梦中听到了开门的轻响,一下子便睁开了眼睛。
周身未动,静候那道人影走近。
隔着帐幔,夜色中,身影很像姜宛卿。
但他们的每一次碰面都是冒险,无论是姜宛卿还是他,要说什么一次便会说完,从来没有去而复返过。
下一瞬,帐幔被掀开,雾气一般迷蒙清冷的月光下,照出姜宛卿的脸。
她在床畔坐下,俯视着他。
不知是跑过来的还是怎样,呼吸微微有点急促,目光紧紧地盯着他,胸膛有着明显的起伏。
她的眸子过于莹亮,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倾泄出来。
风昭然难得地生出几分恍惚,分不清是幻是真,是梦是醒。
“卿卿?”
风昭然伸出手,抚上她的面颊,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初醒的低哑,“你这可是跑进孤的梦里来了?”
“我来找你有事。”
姜宛卿开口,风昭然才清醒了一些,声音依旧绵软低沉:“何事?”
“我……之前有句话没说。”
“什么话?”
“殿下问我想不想殿下,我……”姜宛卿深吸了一口气,“……我想的。”
风昭然的手僵了一僵,然后连声音都紧绷了起来,低低的,带着一丝压抑,仿佛克制着什么,哄骗一般地,轻声道:“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