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做戏
他夺过他手中的笔, 同他坐在书案前,紧接挽袖在纸上挥毫提笔:“师兄,天地如何生出万物?”
熟悉的竹香气涌来, 徐清翊脑里的弦陡然紧绷, 佝偻着脊背把僵直到失去知觉的手收进袖子里, 不自然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故天地配以阴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我生有性情,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 接于物而生也, 因而万物有情。”
他用笔头沾了点砚台里的浓墨,头也未抬,“你有情吗?”
这话莫名其妙地撞了一下徐清翊的心, 他眸里冷波轻泛, 动了动受伤的唇:“情累及身, 谓之赘俗,道者既修无情,何来有情。”
“你有情。”
听见那人答话的语调里添了笑意,徐清翊一时想到难堪之处,认为他话里多是嘲弄, 故此心中恼怒横生, “无端妄言。”
“你可还记得你殿里种的海棠?”
那人却不停笔, 口中继续道。
青绿的枝叶摇曳在记忆里,将他带往年少时满院花木里,他面色有一瞬的动容,又想起海棠百年常青之象,旋即绞紧袖里的手指,冷淡溢满了脸:“花木无心,人亦如是。”
苏纨顿笔歪头看他,几根散碎的发遮在额边,末了他眼尾微挑,意味深长地说道:“看似是株无心木,实则它在等人。”
徐清翊眼底闪过轻微的诧异,略不解地望他一眼。
他漆黑的瞳仁里有粼粼的光在晃动,似乎是星辰坠落在其中:“它在等……那个费尽心血救活它两次的人。”
这话使他一怔,恍然有种埋在土里的隐秘突然被锄头挖开的惊觉,眼前这个人在一刹那变得陌生起来,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样子,他的目光完完全全落在他脸上,试图寻找出一丝熟稔来:“此话何意?”
“树犹如此,何乎于人?”苏纨云淡风轻地转过脸,“人为天地之心,五行之端,食味,别声,被色,故生而有欲,于人者,七情六欲乃寻常,并非丑恶龌龊。师兄,是你修道太久,忘记自己也曾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他将毛笔搁置在山形斗彩定瓷笔枕上,“如今你我修为尽蔽,你暂且是做不成清风朗月的鹤悬真君了。”
看纸上墨迹渐干,他递给他写满苍劲字迹的宣纸,笑眯眯地对他说:“那不妨,好好做一回徐清翊罢。”
满纸之言只余「天降衷于人,人受中以生,是固道在人矣」。
做一回徐清翊?
他这一生身份无数,是擎霄尊君门下的首席弟子,是伏笙殿的殿主,是南华道的掌门,亦是道界的鹤悬真君,唯独「徐清翊」这三个字,好像已经离他很远了。
目光落在纸上,他暗暗捏紧宣纸的边角,开门见山,好剖开那人的阴险城府:“你如此反常,究竟意欲何为?”
“我想活着,”这人没有遮遮掩掩,话到嘴边就倾口而出,“你也想活着不是吗?”
他定定看着他,眼底坦荡如砥:“在从这鬼地方出去之前,你我竿木随身,逢场作戏,出去后,你仍做你的鹤悬真君,过往种种荒唐径作云烟,不必介怀。”
苏纨把话说到这份上,就是省得他孤行己意,总对他处处提防。
他必须得让他明白,他二人如今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既互相利用,也互相需要。
徐清翊放下手中的纸,眼皮乏力地掩住半个眸子,并没有言语。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还是那个叫沉烟的男子端着膳食走了进来。
朝着屋内环视一周后,发现他二人一并坐在书案前,他笑吟吟地屈身行礼:“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听到问话,徐清翊目光冰冷地横他一眼,忽觉身边一空,他眼光稍转,瞟到苏纨早已起身向桌边走去,一身喜服跟燃烧的火似的,灼眼得很。
“你来的正好,若得空可否为我等送些伤药来?”
苏纨朝前行去时,顺带看清了他端来的菜肴,与之前菜式虽不同,但一样荤素得当,色香俱全。
“公子不必客气,想要什么吩咐奴便是。”沉烟放下摆放着菜肴的案盘,举目望他那刻笑意柔和,应了声便退下去了。
这人长得比青面獠牙的红鬼是好看数百倍的,至少人模人样,行事有条不紊,不过能在鬼界呆这般久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心思良善的活人了。
他在桌前坐下,拿起搁在碗边的筷子,夹了几根芦笋,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眼睛却看向门旋处的雕花,心思泛动:房内的雕花难道是专程用来试探他们的?可下药必然会产生欲念,这样一来,岂不是阴差阳错地帮了他们一把?
回想从锦州城到雾洲的种种迹象,苏纨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在冥冥中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走。
他把芦笋嚼烂嚼透,一片阴暗沉在没有情绪点缀的眸里,手指慢慢握紧了筷子。
待门再度被推开,沉烟端着盆水,拿了伤药进来,见他二人各坐各的,互不搭理,于是问道:“二位公子何不一同用膳?”
“他嘴破了,没胃口。”
苏纨满身阴沉忽敛,没事人似的随意回了句,专心致志地吃他的饭。
沉烟看了眼手中的伤药,方知是为谁而准备的,便款步走上前,恭谨地把伤药递过去:“公子请用药。”
书案前的人看着病入膏肓,有气无力的,抬目时眼神却寒凉无比,若冰刃锥心,他吃力地挥袖打掉他手中的药膏,齿间挤出一个字:“滚。”
突如其来的一喝,沉烟被吓得后退两步,忙俯身去捡滚落在地上的药盒。
岂料有人已先走到长凳边,伸手将药盒捡了起来:“他就这脾性,交由我便是。”
听其言他朝拾药之人仓促地看一眼,再是应声垂首退到一边。
苏纨边往书案走,边把药盒打开,然后拿起药凑到鼻尖处嗅了嗅,断定里头放的是治伤用的积雪草和丹参后,微微抿了抿唇。
借着盖上药盒的功夫,他用食指捻了药膏,磨得圆钝的指甲神不知鬼不觉地刮过手背,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药盒盖上时,食指上的药膏也被擦在血痕处,细微的刺痛传来,片刻又逐渐消隐。
坐到书案前,他推开上头的笔墨纸砚,见对面的徐清翊屈着身子,背部嶙峋的根骨透过衣衫凸出来,其发丝散着,没住整张脸,瘦削的手则死死抓住书案边沿,可看到无名指处因长久执笔写字的关系磨损出来的伤。
别人被红鬼抓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俩被抓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暂时满脑子想的是先走出那扇门看看,要是真的被人牵着鼻子走,幕后者怕是根本不在意他二人是否逢场作戏,但在一切未明朗之前,谨慎行事也是好的。
苏纨身体向前靠拢,顺势推出手中的药膏,左手则覆盖在那只抓住桌沿的手背上。
冰凉感自掌心渗入,他总算明白,这人紧抓住桌沿原是为了强撑住这具摇摇欲坠的病骨——他在这里坐了太久,四肢约莫都麻木了。
苏纨记得徐清翊之前药性发作时全身发热,想来算是挡住了其体内的部分寒气,若是加以利用,说不定能一举两得呢?
手背上突然多了热度,下丹田里的寒意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徐清翊疲倦的眼光投过去,落在其手背靠里侧的那道血痕上面。
记忆深处里的温热感朝自己贴近,低沉的声音似流水淌进了耳蜗:“师兄,虽说他们给你用的药不正经,但尚且能压制寒毒,倒也算个救命的东西,你说对罢?”
徐清翊是个聪明人,对他说这话的心思一览而尽,登时瞳孔地震,肝气上逆,剧烈咳嗽猛袭,整个人像那狂风暴雨里翅膀被沾湿落得一身狼狈的白鹤。
良久,他从散乱的青丝里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灰眸,哑声道:“你错了。”
苏纨闻言眉峰一撩,只当他是不愿「以毒攻毒」,他手指探进他的指缝,稍微用劲,使他紧抓桌沿的手缓慢松动下来。
托起他手的那刻,察觉到这人欲要往后抽离,他适时抓住他僵硬手指,低声道:“这药我试过了。”
徐清翊下意识看向他左手手背上的血痕,不由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绪。
苏纨打开药盒盖用指腹沾了些滑腻的膏体,将膏药轻轻涂抹在其无名指的磨损处,他的模样认真极了,连睫毛都不带颤一颤,仿佛怕弄疼他。
末了他抬起笑盈盈的眼,眼神往斜后方压了一压,再与徐清翊目光交汇,眼底笑意荡然无存。
这一眼心照不宣,徐清翊视线跃过他的肩,将站在门边的沉烟收入眼眶,回目时书案前的人欺身而上,不等他做出反应,已旋即伸出手臂揽住他,将他整个冰冷的身体捞起来。
被横抱在怀,他心下觉得难忍,眉头一蹙,脸上怫然不悦,本能要挣脱,忽听那人在他耳边说了句:“得罪了,师兄。”
怪异的生疏感如水气蒸腾,顿刻侵蚀掉难堪,他带着疑忌举目望向那张脸,总觉得两人之间笼了层薄雾,说不清也道不明。
进了里屋,苏纨俯腰将人放在床榻上,替他拢紧了被子,暗地却磨了磨利齿,起身走向桌前。
他特地挑了碗霜糖莲子粥,端着碗回到黄花梨木雕花架床旁,一手拉来长凳坐下,舀了一勺粥递到徐清翊嘴边。
粥里的热气在放置下早就散去了,只剩碗底带着点点余热。
“喝罢,味道不错。”
他说话的时候既淡定又从容,澄澈的眼里倒映出一张苍白且病态的面孔。
或许是有他以身涉险,尝过了这碗粥后还能活蹦乱跳的,这人难得不跟他作对,半阖着眼喝下了他喂来的那勺粥。
二人都不言语,在一种沉默到接近诡异的气氛里周旋不逆。
这回那沉烟在旁边看戏总归是看够了。
听着身后人告退时带出的闭门声,苏纨眼底阴翳浮出,眉间柔和全然抹去,正色道:“或许你可想过,我等皆被困在局中。”
“此事难言,其间确有玄微深远。”
徐清翊依旧微阖着眼,没有看他。
“我有一事不明,就是这红鬼为何偏偏要对你下药?”
“并非是药,是情思蛊。”
“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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